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如梦誓 第八章

坠叶纷纷,飘香堆砌,千顷的春花在一夜里,寂寞地催开了相思。

一双燕子,在新绿的柳枝间穿梭飞舞,衔着夹带花瓣的芹泥,在岑寂已久的梁椽上筑巢,忙得不亦乐乎。

“郡主,你瞧,燕子回来筑巢了。”一个丫鬟推开书斋里的帘栊,惊喜地叫了起来。

“燕子回来,春天也就来了,怪不得昨儿个西花园里的春花,在一夜里就全都开了呢!”

帆龄慵懒地望向书斋外的院落,只见藤萝秋千架上,满缀着女敕紫嫣红的花朵。秋千晃动中,筛下了重重花影。

“二月是百花盛放的季节,难怪古人要称二月为‘花月’了。”丫鬟揭开香盒,在金倪香炉内,添上了瑞香,香气氤氲一室。

“郡主,你的生辰也在二月,不知道今年王爷能不能够赶回来为你庆生呢?”

帆龄靠在窗前的几上,铺纸研墨。她拿下云龙笔架的紫毫中楷,在雪白的宣纸上秉笔挥毫,临摹着窗外景色,泼墨为画。

“会的。王爷去年出征前就和我约定了——今年二月十五,我的生辰之日,我们要团聚相见。”

她眸中蕴着朦胧情思,神情恬淡,回答丫鬟的语气却是轻柔而坚定,绝无丝毫忧虑或怀疑。

一年了;一年来的岁月,梦寐相思,漫漫悠长。

绵绵无尽的思念、悬惦和担忧就像寂寞的茧,在她心底层层缠绕,噬啮着她的心腑肌鼻……

等待如煎、相思如狂——她终于体会到了那椎心欲碎的难熬滋味。原来,分离的日子,竟比她想像中还要痛苦寂寞,难耐难挨。

她黯然消魂地度过每个等待和寂寞的凄凉晨昏,望眼欲穿地等着额豪凯旋回师的消息。

然而日复一日的期盼和失望,却几乎要让她以为这一年永远过不完了。

而现在,一年终于过去了。离两人约定相聚的日子越来越近,漫长的思念和等待也终于快要到了尽头……

帆龄轻抚腕上的翡翠双镯,玉铃叮咚作响,镯心若隐若现的沁红色泽,仿佛见证着她和额豪以血为誓的诺言。

想到即将和额豪重聚相见,她脸上泛起了兴奋的潮红,一颗心怦怦狂跳,激动得几乎就要迸出胸口。

“可是现在已经二月初三了,王爷还在东蒙古,他真能赶得回来吗?”在一旁侍砚磨墨的丫鬟调匀着砚台里的朱砂,满脸都是怀疑神色。

“前些日子,军情信差才捎回来讯息,说是王爷率领大军追击葛尔丹,已经越过西拉木伦河,到了黄岗山——这离北京可是越来越遥远了呢!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王爷真能剿灭准噶尔叛军,及时赶回北京来和郡主相会吗?”

帆龄微俯娆首,专心致意地挥毫作画,眼神中有着不容质疑的坚定信心。

“王爷是个重信誓、守承诺的人!他既然和我约定了,不管如何艰难,他一定都会赶回来见我的。”

窗外,吹来一缕冷香,几片落花残瓣,随风拂到了她的宣纸画笺之上。

画中,一双尚未画好的燕子,剪剪掠过柳线空垂的树梢,幽然栖迟在疏枝上。一个风鬟雾鬓的少女,默默伫立于落花成阵的阶前,凝望着雨中双燕。

画笺中的少女,神韵寂寞,眼神悠离,似乎有着万缕相思,千般幽情。整幅画里,满溢着一种难以描尽的深情,栩栩跃然纸上。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郡主这画,把古人词中的意境都绘画出来了。”丫鬟看着帆龄的画,笑了起来。“等王爷回来,郡主就不用‘落花人独立’了。到那时,你和王爷双栖双飞,犯不着再羡慕梁上成双成对的燕子呢!”

