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金貔 終章

北海沉默良久,才慢慢低語道︰是嗎?她……回來了?

太好了,太好了……

只要她無事,就好了……

所以,他現在給雲遙的眼神,只有滿滿的欣慰及祝福,沒有半點的貪求,這般的海闊天空,因心境的開拓而獲得。

「我終于……不用再苦苦尋你,不用再擔心你,我終于……」北海是笑著在說話,男兒淚蘊蓄于眼底深處,強硬忍下。「可以邁步走下去,去找尋真正屬于我的人生……」

「北海……」

「這趟回來,也該給雲叔雲嬸一個交代吧?」北海帶著微澀微喜的笑容,突地這般問她。

「交、交代?」

「你一個女孩子,跟著他東奔西跑,雲叔雲嬸怎能安心?再怎麼說,養大的女兒風光出嫁,總好過跟人私奔吧?這只貔貅不會沒打算與你成親,給你個名分,卻要你心甘情願隨他去天涯海角吧?」北海這回倒是望向金貔,後者眼中透漏疑惑,仿佛在問︰成親?那是什麼?人間的食物嗎?

「沒有要成親啦!我和金貔……不用啦,他又不是人類,不懂那些繁文縟節……」雲遙自始至終從沒想過要金貔娶她,成不成親對他們並不重要。

「他不知道何謂成親,所以也不懂成親代表著一對男女正式結為夫與妻,倆倆扶持,倆倆照顧,當外頭有人覬覦他的女人時,可以義正詞嚴向對方撂話——她是我的妻子!」北海挑釁金貔,給他一抹諷笑。「畢竟人類和獸不一樣,不是誰打贏了誰就佔上風,有時婚嫁契約可是百般好用呢。」

「為什麼你沒告訴我有成親這種東西?」金貔不滿地與她咬耳朵。

「因為……沒必要呀。」沒听說貔貅成親的嘛!

「誰說沒必要?!我要。」金貔一旦決定了,就很惡霸,誰說神獸掛上「神」這個字,就會和仙佛同樣寬大為懷,同樣慈悲善良?

獸就是獸,獸的劣性只分別于大一點或小一點而已。

雲遙苦笑望向北海,從北海的神情中終于明白為何他天外飛來這一筆,更故意要激金貔……他在替她打算,替她爭取一個光明正大的地位。

一個妻子的地位。

北海的用心,教她備覺感激又虧欠。

到現在,他都還為她著想。

實際上大可不必成親,兩人心意相屬比婚嫁更重要,多少人雖有夫妻之名,卻相敬如「冰」,若無真心,成了親,同樣可以離緣;若有心廝守,誰也不能拆散。況且她的生命與金貔完全相連,她是依靠他的法力而存活下來,金貔壽終之日,就是她這具軀體死去之時,這樣的羈絆,難道不比嫁娶成親來得更緊密嗎?

但金貔非常堅持,一定要成親一次。

她懷疑他根本只是沖著北海那些話在瞎鬧!

雲漢雨夫婦自是樂見女兒好事,他們觀念傳統,雖已視金貔為婿,但可以大大方方昭告全城又是另外一回事,听見金貔要娶她,好似巴不得今晚就直接辦妥婚宴,大肆邀城民一塊來喝喜酒。

「你為什麼一副很不想跟我成親的委屈樣?」金貔眉目凜然,不明白自他提出成親的要求之後,雲遙的態度——大伙熱呼呼,只有她,始終在說「不需要」。

他本以為她會與他一樣期待。

「我沒有委屈呀,大家胡鬧而已,你不用跟他們一塊起哄。」雲遙唉聲嘆息面對一桌子的婚嫁喜物,眾人手腳真快,連紅嫁裳都準備好了!

雲遙不是不願嫁金貔,她心里老早就視他為夫,兩人現在的關系不也很好?多此一舉總像在欺負金貔不食人間煙火、不懂人情世故,騙他與她成親。

「不是胡鬧,我很認真,我要跟你成親。」

「貔貅不興這一套吧?」雲遙折妥紅嫁裳,放進桌上木匣關上,才微笑地覷著他。「不管有沒有成親,我都會與你相伴,我現在可是只能依靠你了,我才不會離開你,成親是我們人類的一種習俗罷了,你不用在意北海的胡說八道。」她實在是不希望金貔因她之故,被人逼迫去做他不做的事。

「成了親,你就是我的妻。」

妻子,對他而言,多陌生的兩個字。

從來不曾出現在他生命中的兩個字。

「我們貔貅只有伴,沒有妻,我們不是群居之獸,雌雄共聚不過是為繁衍後代,我們不會為了愛情或相陪而生活在一起,公貔和母貅在發情期外踫見,可是會互咬個你傷我殘。所以你們人類的成親對我而言是很不可思議,原來還有這種方法,能讓兩個人變成一對兒,更可以在任何人想從我身邊搶走你時,大聲告訴他,你是我的妻。」金貔注視著雲遙,也要她注視他,不許分神去收拾桌上那些無關緊要的東西。「不是一個伴,不是一個想擁抱時伸手可得,不想要時就能當成陌生人,更不是看見彼此更換伴侶時,能夠全然無所謂的‘伴’。」

貔貅並非一夫一妻的忠貞痴情之獸,他們數量珍稀,又生性孤僻,有貔貅終其一生只遇見過同一只貔貅,共育子嗣,不為鐘愛,無關純情,只是懶得去尋覓另一只,他們不會興起獨佔對方的念頭,來與去,都隨各自高興。若沒有遇見雲遙,或許,他這輩子就與銀貅作伴了吧——那種平時沒事別來吵我,發情時節到了再聯絡的伴……

