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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浪小迎春 第二章

「文章松散,文詞矛盾,故事亦不夠流暢也毫無沖突起伏,過度平淡,男女角兒的愛情萌生得沒頭沒尾,不足以讓看倌感受到他們生死相許之堅,現將稿子退還予您,期盼日後能再收到更進步的文章……」

手兒輕顫地執著薄薄一張紙,字字都像針朝心頭扎,痛得讓人申吟。

幽幽輕嘆聲從菱形小嘴飄散出來,花迎春趴在桌上,將那張退回稿子的短短紙箋一並壓在底下。

「我真的沒有寫書的天分吧……已經是第四、五次嘗到這滋味,怎麼每嘗一次還是覺得心好痛呀……」花迎春雙眼蘊著熱淚,嗚嗚哭了兩聲,隨即沒了聲響,她再起身,臉上仍掛著淚珠,拆開紙包,將一整疊的手稿取出,隨手翻了幾張,嘴里喃喃有話,「文章松散……文詞矛盾……不夠流暢又沒有沖突起伏,平淡……愛情沒頭沒尾……他明明就跟她說愛她了,這還不夠說服看倌嗎?他們有愛呀,不但用嘴說,也用身體做了,到底還有哪里不足哩?」

花迎春懶得收拾被她翻亂的散稿,任它棄置一旁,褪掉繡鞋左右一蹬,管它被她甩到哪兒去,人躺在小躺椅上,倍受打擊地提不起勁。

小躺椅旁就是小繡窗,好幾枝迎春花探進了屋,落入她的視線,她伸手去撥,撥落幾片花瓣,她對著迎春花自語,「是不是我不懂什麼情呀愛的,所以寫不出動人心弦的作品?可是我明明嫁過人,也愛過人呀……」

是呀,她愛過人,那人正是嚴慮,她真的愛他……或許因為嫁他,夫妻的關系,他的存在變得與眾不同,即使成親前她對他一無所知,他確實只成為她心底唯一一個人。

難道……她這樣的愛,也算沒頭沒尾,沒原沒由,沒道沒理嗎?

她的確不知道自己何時愛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愛上他。就只單純因為他是她的夫君?那麼現在兩人再無關聯,她也應該不愛他了,不是嗎?

那麼,她為什麼要為了那一天與嚴慮的不歡而散耿耿于懷?他與她短短一年壽命的姻緣里,「不歡而散」已經稀松平常,她早該習慣了,可是他一臉氣惱,拂袖而去,她看著他的背影,心里好是茫然。

被退稿很沮喪,和他不歡而散更沮喪。

她真的不懂愛,太艱深了……

花迎春閉閉眼,再睜開時哪里還有消極,她勾起笑,「算了,這篇不行,我還有別篇。快寫完了,我再投。」她什麼都差,就是勇氣十足、耐心奇佳,她想寫、她要寫,也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成功。她會懂愛的,愛就是這麼一回事嘛,男人與女人,天雷地火、海枯石爛,反正就這樣繼續寫,她一定能寫出感動人心的愛情——

「又被退羅?」二妹花盼春不知何時模進了她的房,逕自拿起退稿紙箋看,邊看還邊附和紙上條列出來的缺失,螓首直點。

「你瞧什麼呀?!」花迎春板著臉,跳下躺椅去搶紙箋,一人手就立刻將它藏往懷里。

「反正每一張講的都大同小異,不是平淡就是松散,再不然就是男女角兒的愛情愛得很奇怪。」花盼春笑道。她知道大姊愛寫些有的沒的玩意兒,也幻想著有朝一日能在各家書鋪里買到她的大作。

「哪里奇怪了?我覺得很感人呀。」她自己寫的時候還哭了,哭得滿臉眼淚鼻涕的,佩服死自己了。

花盼春盤腿坐在地上,拾起幾張散稿,大略看完。

「你說,這本書里的男角兒為什麼會愛上女角兒?」她提出第一個疑問。

「嗯……因為她是京城第一美人。」第一眼,男角兒就被勾走了魂,當下決定就要她,多美的開頭!

