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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君 第二章

陆盼君端着膳食往书斋里去,门口便听闻陆祈君沈着不紊的音律,发落大小事宜。

“……喜帐、锦被、鸳鸯枕,样样都要备齐,缺一不可。”

她浅浅一笑。一直以来,只要哥哥在身边,听着这道沈稳的嗓音,就会很安心,相信一切有他。

“不让小姐自个儿绣吗?”依礼俗,新嫁娘得自个儿备妥绣品,好在夫家彰显其贤淑良德,才貌兼备。

“盼儿绣工不成。”莫说戏水鸳鸯,她连朵花都绣不出来。

他思忖了会儿。“就无箴楼吧!务必请当家的拨冗接咱们这单生意。”

爆里头的御用绣品,天下第一绣,有钱都未必买得着,少爷好大的手笔。

“嫁衣的话,还是请四季坊来裁,盼儿喜欢那家的料子,记得向盼儿确认日子,请他们上门来为她量身。”

陆祈君一边交代,一面核对礼单上有无遗漏,确认后才交予管家。“婚礼前上上下下多巡视,别疏忽了细节。”

避家接下主子交代的事宜,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少爷,王媒婆前两日又来了,曹侍郎的独生女、刘员外的千金、宋国舅的小女儿,都届适婚之龄,性情温婉,知书达礼,不知少爷是否有属意哪家闺秀?”

这王媒婆还真不死心。

陆祈君抬手阻止。“这事再说,我不急。”

“可,少爷,您也老大不小了,净顾着打点小姐的婚事,您自个儿的终身也得斟酌、斟酌呀,主爷还盼抱孙呢!”

陆祈君挑眉。“爹说了他急抱孙吗?”

“呃……”常理猜测。

“没说就不急于一时。”他捏捏酸涩的眉心。“没事的话先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管家收拾好帐册礼单,恭敬地退出书斋,这才发现站在门外的陆盼君。

“二小姐。”躬身唤了声,里头的陆祈君听见了。

“盼儿吗?进来。”

陆盼君见他神情掩不住倦累,本不欲再打扰,他这一唤,倒也没得犹豫,端了膳食进入。

“别关门。”一如既往,他出声叮咛,并且起身推开花窗。

纵是兄妹,深夜独处,总记得不闭门户,以免招来闲言,损她声名。

这是打几时开始的呢?陆盼君思索,应是她十二、三岁那时吧,哥哥变得很拘谨守礼,两人相处也不再如儿时那般自在、亲密了。

“你晚膳没回来,我备了些点心,要不要吃一点?”哥哥最近好忙。

“你做的?”盼儿虽不擅女红,做那些个点心美食倒是颇在行。

他移身桌前端坐,捧场地执起银箸,挟来一颗珍珠丸子入口,她在一旁殷勤替他舀了半碗白玉翡翠汤,让他润润喉。

“快成亲了,要是缺些什么,写张单据吩咐管家办妥。”

“没。”哥哥想得那么周全,她哪还会缺啥。

“我在城西置了座宅院,你有空去看看,该怎么修建、布置,全看你的意思,将来成亲你就和陆武住那儿。”

“哥哥,这太贵重——”

早料准她要说什么,他直接阻断。“那是爹要给你的嫁妆。陆武总是个男人,若成亲之后还住家里,倒像是招赘了,虽然他不在意,可总得顾及男人的体面,夫妻相互体谅,多关注丈夫的心情,夫妻感情才能长长久久,懂吗?”

留她,担心陆武心里头不舒坦,放她去,又怕她受苦,只能留心替她打点好,确保她衣食无虞。

“哥哥,你待我真好。”尽避他拿爹来挡,但她知道,那是他的心意。

为了她,他太费心神。

“应该的。”

生了岁儿后,娘的身子骨差了许多,爹几乎将大半心思都放在陪伴娘亲上头,设法调理娘亲身体,她欲出嫁,总得多担待些,不教爹娘操心。

何况,长兄如父,他不替她盘算,岂不教夫家瞧轻了她。

他明白陆武将她看得比命还重,只是这桩婚事,全城里都在看,她委屈了这么多年,得替她讨回一口气,风风光光出嫁,不能教她失了颜面。

“那哥哥呢?何时替陆家讨房媳妇,传承香火。”陆家三代以来,一脉单传,就靠他延续子息,可瞧他态度不愠不火,看似一点都不急。

她踱向桌前,从搁放的画轴里随意挑了几幅细看打量。

“她们不好吗?”她瞧都觉得挺不错的呀,眉儿弯弯,脸容细致,一派大家闺秀。

陆祈君神情有些许不自在。“暂时还不想,过两年再说。”

她偏头思索。“那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盼儿替你留意。”

他神情愈见僵窘,完全失了食欲。“我们不能别谈这个吗?”

