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紅棗 第3章(2)

小鎮房舍與陸路大不同,這兒不見園林造景,沒有小橋流水,沒有朱蔓碧瓦、雕梁畫棟,只有最純粹、最天然的海景。

一座座巨大螺屋,她感到無比新奇,指掌忍不住探去,撫上螺壁,感受它的紋理和觸覺。

一叢叢不知名海草,有紫有紅,有綠有藍,甚至,有些是漂亮的金黃色,生滿螺屋周遭,綴得鮮彩美麗。

葉片或彎彎、或卷卷、或圓如碗盤、或細若發絲,相當獨特,備色纏疊生長,色澤繽紛,更有許多大小魚兒穿梭其間,既忙碌,也悠哉。

她模模螺殼,踫踫海藻,連不是竄升的海泡,她都不放過。

好幾顆泡泡溜得太快,她錯失時機,不放棄再試,及時捉住其中一顆,即便它在她掌中破去,亦能引來她的笑容,淺淺的,並不明顯,也沒發出笑聲,僅是眉宇,眼眸、唇畔,柔軟了起來。

這些細微變化,蒲牢沒有漏看。

他盯著她,一眨不眨,任何她臉上的起伏,他看得比誰都清楚。

發間精巧鳳冠已卸,叮叮咚咚的珠花,更是一朵不剩,她答起來不累,他看了都嫌脖子酸。

累贅的嫁裳霞被,早在下潛深海之前遭他剝除。

再美的綢錦,泡了水重量加倍,不月兌她哪能受得了?

如今的她,脂胭因落海而沖淡泰半,發髻散開,不再一絲不苟,長發隨手扎成一束,因海潮波動,輕緩飄揚。

那一身輕薄的衣裙,紅,又融進了湛藍色澤,變得淺淡,不再赤艷醒目,藉由他的法術足以保暖。

衣料太輕太軟,不時飄高舞低,露出白哲手肘、小腿,春光明媚。

「你怎麼一點都不怕?膽子真不小。」

她那抹淺笑,很美,落入他眼中,不覺刺眼,只是困惑。

他雙臂交疊胸前,提出質疑。

「先前,被送回河蛟當媳婦兒,連河里有沒有神也不知道,若沒有,等同死路一條,那時,你沒哭,看見河蛟現形,聳立在你面前,鎮民嚇得全往後逃,更有男人尿濕了褲子,你還是沒哭……」

蒲牢細數,有太多太多回。

他以為她會哭,她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掉。

出乎意料,所以,加倍好奇。

「就連見到我的真身,听到我要你投海,你,仍舊沒哭……膽量,超出了我記憶中的雌人類該有的大小。」蒲牢摩掌下,打量她。

這麼縴細的身軀,是用哪里來盛裝勇氣?

她正蹲在粉紫色海草前,逗弄一群小小魚兒,听見他說話,微微仰頭,投來注目。

按常理,得知獲選河神新娘,馬上就該噴淚,哭喊著「我不要我不要」。

接下來幾天煎熬,度日如年,以淚洗臉,吃不下咽,都是基本反應。

驚覺河神是蛟妖,嚇哭,也正常。

看見雄偉紅鱗龍,嚇哭,兼昏倒——

這些,在她身上,沒一項發生。

不是膽子夠大,是什麼?

「我沒什麼膽量……」她搖頭,苦笑。

「一連看到河蛟和龍子,沒尖叫、沒暈倒,身處深海,卻怡然自得,還有心情玩魚,說你沒膽量,沒啥說服力。」太客氣就顯得矯情。

她仍是搖著蟒首。

「我怕。」

輕甜的嗓不疾不徐,與淡淡餃笑的面容相較,吐出的兩字卻訴說驚恐,全然不搭。

「你的表情,可不是這麼說的。」還在笑呢。

「被選為河神新娘時,我怕,看見河老爺現形,由河里竄上一條蛟龍,距離那麼近,我甚至能嗅到它身上一股濃濃的草腥昧……我怕。直到現在,我仍然怕……」她淡淡道,若不細看,看不見她臉龐上一絲的恐慌茫然。

跳過他威風現身,吃掉河蛟那一段,是怎樣?他不比河蛟武猛嚇人?!蒲牢很不滿,嘴角一緊,抿得細長。

「怕的話,怎麼沒哭?」一哭二鬧三上吊,雌人類最擅用的手法,不是嗎?

「哭?」這一字,換來她張大了眼,投向他的眸光,何其無辜。

「眼淚大把大把潑。」竟然有人對如此簡單的字眼,露出迷惑神情?