「就這樣?」花盼春動動柳眉,哧地一笑。「沒有更堅定一點的理由?」

「什麼叫堅定一點的理由?」花迎春不懂。

「例如男角兒替女角兒擋了一刀,那溫熱熱的血濺上女角兒的臉,熱燙得幾乎要融了她,那一瞬間,她覺得被保護著,有人為她幾乎要舍命,一時芳心顫動,感動得以身相許;或是男角兒從小到大被雙親呀師父呀養父呀凌虐鞭打得不再相信世界上有好人,他憤世嫉俗,看到活生生的動物走過他眼前,他都忍不住暴戾地虐殺它們,蝶兒沒事飛過去也要被他砍成碎片,偏偏女角兒善良天真,看他一身的鞭傷還會流著眼淚抱住他,問他痛或不痛,男角兒被她哄護得忘了身在何方,抱著她睡就會忘卻惡夢忘卻仇恨——拜托,這是寫稿最基本的程度吧。」花盼春隨口說來就是一段故事。

「盼春,你是不是也有在寫東西?」出口成章的好本領讓花迎春懷疑。

「……沒有呀。」花盼春投給她一記「你怎麼會這麼猜?」的笑覷,繼續低頭去看花迎春的退稿。

「你剛剛沉默了一下。」花戲春覺得她停頓得很心虛。

花盼春縴指點點稿子,狡獪地轉了話,「你的男角兒告白得也很奇怪,他把女角兒折磨得要死,我看他拿鞭子打她時也沒有心疼,最後這句『我愛你』是怎麼回事?」

「那個……呃,他事實上是有偷偷愛她,只是他不擅言詞,習慣以冷酷包裹自己,他打她時有心痛,真的。」花迎春湊過來,為花盼春補充她書里沒寫的部分。

「你要寫在書里,而不是在我耳邊補充。看書的人有多少你知道嗎?你能一個一個去說這男角兒多愛在心里口難開嗎?」又讀了兩三張,花盼春皺皺鼻,「姊,你寫得真的滿爛的……」大姊沒拿寫書當正業是最明確的選擇,還是擔起花家小掌櫃的身分,經營這家一丁點兒大的飯館才不至于餓死。

花迎春汗顏垂首,表情痛苦,雙掌撫在心窩口,仿佛那兒剛挨了重重一箭,正爆淌著鮮血……

「盼、盼春,你好狠……」比那些退稿的紙箋更不留情面。

「實話實說而已。」會狠嗎?要知道,書一鋪出去,收到的回信批評會比這更狠十萬倍,要是這程度就挨不住,那麼還是請她早日放棄吧。

「一定是因為我沒有談過情說過愛……」才寫不出風花雪月的好東西,嗚。

「拜托,你連親都成過了耶。」說得好似自己是黃花大閨女一樣,太沒說服力。

花盼春從地上爬起,拍拍裙後,抱起沉沉的稿子,坐在桌前看比較輕松。

天,男女主角是笨蛋嗎?對話真是蠢到極點……只有火辣辣的雲雨戲還能看,模仿時下最熱賣的婬書《幽魂婬艷樂無窮》有三分味道,但還是不太順暢。

「我是嫁過人沒錯,可是我沒有嘗過愛情的滋味,所以我寫不來那股味兒,對不?一定是這樣的,唉……」花迎春唉聲連連,一唉就停不下來。

「大姊夫不愛你嗎?」花盼春按按額際,被稿子里的幼稚橋段給震驚得隱隱發疼。

讓妹妹這麼一問,花迎春連心都揪疼起來。

雖然很不想吐實,但還是無法撒謊,她怨婦似地搖搖頭,沒注意發髻上的迎春花墜了一朵,像發際的眼淚,落得又急又快,讓人輕易略視它。

「我沒有感覺到他愛我,他一點都不愛我……」真傷人的事實,但她自己一直是明白的,這不是忽視掉就能假裝不存在的現實。

嚴慮並不愛她,所以他對她不特別,所以他不常對她笑,所以他不常專心听她說話,所以他甚至連她喜歡什麼討厭什麼都不知道,所以他看著她的時候總是那麼冷淡,所以他才會老早就萌生想休離她的念頭……對他來說,她只是一個「正好」嫁給他的女人,她的位置可以有無數個女人來代替,她什麼也不算,所以他不愛她。

「不愛你還能弄大你的肚子?」花盼春斜眼瞟瞟花迎春還算平坦的小骯。

花迎春一震,連急退了幾步,捂著肚皮,一臉心虛得緊。

「你知道了?!」

「你沒有發現自己發福的速度已經超過尋常人吃喝玩樂努力養贅肉的速度嗎?我不會蠢到以為你是心寬體胖。」花盼春向來是三姊妹里最精明、觀察力最敏銳的。全府上下或許都被花迎春誆了去,獨獨有她,拿一雙美眸將一切看得透徹。「幾個月了?」