为什么?哥哥不想成亲吗?有个心爱的人,体贴照拂、知心相伴是很好的一件事,像爹娘那样,她一直都好生羡慕的,也好庆幸自己有武哥,难道哥哥不想要吗?

“你还是多想想自己吧,我的事不用你烦恼。”

“我?没啥事啊。”她要想什么?

“陆武……待你可好?”他有眼睛、看得见,可总要向她亲口确认,才能安心,或者……死心。

“很好,他待我极好。”提起心上人,芙蓉颊上泛起淡淡红晕,有了十八岁待嫁女儿的娇羞。

他凝视着,强迫自己问出口。“你很爱他?”

“爱。”她毫不犹豫地说。“哥哥懂那感受吗?心里头放着一个人,活着就有方向,暖暖的、很踏实,想起他的时候,知道他也在想着我,会很快乐、很满足。”

陆祈君静默了。

他懂那种感受吗?

不,他不懂。

他心里也放着一个人,可每当想起她时,也比谁都清楚她想着的人不会是他,针扎的刺痛,年复一年,他不曾尝过爱情里的快乐,从没有。

苦涩无边无际地蔓延心房,却不能说,没有抱怨的余地,只能一次又一次,往月复里吞。

“你快乐就好。”他垂眸,食不知味,无觉地将食物送入口中。

嫁了陆武是她所盼,她会快乐、会幸福,这也就够了。

其他,无需再多言。

“哥哥,谢谢你,这些年,凡事替我设想,我都不知该如何回报。”许是出阁在即,以往不曾说出口的温情话语,突然冲动地想一吐为快。

“谢什么,谁要你是我妹妹,不为你为谁?”

“不是的!”她知道不是,他待她好,没那么理所当然。“我明明……明明就不是,可是你一直将我当成亲手足关爱,还有爹、娘……我……”

执箸的手顿住,他错愕地瞪住她。

“谁又对你嚼了舌根?我不是说过,那些人唯恐天下不乱……”

“是不是真话,我能判断。幼时不懂,大了总明白,爹与娘分离九年,你是爹走时,娘肚子里正好怀上的,那我呢?五岁的我哪儿来的?娘爱恋爹爹甚深,自是不会有其他人,我又怎么可能会是娘生的?你们不说,是怕我觉得自己是外人,感到不自在,我很感激,但岁儿才是陆家唯一的千金,这是事实。”她故作无知,是不想辜负他们的心意,假装自己仍是天真幸福的天之骄女。

陆祈君哑然。

千瞒万瞒,她终究还是知道了……

“你……”他一顿,艰困地发声。“几时知晓?”又如何知晓?依她那性子,哥哥指着天上的月亮说是方的,她也会点头称是,怎会突然多心起来?

“约莫是岁儿刚出生那年,我去娘房里想抱妹妹,听见她和福爷爷说的。”

瓷碗不慎摔落,他震惊又错愕地起身,无法置信地瞪她。

那不就是七、八年前的事?!

这么久了,她竟不动声色,在他面前绝口不提!

“你几时……学会对哥哥作戏了?”他涩涩地低语。

原以为,她对他是无话不谈的,至今他都还记得幼时的她,用童稚的女圭女圭音喊哥哥,成日跟前跟后,任何事一定头一个来向他报告,喜怒哀乐与他分享。

可——

帮着爹娘打理生意,遇上挫折、有人存心轻薄她,她没说。

十三岁葵水初来,疼得躲在房里掩住被子哭,若不是问了娘亲,他也不会知道。

恋上陆武,她依然没说。

就连身世冲击,最惊慌时,也没对他说。

曾几何时,他俩变得如此生分,她也学会防他了……

在她心底,他已经是外人了吗?