她靜靜無言,指月復撫弄海草,好半晌,才又有聲音從她唇間逸出。

先是嘆息。

「我哭不出來。」

沉默,又一嘆,嗓更細、更小、更蒼茫了。

「我是一個……沒有眼淚的人。」

沒有眼淚?

蒲牢對這幾個字,似懂非懂。

他一根腸子通到底,沒彎沒折,兄弟笑他腦袋不靈光,思考方式一直線,很難舉一反三,長腦卻不用腦,所以他直覺認定,她在胡說八道。

「怎麼可能沒眼淚?連我這種強大的龍子,被兄弟打斷龍骨時,也會痛到顴兩顆淚出來,那是無法自制的身體本能,你說你沒有,騙誰呀?」

「我確實沒有,從出世開始,我就不曾哭過,既便父母遭難雙亡,我沒哭,相依為命的爺爺過世,我也沒哭。」她起身,佇定他面前。

堅定的眼神,沒有半點遲疑,平靜的面容,更不見扯謊的心虛。

「怕,哭不出來,笑,哭不出來,傷心,也哭不出來。」恬淡的嗓如此續道。

這麼美麗的雙眼,覆著水光,些些的亮,晶燦著、璀艷著。誰能知道,它竟淌不出淚水?

「你是『未到痛時,淚不流』吧?不過是耐力比一般人類多些,對吧?」蒲牢依然不信,一心想試出虛實,兩指微彎,做成鑷子狀,往她左頰一掐

痛,就會哭,想忍,都忍受不住。

他如此堅信。

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下一句,他一定會接——只是未到斷骨時。

她這種女敕丫頭,斷骨不必,擰一把,包準她淚眼汪汪,哭著求饒!

「好痛……」她皺起小臉,越想掙開他的手指,越是吃疼。

「這樣還不哭?」一成的力道了耶,再捏下去,粉女敕女敕、軟綿綿的臉皮,就會受傷了。

「真的好痛——」她伸手去捉他的手腕。要他放開她,無奈,全然不敵男人氣力。

「不要忍看,痛就哭出來。」他好言相勸,只是由加害之人口中吐出來,很是惡力。

「我哭不出來!我沒有眼淚!」要她說多少次?!

「我很快就讓你哭出來,等等——」一松一緊,指月復力道開始改變,節奏規律,擠擠、壓壓。

他當她是頭有羊,在榨乳是不是?!