「三個半月快四個月……」既然瞞不住盼春,就全吐實了吧。

「大姊夫不知道吧。」這句是廢話。要是知道了,哪還會讓她大姊胡來。

「嗯。」

「我只能說,你真有膽,明知道如此還和大姊夫離緣,而且更瞞著他。」真想看看嚴慮知道這件事情時的表情,應該會很精采。「萬一他發現——」

「他才不會發現!我不會讓他有機會發現!我自己生自己養自己教,孩子也姓花,跟他無關。」花迎春倔強說道。

「好好好,隨你便,反正也不關我的事。」花盼春伸手去模花迎春的小骯,軟軟的,還沒有太明顯的隆起,真不敢相信里頭孕育著一條小生命。「現在還瞞得住,再過幾個月呢?你的肚子會像讓人吹脹起來那樣凸出,只要是有長眼的人都知道里頭藏了什麼玩意兒,你以為大姊夫會再被你蒙住嗎?」

「反正我和他以後不會再見面。」花迎春將臉撇到另一邊。

「今天不是就見到了?」花盼春從小妹口中听到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從頭到尾,鉅細靡遺,半點不漏。

「那是意外。」她也沒想到會被他堵到。

「你怎麼能保證接下來六個半月都不會再有意外?」

「我有這種預感。」花迎春不知哪來的自信,說得篤定。

預感?她還面桿哩!花盼春真被花迎春打敗了,她這個大姊,有時精明干練得唯我獨尊,有時又一古腦傻勁,愚蠢加上沖動及不明所以的魯莽,兩種性格明明矛盾,偏偏還能同時存在這個女人身上。

「通常呢,你越是不想見誰,那人就越是作對地出現在你面前,你想躲也躲不掉。」花盼春說著,像在預言一樣。

「少觸我霉頭!」花迎春雙手成扇,使勁在花盼春面前揚呀揚的,將那番詛咒她踫見嚴慮的話給扇飛。

「你等著看吧。」花盼春只是冷笑——不僅是對花迎春冷笑,也對著花迎春的稿子冷笑。反正兩者一樣蠢,一塊冷笑正好省了功夫。

「哼。」花迎春不服輸地重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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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不想見誰,那人就越是作對地出現在你面前,你想躲也躲不掉。

花迎春實在很想拿把菜刀,將說出這句詛咒的家伙給砍成十段八段下鍋爆炒,順便撒些蔥花再上桌。

就在花盼春說完的沒兩天,花迎春又踫上了嚴慮,這一次,是在她替自家飯館送外燴到隔三條街的趙府里遇見的。

嚴慮正受聘于趙府老爺,為他的府宅右廂設計新景,過了中午,趙府老爺直接派人到花家飯館點了些熱菜熱湯,讓他們送過來,花家飯館今天的生意不錯,兩三名跑堂都有各自的訂單要送,花戲春一大早就被李某人給逮出府去玩樂,花盼春是不睡到月亮出來絕不會醒的,不得已只好由她親自跑一趟,料也沒料到這一趟竟又遇上他。

緣。孽緣。

「你將東西放到那邊的桌上。」趙家管事指揮著花迎春,指著不遠處的涼亭。

花迎春點點頭,到了涼亭石桌,將一盤盤熱菜擺布好,她听見趙府老爺問著嚴慮,要怎麼做才能擁有「白浪搖天,青陰漲地,一片野懷幽意。楊花點點是春心,替風前,萬花吹浪」的美麗園林。

嚴慮沒花費太多時間思索,他在紙上揣摩出那風景,趙府老爺直擊掌稱好,哈哈朗笑。

花迎春知道他的構想總是讓人驚艷,這是他的本領,迄今還沒有哪一個上門找他設計園林的客人有怨言或失望過的。

「嚴師傅,我們先用膳吧,用完膳再來討論那塊空地。我女兒是想挖個荷花池。」趙府老爺領著嚴慮往涼亭走。

花迎春听到身後動靜,加快布菜的動作,準備在他們靠近之前先退開,卻不知道有一雙侵犯的目光已經將她背部優美的線條飽覽一番。

「這個跑堂的姑娘還挺標致。」趙府老爺瞧著花迎春,汗水浸濡她的衣衫,她的長發挽個輕髻,再將垂披下來的青絲扎成發辮,少了及腰長發的披散遮掩,粉女敕櫻花色澤的衣裳背後透出一大片的濕濡,隱約可以看見衣裳里肚兜的紅系繩,形成撩人風情。趙府老爺以為嚴慮同樣是男人,對這下流的話題也會感興趣,所以暗聲朝他說了,還逕自邊打量花迎春邊笑,「肌膚賽雪,豐盈渾圓,這種女人抱起來最舒服了。軟軟的像團雲,躺在身上像睡在雲里。」

嚴慮嘴角一搐,差點一拳揮出去打斷趙府老爺的話——順便打斷他的牙。

花迎春的肌膚有多柔軟多滑膩,花迎春的豐盈渾圓,花迎春抱起來有多溫暖多舒服——關、姓、趙、的、屁、事?!