眸底掠过一抹黯然,她瞧见了,急忙道:“不是的!扮哥,我只是……开不了口。”

他注视着她,安静聆听,就像回到幼时那样,会停下脚步等她,说了一堆废话他也不会嫌她烦,好重视她说的一字一句……因此,她有了勇气,深吸一口气,开口。“刚知道的时候,我很慌、很怕,如果我不是陆家的孩子,那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想找哥哥,可是……你心情那么不好,我知道你有心烦的事,我不敢再去烦你……”

是了,他想起来了,那阵子,他刻意疏远,因为靠近她,愈来愈无法克制心思浮动,会想抱她,满脑子绮思。

他其实,厌恶的是自己不纯净的思想。

愈来愈深刻意识到男女之间的差异,却又不能光明正大放手去争取,他很苦恼,却没想过,表现出来的态度有多么不耐烦,不自觉伤了她。

毕竟当年他也才十四、五岁,很多事关己则乱,尤其扯上了自己珍视如命的盼儿。

在那左右两难、怎么做都会伤到她的情况下,心慌意乱的他早已失了头绪,便处理得糟糕至极。

事后,想补救已来不及。

她已离他渐远,走向另一名及时伸出臂弯的男子怀中了。

“虽然不是陆家的孩子让我很难过,但是比起身世的冲击,我更害怕的是失去被你宠爱的资格。”

因为不是他的谁,所以他斥离她、不耐烦的神情、收回所有对她的好,她只能每夜躲在房里哭了又哭,却不能抗议,不能理直气壮去向他要求什么。

不能再对他任性、撒娇、耍赖,索讨他的包容宠爱,没那样的身分立场。

她小小声,就像儿时与他分享小秘密那般地低语:“偷偷告诉你喔,其实,有一段时间,我悄悄喜欢过哥哥……”在知晓他们并非兄妹之后,长年的依赖眷恋,极轻易转化成为浅浅情愫。

陆祈君震愕,无法置信地瞧着她。

她……说了什么?是她说错,还是他渴望太多年,错听了什么……

“别……”他见鬼似的、说不出话来的表情,令她无地自容,僵窘地补充。“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啦!”小小情苗,来不及扎根,便教他连根拔起。

这秘密只有她和陆武知晓,怎么今晚气氛太温馨,仿佛回到幼年亲密、无所不谈的时光,竟口没遮拦地说了出来,她本是打算一辈子不说的。

所以……若是当时,他曾对她说:“没关系,小盼儿,哥哥还是会保护你,什么都不会变……”她其实没那么难以接受身世的冲击?

可他却没有陪在她身边,狠狠背弃了她,连同亲情与爱情的寄托。

她没有父母、没有家,连最依恋的哥哥也推开她,这才由得陆武深情相伴,给她暖暖温情,她又怎能不爱?

原来……竟是他亲手成就了她与陆武的情缘,他竟然……亲手将想留在他怀中的女孩,推向另一个男人怀抱……

好想哭……却是眼眸干涩,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早在决定放掉与她白首的冀求后,他就失了流泪、喊痛的资格,他不能后悔……

陆祈君闭上眼,苦苦一笑。

“哥哥……”他的神情太压抑,陆盼君忧心轻唤,不经意碰触他冰凉的指尖,没多想,女敕掌包覆住,想给予些许温暖,就像小时候他常做的……

陆祈君抽回手,迅速退开。

“别,盼儿……”

她微僵,而后苦笑。“因为不是兄妹吗?”

后来,终于懂了他的推拒,是为了保她闺誉,以免落人口实。可有些时候,看岁儿赖着他撒娇,他无论手边的事情再忙,小岁儿爬到他腿上,他还是会抱牢,任她安安稳稳在怀中睡着……

那些他曾经为她做的,再也没了,如今他只容岁儿这般缠赖,就因为她不是他妹妹,岁儿才是……她其实曾暗暗嫉妒过岁儿。

那么可爱、那么娇甜、那么纯真无邪喊着她姊姊的岁儿,她竟然在嫉妒她……连她都厌恶自己有这等心思,岁儿若知晓,会有多伤心……

“对不起,盼儿……”他张口,有苦难言。

“我懂。”她浅笑。“哥哥别放心上,我不是说来让你难受的。我只是想弄明白自己的身世,若问爹娘和福爷爷,他们一定不会说的,我只能问你,哥哥不会瞒我的,对不对?”

不会瞒她?其实他瞒她的事比谁都多……

“你……为何想知道?”

“我要成亲了呀,总得让他们看看我生得如何、嫁了谁。”

“你——不怨他们吗?”她都被遗弃了呀,几乎要因那对不负责任的爹娘而冻死街头,她为何能不怨、不恨?

陆盼君摇头。“我很感激他们生下我,他们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些年必然活在内疚当中,我想让我的亲生爹娘知晓,我现在过得很好,不用担心我。”

“傻盼儿!”她为何这般贴心善良?所有愧负于她的人,都替他们找尽了理由原谅、宽恕,一颗心清明无垢,学不会怨恨。

他怎么说得出口,那对遗弃她的父母,并没有她想的那么不得已,谁会存心将甫出生的婴孩丢在风雪中,若没冻死也被野狗撕吞入月复,后来娘差人在捡到她的地方足足等了月余,那人不曾后悔、不曾回头,全然不顾念她的死活,这样的父母哪里值得她宽恕谅解?