但對雲遙,他要的不僅只是那樣。

「我想要你當我的妻。」

雲遙這才知道,他不是被北海激發的偶然興味,也不是覺得好似能為他帶來樂趣而想嘗嘗「成親」的滋味,他是發自內心崇敬「夫」與「妻」這兩個字。

她如何能拒絕他?在她自己也極度渴望光明正大地告訴任何人,金貔是她的夫君……

頷首,成為她唯一能給的答案。

不過她堅持一切從簡,荒城特有的嫁娶儀式,本就不興南城、西京那套大紅花轎迎新婦、牽巾拜堂入洞房的繁縟瑣細,荒城人娶妻顯得干脆俐落,城民徹夜縱情歌舞,新娘子不坐新房羅帳等人掀蓋頭,而是加入熱鬧的酒宴中與眾人拼酒同歡;而新郎本該備受考驗,這一日,任何人都能戲弄他,出難題刁難他,要他大干烈酒幾十壇,要他赤果地跳進凝冰的湖水去抓冰鱈,要他在馬背上倒立等等……新郎卻絕不能發脾氣——關于這一項,雲遙頭一個要求省略掉,她不認為金貔有法子理解,為何這些家伙竟然大刺刺要他接受匪夷所思的無禮要求,還要他拿笑容面對。

彬拜父母之禮?拿掉吧,金貔討厭向人下跪,即便是生她養她的爹娘,恐怕也很難讓他折腰……

听從她父母拉里拉雜叮嚀女婿該如何如何疼妻愛妻?免了吧……種種禮節東省一個,西跳一個,差不多只剩最簡單的互戴訂婚戒及狂歡灌酒。

她為金貔戴上戒環時,他那眼神像極了人類不解為何要在自己手指上綁一條腌瓜一樣。

對他來說,金戒該是塞牙縫的小零嘴。

雲遙低低在他耳畔笑著悄聲叮囑︰「不許偷吃吶,它和將要戴在我手上的那只是一對兒。」

金貔看那只小金戒的目光馬上變了,不再當它是吃的小東西,而增添一抹認真。

當換他執手為她套上同款戒環,心竟澎湃洶涌,泛濫起喜悅激動。

她一身艷紅,嫁裳綴有些許渾圓白珠,也繡了花樣,青絲綰束,簪上新鮮花兒,脂粉淡淡撲在臉上,腮女敕唇潤,模樣更形嬌俏動人。

金貔一整晚幾乎沒從她身上挪開雙眼,貪看她在夜幕燈影下的紅暈粉女敕。

城里人舉杯慶賀,原先誰也不敢上前灌金貔喝酒,酒過幾巡之後,膽被酒給養大了,已露醉態的北海頭一個上前拿酒敬金貔。

金貔不是不能喝,只是不曾喝,雲遙替他擋掉幾杯,引來眾人起哄,鬧了好半晌,改要新娘子以嘴喂新郎,抵不過如此壓力,雲遙無助地望向金貔,怎知金貔一臉躍躍欲試,甚至在她來不及反應之前,溫暖唇瓣壓上她的,吸吮她口中芬芳酒香。

城民的鼓掌叫好聲,已經遠離,她與他,只听見彼此胸口的鼓噪。

一杯一口,一杯一口,一杯一口……誰來敬酒,他們便這般不知節制的喝,下場當然沒有例外——金貔醉得一塌糊涂,時而變獸時而變人,雲遙也只比他酒量好一些,勉強還能支撐,兩人偎在一塊,手兒相牽。

金貔傻呼呼直笑,嘴里「遙兒遙兒」喊著,在她身上磨蹭撒嬌,拿臉兒貼她的。

「遙兒遙兒……我最最最愛你了……」喝醉的神獸,搖頭晃腦,金眸眯細,唇角輕快飛揚,喊她名兒時,像在唱歌。

「好好好……」拍拍他的頭。

「遙兒遙兒……」啾。貼在她頰邊的唇,又偷一記響吻。

「你乖啦……」

「遙兒……」

這副溫馴可愛模樣的神獸,誰有幸親眼看見?就算到其他城鎮去說,九成也沒有人會相信吧?

于是,很多年以後,荒城多了另一項教外城人好生不解的「特產」,到荒城游玩時,必定得到此一游——

荒城的貔貅廟,供奉別處見不著的獨特石像。

威武的咬財神獸,懷里有著俏麗姑娘模樣的小小石雕一尊,據說,在這里參拜神獸,先向姑娘石雕許願,願望才更容易成真。

有外城人問︰那姑娘石雕是誰?

「她是雲遙,是我們城主的三女兒。那年我還小,卻見證過神獸娶親的熱鬧,那一夜,神獸大人喝得好醉,賴在三姑娘懷里,一直說著我愛你呢……酒宴連辦幾天幾夜,大伙都玩瘋了,我更記得送神獸大人和三姑娘離城時多依依不舍,大家都哭成一團,結果沒幾天,三姑娘又和神獸大人回來荒城玩,像跑自家廚房一樣頻繁,到後來,大家就見怪不怪了……」

再過數十年,曾經見過那場婚宴的人,老了死了,事跡變成了傳說,姑娘的姓名逐漸被人淡忘,若再有外城人問起,已隔數代的荒城人民會漾開微笑,給你一個答案——

她是貔貅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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