他比姓趙的更清楚花迎春的身體多像團軟綿綿的雲,尤其是當他吻她時,這朵雲彩會染上艷麗的赤彤,就像襯著紅日一樣,從頭頂紅到腳趾,如果不是她的發色太深,說不定連每一根發絲也會紅透透;他比姓趙的更明白花迎春的豐盈渾圓有多誘人,握在手掌心的觸感多甜膩——姓、趙、的、管、這、麼、多、有、他、馬、的、屁、用?!

「不知道這姑娘許人了沒?年齡看來是大了一些,不過收來做妾應該很不錯……哪家的閨女?」趙府老爺問著一旁的管事。

「應該是花家飯館的雇員。」

趙府兩主僕還在交頭接耳,嚴慮已經先行一步邁開步伐,以高頎身軀擋住任何可以投射在花迎春身上的視線,三步並做兩步地來到花迎春身後,手掌一扯,將她的發辮解開,弄亂她一頭長發,將她背部那汗濡的美景全數掩蓋在青絲後頭。

花迎春吃驚回頭,看見嚴慮一臉肅殺,不明所以,不懂他怒氣沖沖所為哪樁——難道光是瞧見她,都會讓他不開心至此嗎?!

她眼底有傷,咬著唇,雙掌不自覺交疊在月復間,靠著孩子的存在給她力量,仿佛必須如此,她才能有勇氣維持驕傲地與他平視。

「你干什麼?!」她板起臉,看著纏繞在他指節的系發繩,一把搶回來。

「被看光了還不自覺?!」嚴慮的表情比她更冷。

「看光什麼?」她不懂,反問他。

嚴慮說不出口,只能冷硬虛應,「看光你日漸寬闊的腰圍!」

「你——」花迎春像被一股巨大的閃電劈到,轟得她每一根頭發幾乎都要豎直起來,她瞠著眼瞪他——還不都是你造的孽!是誰害我不得不變成這副模樣?!我沒叫你賠錢補償我腰圍寬了幾尺,你倒先嫌棄起我來了?!——她差一點就這樣回吼他,幸好她及時再度咬住唇,才勉強咬住回嘴的沖動。她才不要讓他知道孩子的存在,哼!

寶寶,你看你看,這個就是你糟糕的爹爹,你看你看,他對娘一點都不好,對不對?真是混蛋,對不對?長大千萬不要孝順他,有沒有听到?花迎春很小人地對著月復中娃兒默聲數落。

「嚴師傅,您認識她?」趙府老爺沒忽視兩人詭異的一來一往。

「不認識。」花迎春比嚴慮更快反駁,瞧也不瞧他,轉身繼續將菜放在桌上,一忙完便蓋上籃子。「盤子我們明天會有人來收拾順便結清帳,謝謝惠顧。」說畢便轉身要走。

她的一句不認識讓嚴慮錯愕,她否認得太快,不留余地也不假思索,急于撇清兩人的關系,嚴慮是被她錯身而過時發際的迎春花香給震回神智,他幾乎是立刻跟上她。

「我們不認識?!」他對她熟透透了,連她身上有幾顆痣都一清二楚!

「這位公子,你不要用裝熟這種劣等手段調戲良家婦女,我們本來就不認識。」花迎春不但撇清關系,還將他當成紈褲子弟般,用嫌惡的口吻重申一次。

「花迎春,你再說一遍試試!」

「不認識就是不認識!」她仰起下顎,回嘴。

被狠夠瀟灑,比他這個男人還要絕情絕義,對待棄夫絕不手軟。

嚴慮心情復雜,她越否認,他越想逼她承認——承認什麼呢?承認他就是那個活該倒楣被她狠狠撂來休書休棄的可憐前夫?他應該要比她更想否認那段失敗的婚姻,難得她如此上道,不與他藕斷絲連地牽扯不清,主動抹殺往事,他如果打蛇隨棍上,跟著她一塊裝傻作戲,不會有人再去想起他倍受屈辱的姻緣,他何樂而不為呢?偏偏他反常,竟然不想就這樣與她井水不犯河水,形同陌路。

花迎春越過他,抱著大竹籃往趙府大門走,嚴慮佇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此情此景,像極了那天她決絕地離開嚴府,讓他好想好想要——