“真的没有丝毫线索吗?”她不死心追问。

他摇头。“我只记得是在锦绣坊后边那条街发现你的,身上没有任何信物、未留只字片语。”

都存心不要孩子了,岂会留下任何线索。

“这样吗……”她失望低喃。

“但我想,那么可爱的小女圭女圭,若非生活不允许,谁舍得不要呢?”见她落寞神情,话语自有意识地溜出口,连思考也没有。“我把你抱回来的时候,身上裹的是旧棉袄,我想你的亲爹娘生活应该过得很苦,将你放在那里,是不希望你跟着他们受苦,盼个有心人能好好善待你。瞧,你这不是过得挺好?”

“嗯。”盼儿浅浅笑了。“我也是这么想。”

陆祈君轻叹,伸手抚了抚她的发。“盼儿,你一定要记住,没有人遗弃你,我们每一个人,都很爱、很爱你,包括爹、娘、我、岁儿,还有你的亲爹娘,只是用的方式不同,你绝对不是没有人要的,懂吗?”

“懂了。”她扬唇,报以感激的微笑。

“要开开心心的,和陆武一辈子恩爱到老,哥哥会永远替你感到欢喜。别忘了,你是陆家的二小姐,这里永远是你的娘家。”他再三交代,牵牵念念。

“嗯。”她感动地张手想抱他,又想起什么,默默地收回手。都七、八年了,老改不了开心难过就想赖住扮哥的习惯,总要他拒绝退开,才记起自己不是小丫头了。

倒是陆祈君,这回没避开,牢牢抱了她一记,又迅速放开。

“晚了,回房去吧。”

这是近几年来,他难得与她最亲密的一次。

她愣愣地瞧了他一会儿,而后心满意足地笑开。“谢谢哥。”

他在弥补这些年对她的疏远,用那个拥抱告诉她,她与岁儿,都是他最心爱的妹妹吗?

盼儿离开了,面对满室寂寥,他却有了想狂醉一场的冲动。

生平头一回大醉,为她。

那是在得知她芳心已有所属,恋着陆武那年的事。

生平第二回大醉,依然是为她。

那是在她亲口告诉爹娘,她要嫁陆武时的事。

究竟什么时候……对她断了念,打定主意一辈子藏住她的身世呢?

他想了又想,有一年,邻近一户人家娶亲,她顺口便道:“真好。哥哥什么时候要娶亲?能嫁哥哥的人,真有福气。”

他心念一动,当下便把握机会试探她。“难不成我苛待你了?当我妹妹、娇贵的陆家二小姐就没福气吗?”

她反驳道:“那又不一样,兄妹亲情与男女情爱是两回事嘛!”

“那……”他犹豫了会儿,小心翼翼试探。“若能由得你选择,我的妻子、陆家二小姐,你要哪一个?”

“当然是陆家二小姐。”她没考虑太久,顺口便道:“有哥哥疼,有爹娘爱,比较好。”

这是她自己选的,她宁当陆家二小姐,不要他的爱情,他又如何能违背她的心意?

从那一日起,他死了心,不再奢想。

他保住她的骄傲,让她一辈子理直气壮拥有这个家,当她备受娇宠的陆家二小姐,可现在……

现在她却告诉他,她其实知晓自己是弃儿,与陆家毫无干系,那他这些年强抑情感,忍痛放手,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甚至、甚至告诉他,在意他的态度甚过陆二小姐的身分……

那他到底在装什么圣人?怕说了,她从尊贵的陆家小姐变成没人要的弃婴,她会自卑,对这一切受之有愧、怕泄漏太多情感,她会为了还报他恩情,明明无意也会强迫自己下嫁予他、怕她从此,再不是那天真无忧的陆家二小姐、怕她委屈、怕她不快乐、怕她、怕她……

他懊恼地将脸埋进掌中。说到底,他是不够狠、不够强势,若打一开始就豁出去,别顾虑东顾虑西的,她今天会是他的妻!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她爱上别人,嫁给别人——

陆祈君,你真是道道地地的大蠢蛋!

他靠着墙,闭上眼,低低地、凄凉地逸出笑,泪水却无由地自眼角滑落。

一步错,步步错,今生——已错失与她相恋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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