「堂堂四龍子,光天化日下、眾目睽睽間,欺負起姑娘家,這話……傳回去城里,怎麼能听?」

呵呵笑聲由兩人身後傳來,帶著戲謔。

「冰夷。」蒲牢咧嘴,沒回頭便喊出來者姓名,看來是舊識,還是很熟的那種。

「兒香進了城,我便在猜,你應該逃遠遠的,果然,逃到外城來了。」冰夷五官端正,鬢邊有鰭,漸層的藍,隱沒于黑鬢之下,唇角餃笑時,很客氣、很發善的溫文模樣。

淺灰色的衣僅至腰際,給了個結,下半身則是修長魚尾,鱗光閃閃。

「別把我的行蹤說出去!」蒲牢比畫了「嚓聲」的手勢。

「大伙告訴兒香,你出城去為龍王尋藥,她嚷嚷著,要在城里等你,依她的耐心,大概不出七日就會離開。」剛從城里離開的冰夷,笑享最新情況。在外城遇見蒲牢,純屬巧合。

「七日……要七日後再回去。」蒲牢馬上做下決定。

「是說——四龍子不是尋藥去了,怎麼還在外城閑晃?」

「哼哼,尋藥多簡單,我蒲牢一出馬,豈會空手而歸。」蒲牢一臉驕傲,「我找到了。」不著痕跡地縹向身旁的紅棗,她正在努力,試圖扳開夾扣于腮幫上的指頭——他的。

冰夷一時愕然,爾後,緩緩露笑,雙眸躍動著光,沒多說什麼,只是額首。

「我兄弟中有哪只回去了?」九龍愛爭勝負,關心一下彼此進度,稀松平常。

「去尋仙酒的大龍子最快,五龍子也已回城,第三位,本該是九龍子……」

「本該?」蒲牢揚眉,玩昧這兩字。

「因為,九龍子吃掉了蟠龍梨,只好再去尋第二次,然後,第二次找著的,又……」冰夷呵笑作結。又,一而再,再而三之意。

簡言之,管不牢嘴巴,自食「惡果」,入手的蟠龍梨,全進了自己肚子,活該被其他哥哥迎頭趕上。

「我不是最後一個回城的就好。」眼前,避開兒香比輸贏都要重。

「四龍子,你先松手吧,小泵娘薄女敕的臉皮快被你擰破了。」冰夷救紅棗于龍爪下,果然,白女敕的肌膚留下好醒目的紅痕。

「我有這麼用力嗎?!」蒲牢嚇到了,他的手勁在她臉上造成一大片通紅,即使她用手捂臉,也蓋不掉所有的肆虐痕跡,觸目驚心。

「憐香惜玉這四字,四龍子得重新學習。」冰夷伸來手,為她抹去擰痕,她投以無比感激。

「嘖,誰知道她這麼喇……」蒲牢沒有反省,他真的已草捏力道,那種手勁連小海蝦都弄不死,竟能擰出滿腮火紅……是她的錯,是她太懶的錯。

「女人如花,每一朵皆需小腳」護。」冰夷的論點,向來如此。

蒲牢毫不苟同,悴了聲︰「女人,像大樹一樣,不用誰呵護,具有自保能力,成長茁壯,那才好。」

忍不住,瞟了紅棗一眼。

例如她,完全不合格。

「你還是老樣子,討仄柔弱依附的女子,喜歡強悍勇敢那一型。」冰夷也不意外。認識蒲牢已久,這些話他總是掛嘴邊。

「弱小的家伙,多麻煩。」蒲牢先是一悴。

蒲牢眼楮不離她,再以她為範例︰

「隨便一踫就弄出傷來,你也知道,我粗手粗腳,性子又急,一旦沖動起來,顧前難瞻後,哪來閑工夫,時時去注意身後的女人該救、該保護?最好她自己能提起到,把自己照顧好,省得我分心。」說完,逗自點頭如搗蒜,對自個兒的論點,堅信不疑。

原來,他喜歡的,是英勇強壯的女人……她恍然明了。

確實,他不像是個懂得憐惜人的男人,大喇喇的,嗓門大、肌肉大,連手勁也大,在他身旁,與他相伴的女子,該有他一樣的強悍,才能跟他並駕齊驅。

與她,完全不同類型的女人。

「那兒香不錯呀,鯨,在海中鮮有天敵,皮粗肉厚,不怕你粗手粗腳,更不用擔心手勁一不草捏,給傷了撞了。」冰夷存心取笑他。

「你明知道我對兒香很頭痛,還說風涼話?!」蒲牢死瞪他。

「男人呀,別太記仇,兒香不過是幼鯨時候不小心將你給——」

「閉嘴!」蒲牢情急一吼,吼勁驚人,小鎮因而震撼,引來鎮民關注。

這下可不好,人一多,嘴便雜,誰知「四龍子在外城小鎮開吼」的消息,會不會一傳十、十傳百,就給傳回城里,落入兒香耳朵內?

「別在大街引人注目,先到我家暫住吧,待兒香離開,我再知會你。」冰夷善解人意,與蒲牢斗嘴歸斗嘴,也懂蒲牢的難處,率先開口,普他想好下一步。

「本來就打算來投靠你。」蒲牢壓根沒在客氣,逞自往冰夷家方向走。

最好你做事這麼有計劃,分時是剛剛才想到的吧?

冰夷微微笑著,也不給蒲牢難堪,隨他去瞎說了。

「至于……紅棗姑娘。」冰夷轉向她,笑屠明亮。

咦?他怎知她的名兒?方才……有提及過嗎?紅棗困惑想看。

「不妨由我帶她回龍雕城,交紅魟醫,如此一來,四龍子也能搶到五、六名,不至于落後太多,淪為九龍之末。」冰夷提議。

「不用,我自己帶她回去。」蒲牢想也沒想,直接拒絕。

明明冰夷的建議很不錯,讓他能在兄弟排名間,搶個不前不後、不糟不爛的名次,又能將她月兌手,丟給魟醫去管,何樂而不為……他也沒想透自己拒絕的理由。

「我很順路,不麻煩的。」冰夷是魟醫的徒弟,日日往返內城外城,可以順道送紅棗去交差,只是……這個「差事」,似乎有些差錯,呵呵……

「說不用就不用,把你的房間整理整理,空出來給我們睡,少哆唆了。

「我家很狹小,沒有兩間客房。」

「你變回原形,在屋外海草里隨便窩著睡吧。」

「這是人話嗎?」喪盡天良了呀。

「我龍嘴吐不出象牙,照辦就是。」蒲牢下。仰高高,據傲無禮。

「誤交損友呀……」

這五字血淚,冰夷哀號的次數,十根指頭都數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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