「嚴師傅?嚴師傅?」趙府老爺的大臉擋住了他的視線,他不自禁揚在半空中的手掌停頓得不知如何是好,如果趙府老爺沒臨時出現,他恐怕就要伸手去擒住花迎春,擒住她之後呢?他不清楚,只能掄握著拳,將它收回腿側。

「嚴師傅,您也中意那個姑娘是不?我讓人去探探她的底,我自己也頗中意她這型的美姑娘,不過當然嚴師傅喜歡的話,我是不會與您相爭的。」趙府老爺笑吟吟地想討好嚴慮,以為嚴慮真如那姑娘所言,是因為看中她而想用手段與她攀談,甚至不惜假裝與她熟稔。男人嘛,見到美人兒難免心猿意馬,他懂他懂,就連他也想趁機去模模那美姑娘的柔荑小手,調戲調戲她哩。「趙福,還不去?」

「是,屬下立即去。」

「不用了。」嚴慮出聲制止趙管事的多事。「我清楚她的底細。」他眸子冷冷的,調向趙府老爺,眸中的凜冽讓趙府老爺一頭霧水,不明白自己被瞪……呃,被敵視的緣故何在。

趙老爺陪著笑,嚴慮卻沒陪著他一塊笑,就在趙府老爺要抹去額邊滑下來的冷汗,順便詢問嚴慮為何瞪他瞪得如此出神時,嚴慮先開了口。

「趙爺,我看這園子的建造,我無能為力。」他不與趙老爺同桌用膳,反而走回放滿畫稿的石桌,收拾紙張,連片紙屑都不留。

「咦?!為、為什麼?!我們不是相談甚歡……」

「因為你的品味太怪異,嚴某恐怕難以勝任。與其日後造出來的園景不對你的味兒,不如早些承認自己的無能。」

「嚴師傅何出此言?您、您的設計稿,我非常非常的滿意呀……」

「你覺得她漂亮?」嚴慮突然問。

「呀?誰、誰漂亮?」

「剛剛那個姑娘。」嚴慮還在瞪他。

「很漂亮呀,眉兒黑黑,眸兒大大,唇兒小小,標準的美人胚子……」趙府老爺答得戰戰兢兢,看見嚴慮蹙眉,他心一驚,「難道嚴師傅不這麼認、認為嗎?」

「你竟然會覺得她美?!你的眼楮瞎了吧?!你這麼膚淺的品味哪可能會懂我繪在紙上的清靈月兌俗,又哪里配得上『白浪搖天,青陰漲地,一片野懷幽意。楊花點點是春心,替風前,萬花吹浪』的絕艷景色?!挖什麼荷花池?!你會懂荷嗎?!你會賞荷嗎?!」嚴慮冷言轟他,字字不留情面。「她美?她美在哪里?那兩座小山似的眉毛?!還是那對水靈靈的大眼?!還是那紅艷欲滴的小嘴?!她美在哪里?!」

「她她她她……她不美!她一點都不美!我光看到她就傷眼!」趙府老爺被逼問得滿臉是汗。嚴慮咄咄逼人,分明就是要逼他說出這番話,而他也說了,嚴慮緊繃的臉龐明顯放松,滿意了他的答案。

「很好,算你還有眼光。」嚴慮就是不喜歡听見有人在他面前夸花迎春,說她有多美、多艷、多迷人,他知道她是美麗的,但那不干任何人的事,听到有人贊美她,他心情惡劣。

「那園子的事……」

「明日再談。」嚴慮將手上的紙卷塞給隨行小廝,人便走了。

「這嚴師傅還真奇怪,夸其他姑娘美,他在氣什麼呀?說她美是我沒有眼光?!什麼怪論調嘛……」趙府老爺忍不住在嚴慮背後嘀咕。他也只敢在嚴慮背後嘀咕,要是當著嚴慮的面說,惹得他大老爺一個不滿,又撂話不替他建園子,那才真叫得不償失。

嚴慮追著花迎春出了趙府,她正站在府前石階上左右張望。

「三子不是說送菜到隔壁嗎?怎麼不見蹤影?人不見也就算了,連馬車也不見了?別叫我從這里走回飯館呀!」她輕踱著腳步,引領而望,日正當中,陽光熱熱辣辣,她一小步一小步朝陰影方向退,想縮身找塊蔭涼的地方藏,這一退幾乎又快退到趙府大門口,她退著退著,背脊撞著了人,眨眨眼抬頭,除了嚴慮還會是誰呢?

怎麼這麼快又二度相遇了?花盼春的詛咒還沒完嗎?

花迎春故意嘆氣給他听,彰示她有多不情願遇見他,又故意將腦袋撇向另一邊,搜尋著花家飯館的另一名跑堂三子。

「我送你一程?」

她瞟他,又立刻轉開眼。「我爹叮囑過,不要隨便上陌路人的馬車。」

嚴慮要不是夠理智,他會當街在這里打她!

「我們成親一年,我對你熟透了!你還敢再說我是陌路人?!」

「喔?」她那對漂亮細致的柳眉挑動,微微的,連帶長長的黑睫也跟著輕揚。「熟透了?好,我的生辰是幾月幾日?」她考他。

頭一個問題就問倒了嚴慮。

他真的沒去記她的生辰,那重要嗎?

「我最喜歡的顏色?最大的興趣?最常說的話?喜歡的食物?討厭的食物?」花迎春每問出一道題,嘴角的冷勾就越深,與其說她在笑,不如說她是氣到隱隱抽搐。她的問題都沒有刻意要刁難他,這些答案都是淺顯易見的,他們成親一年,要知道這幾個簡單答案根本不成問題!

寶寶,你看你看,這就是你的壞爹爹,他什麼都不知道,他一點心思都沒有放在娘身上過,你看你看!餅不過分?!餅不過分嘛!你現在把耳朵捂起來,對,因為娘要罵一些小孩子不能听不能學的粗話——

她吸氣,吼了︰「嚴慮,你真是個他娘的天殺第一號大混蛋!」還敢大言不慚說跟她熟透了?!

「你問的那些都是無關緊要之事,誰會費心思去記?」嚴慮自知理虧,卻也覺得她太鑽鑿細節。

「你是九月十四亥時生,肖龍,最喜歡的顏色是墨黑色,最大興趣是畫園林圖,最常說的話是『安靜,不要吵我』,最喜歡吃辣,討厭清淡的食物。」花迎春插嘴,一項項細數出來。他口中無關緊要之事,她全都擱在心上,沒有刻意去牢記,就只是生活在一塊,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無心卻又深刻地記下來的。「你除了知道我叫花迎春之外,還認識我多少?」

將他視為陌路人一點也不污蔑他!

「我知道你喜歡迎春花。」

哼,這也敢拿出來講?

「我更知道你討厭迎春花。」所以才會在她離開嚴府之後,下令將她之前種植的迎春花全數砍盡殺絕。

「我只是想順道送你回家,有必要拷問我一堆難題嗎?」娶她時都沒這麼困難。

「那麼你應該看出來我刁難你,就是不想讓你送吧?」

「既然如此,那就罷了。」嚴慮撇唇,為她的不知好歹而冷嗤。

嚴府小廝已經將馬車駛近趙府門口,嚴慮望向她,她還是不瞧他,他听見自己心里在嘆息,卻不想表現在臉上,他上了嚴府馬車,小廝「駕」的一聲,馬車駛離。

花迎春一直叫自己朝反方向看,就是不要目送他離開,那種感覺好像被人拋棄下來一樣,她討厭這樣想,她是有骨氣的,不接受他的討好,從頭到尾都是她不要他的。

但是到最後,她還是忍不住挪動雙眸,往馬車消失的街道而去。

「寶寶,你看,他真沒耐心,都不知道要哄人,我哪是真的要刁難他?只是氣不過嘛。」她模著小骯,可憐兮兮地苦笑,「你說,有哪個丈夫會完全不明白妻子的喜好?我問的那些很難答嗎?我太過分嗎?結果你看到了沒,他的表情多困惑,好像我多壞多惡劣似的……他不知道,當他說出無關緊要這四個字時,我好難受。」最後這四個字,她沒了聲音,以為沒說出口就不會有人听見,包括她自己,只要听不見,難受就不會存在。

花迎春滑坐在石階上,沮喪得像失去泰半的力量,她覺得自己好像坐著好久好久,滿腦子想著她剛剛問他時,他臉上的神情;想著他坐上馬車前時的眼神;想著自己以前也時常這麼孤伶伶地坐在房門口等他,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他回房也從來不會溫柔地給她一個擁抱,有時她想挨近他撒嬌說話,他還會賞她一句「不要吵我」的警告,逕自埋首于繪制園景圖間……他不好,他一點都不好,不體貼她、不關心她、不理睬她,要听到他多說幾個字就必須激怒他、跟他吵架,否則他根本不會費心听她說半個字。她也想好聲好氣與他分享一整天的生活趣事,收到退稿單時也想假哭地撲進他懷里,要他陪她一塊臭罵退她稿子的那些瞎眼書商,賴著要他安撫她,說她寫得好,是那些書商沒眼光。

像現在真好,她不用再因為他對她的冷淡而哭泣,他對她來說,什麼都不是了,他皺眉看她,或是同樣不在乎她,她都可以釋懷,反正兩個人已經沒有任何關系,她好討厭翻騰在起起落落的失望里,好討厭自己總是為了他的態度郁郁寡歡。

她揉揉鼻,深深呼吸,不要再去想那些教人不開心的事。

「死三子,八成又忘了我還在趙府,這下好了,寶寶,你得陪著娘一路走回去了……」她撐著腰,小心翼翼起身。三條街呀……真遠,恐怕得花上半個多時辰,偏偏今天又熱,她午膳也還沒吃……

她是不委屈啦,就怕累壞餓壞肚子里的心肝寶貝。

原地哀怨不如開始舉步而行,一小步一小步的走,總是會到家的。

花迎春抱起大竹籃,踩入日光正炙的街道,正午的陽光會咬人似的,才曬了一會兒,她已經覺得肌膚又刺又痛,若不是怕醒目丟臉,她真有股沖動想拿竹籃罩頭,幫忙擋一擋燙人的金烏。

好熱……

汗流浹背的,真不舒服。

花迎春突然想到嚴慮拆掉她的發辮,難怪!難怪她覺得背部悶得好熱好熱,她就是嫌天熱才會將長發整齊扎束起來,他竟然說她綁起頭發就沒辦法靠長發來掩蓋她的體態,听听,這男人多毒!

哼!她才不會因為他的一句嘲諷就一輩子披頭散發!

花迎春咬著系繩,快手地扎起麻花長辮。這樣才清爽呀,不然整把頭發全披在背上,等同于穿了件皮草,熱昏她事小,熱昏她肚里的心肝寶貝找誰賠呀!

她才扎完辮,一名年輕婦人抱著孩子,走過來拍拍她的肩,她回頭,望著不熟悉的臉孔,不解地盯著婦人送過來的笑容,婦人將她招近一些,才湊到她的耳朵好心告知,「你背後的衣裳濕透了,教人看見兜子系繩和肌膚了。」

花迎春幾乎是立刻跳起來,一手揪住背後的衣料,腦袋使勁想探到自個兒背後去瞧清楚——

真的!她背後那片濕濡將輕薄的料子透盡了無邊春色,這幾日氣溫高,她偷懶不穿內襯,就是貪求涼快一些,這下可好,吸汗的內襯被她月兌在房里,她的汗水全讓外頭這件薄料子給吸得爽快,這種粉女敕女敕的淺色衫子一踫到水,根本沒有任何遮掩保護的作用!

花迎春想慘叫,也想挖個地洞坑殺自己!天,她用這副丟人的模樣拋頭露面多久了?!

她努力回想——她一開始在花家飯館打蒼蠅,掌櫃的座位是面對眾人的,所以她的背濕糊得再慘也沒人瞧見。然後訂單太多,大伙忙不過來,她也接了一份,便是送六菜一湯到趙府來,她提了菜,坐上三子的馬車——還好,在馬車里也不會有人看見春光。緊接著她下了馬車,進了趙府,開始布菜,後來嚴慮就過來將她的系發繩搶下來,弄亂她的發——

「呀!原來他說的看光是指這個嗎?」花迎春猛然醒悟地低喃,瞧見年輕婦人仍在,她趕忙朝對方鞠躬道謝,婦人笑笑搖頭,直稱是小事,便抱著孩子走了。

花迎春快手解開頭發,讓那片黑瀑繼續替她擋春光,熱死總比丟臉死好。

嚴慮是這個意思嗎?原來他並不是要諷刺她胖,只是擔心她讓人瞧光光?

他……在吃醋嗎?

不對不對,花迎春,你又來了,老是逕自將他的意思往好處去想。你還記不記得,他第一次送你的那條玉頸鏈?你感動得半死,那時只覺得他好好,他表面雖冷,心卻是熱呼呼的,他看似冷漠如冰,實則情熱似火,他愛你愛你愛死你了。結果呢?那條玉頸鏈是客戶拿來貼工錢的!不拿白不拿,拿了又嫌麻煩,當了又換不到幾文,索性送給你,你的眼淚你的感動你的心花怒放你的小鹿亂撞你的少女情懷你的英雄崇拜全是屁!

冷靜,你一定要冷靜,嚴慮只是在嫌你腰圍粗,他就是那個意思而已!

不要自作多情了,不然……又要失望了呢。

雖然是如此告誡自己,花迎春卻是笑了。無論心里怎生又怎生地否定他,在最小最私密的心靈角落里,還是有個好小好小的嗓音在咯咯直笑,說著她還是相信他在護著她,他不想讓人見到她若隱若現的背部春景,他在吃醋,他在獨佔,他不開心她被看光,他呀,是有那麼一丁點點點點在意著她呢……

嘴里說著不想讓他影響心情,又還是讓他牽著鼻子走,花迎春覺得腳步輕快起來,背上像插了對翅膀,拍呀拍地將她提在半空中,她腳尖躡著地,小跑步起來,跑沒兩步還轉個圈圈——

「……少爺,咱們又折回來趙老爺府上做什麼?您忘了拿什麼東西嗎?」

不遠地,嚴府的馬車歇在花迎春身後的小巷邊,駕馬車的小廝模不著頭緒,只得轉身透過小欞窗問著車廂內一臉沉思的主子嚴慮。

嚴慮凝望著翩翩起舞般的花迎春,她裙上繡著蝶,隨著她的步伐飛騰起來,幾乎像是活靈靈的。

她前一刻還和他爭個輸贏,下一刻又自得其樂地跑跳起來,心情似乎非常異常的好,是因為她爭贏了他、氣跑了他,所以才會如此開懷?

思及此,他黯下眼神,覺得自己真是失敗,竟然讓妻子以不見他為樂。

「跟著她。」

他知道,她現在有精力活蹦亂跳,但那只能維持片刻。她的體力有多差,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每回愛過她之後,她都是睡得最死的那方,反而花費渾身解數討好她的男人得眼睜睜看她香甜睡去。

外強內干的軟殼小蟹——這是他暗地里為她取的昵稱,在她睡得很熟很熟之際,他才會這麼叫她,這是取笑,也是實話,她就像軟殼蟹,外表看起來威武還頗能嚇唬人,但骨子里全是軟的……要是讓花迎春听見了這小名,她又要同他吵嘴了,吠吠地說她才不是軟殼小蟹,又吠吠吠地說她有多堅強多勇敢多不容易被看扁,虛張聲勢。

丙然完全如嚴慮所料,外強內干的軟殼小蟹在半條街的路程就耗盡了全力,蹦蹦跳跳累了,只能將手里的大竹籃倒置,一坐在竹籃上吐舌揚風,樂極生悲的用力喘氣。

愛跑嘛!愛跳嘛!愛轉圈圈嘛!將三條街的力氣全部用罄,榨得不剩半點。打從懷孕後她體力變得更糟,有時連在飯館里追蒼蠅都會追到頭暈目眩,現在她眼前一片暗黑,胸口噗通噗通地亂跳,真不舒服。

「我送你回去。」

嚴慮讓馬車停在花迎春面前,半掀的幕簾探出他的手掌及同樣面無表情的臉孔。

花迎春有些吃驚。怎麼又見到他了?他不是老早就走了嗎?算算時間都夠他回到嚴府去喝好幾杯茶了。

她不知道心窩口泛開那股熱熱的東西是什麼,嚴慮的表情並不熱絡,連眼神都是淡淡的,她在他臉上讀不到任何外露的情緒,是他隱藏得太好,還是她太駑鈍?

他沒再催促她,掀簾的手也沒收回,就這麼維持著等待她點頭上車的沉默與靜止。

「我爹說不可以隨便和陌——」

嚴慮眉淡擰,知道她又要說出那種和他老死不相往來的推托。

「我不記得你的生辰,我只知道你是出生在迎春花開的季節,花開了,就表示你的生辰快到了。」車廂里的他突然這麼說道,聲音沒有起伏,比她小時候上過的學堂夫子說話聲音更平更讓人想打瞌睡,可是卻擾亂了她的一池心湖。

他說的這番話,是她在洞房花燭夜對他叨叨念念的自我介紹里的一句,她沒有直接告訴他,她出生在哪年哪月哪日哪個時辰,她只說了,她是迎春花,春天來了,花開了,她也出世了。

他記得的!

寶寶!寶寶!你听你听,你爹爹還是有一點點良心的嘛,呵呵呵……好吧,娘準許你以後對他孝順一兩天啦。

花迎春很高興,一直笑一直笑,笑得連嚴慮都困惑挑眉,不明白他是哪句話還是哪個舉動讓她發笑。

她從竹籃上跳起來,沒尊沒嚴地爬進了嚴慮的馬車,心里不斷細數他之前對她多麼不好的聲音早就被她拋到九霄雲外。

她真容易滿足,因為他折回來載她了,不是嗎?這一趟路可不是巧遇,他是「專程」來接她的吶!

專程的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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