“你这丫头,就爱贫嘴。”帆龄嫣红了脸,白了那丫鬟一眼。

她将紫毫中楷丢入笔洗里,换了一枝蝇头小楷,在笔尖沾墨,替画里的燕子点上眼睛。

“王爷这场仗,从漠西蒙古打到东北蒙古,行军万里,真是够辛苦的了。”那丫鬟洗着紫毫中楷,叹息道。“奴才真不懂,其实王爷早已胜了嘛。当初他出征漠西蒙古,短短三个月时间,就收复了被葛尔丹占据的黑城、居延古塞、临潼府,把葛尔丹打得落荒而逃……”

帆龄为画中的燕子细细描绘羽毛,听丫鬟唠唠叨叨地述说着额豪辉煌彪炳的战绩。

苍茫暮色中,她冥思着额豪挥军厮杀的英姿,眼眶霎时间泛起泪雾,潸潸情泪灿烂成一串晶莹夕露。

“葛尔丹既然败了,王爷就可以班师回京了,又为什么一定要追击葛尔丹,从漠西蒙古一直追到东北蒙古呢?”那丫鬟蹶起嘴,将紫豪中楷放回云龙笔架上。

“奴才虽然不懂兵法,可也去戏园子听过戏、看过戏台上的三国演义。这戏文子里有句话,说是‘穷寇莫追’嘛。那葛尔丹打了败仗一路逃,王爷就一路追,追了将近万里,不怕辛苦也不怕危险,也不顾念郡主就在京里等他,日夜担心着他的安危——真不知道王爷心里否想什么呢?”

帆龄换了一枝白狐大毫,在宣纸上大幅泼墨,深深浅浅的渲染,就像她贮存了一整年的相思,把画笺描得晶莹透亮。

“王爷寄回来的家书曾经写过,葛尔丹这人狡黠善战、野心勃勃,如果不能一举歼灭,日后葛尔丹定然会卷土重来,再酿战祸——所以王爷才会一路追击,想要彻底剿清葛尔丹的势力,让他永远无法东山再起。”

帆龄话声未落,院子里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府里管事气喘吁吁地奔进书斋的院落里,亮声道:“郡主,古北门来了军事信差,说是有蒙古的最新军情奏报到京。方才兵部派人送来最新的军报,请郡主过目。”

丫鬟急忙奔到院子里接过军报信简,跑回画斋里来交给帆龄。

帆龄心中急跳,眼中闪着光芒,双手微微发颤地展开军报信简,看完之后,她脸色微微白了,一颗心莫名地往下沉。

“郡主,这军报里写着什么?您神色不大对呢!”丫鬟见了她的神情,心中也紧张起来,屏着气息问道:“是不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啊?”

“不是的。这军报里写着王爷追击葛尔丹,已经率兵深入内蒙乌珠穆沁,北上呼伦贝尔大草原……”

几上的画笺,墨漓未干,窗外却已起风,院落里尚未发芽的玉兰树枝在风中摆动碰撞,沙沙响成一片。

帆龄神色迷惘,说不清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究竟从何而来?

她望着窗外黯淡下来的暮色,恍恍惚惚地道:“王爷是乌珠穆沁部的旗主,呼伦贝尔是王爷出生的地方……这场仗……这场仗怎么会打到了王爷的故乡去呢?”

远处黝暗的树梢暗影在风中婆娑起舞,春寒料峭,帆龄只觉身上起了一阵阵止不住的战栗,忍不住哆嗦起来。

院外一阵风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阵阵鸦鸟凄厉的大叫声,叫得帆龄起了一身的疙瘩。

她眼皮直跳,心惊胆战地跟随了一步,手不经意间一挥,桌上的茶杯跌落在地,摔成粉碎。

她听到杯子落地碎裂的声音,呆立在原地。不知为了什么,心中乍然揪起一股窒息般的疼。

那股疼来得完全没有预警,根本淬不及防,却是绞肠拧肺,痛彻心扉。她疼得弯下腰去,几乎无法呼吸喘气。

见到帆龄这副异常模样,书斋里的丫鬟和站在院中的管事都慌了手脚。

丫鬟急忙扶住帆龄,惊问道:“郡主,你怎么了?”

帆龄深呼吸,极力想要抑退那股突如其来的莫名心痛,眼泪却汩汩而下,滚淌如泉。

“我不知道,心口突然好疼。”她迷惘失神,想要拭去颊上的泪水,可冒出眼眶的泪却宛如流泉般,越涌越多。

“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心中好难受……眼泪,眼泪,就是止不住……”

一阵狂风卷进书斋里来,几上的画笺飘坠落地,只见画里蟠螭琼枝,胭脂淡染,柳中双燕,还有一只尚未画好,只画了一半羽毛。

望着本该双飞的燕子,只画好了一只,看起来,形孤影单——她如着雷击,手中的画笔哐啷一声跌坠,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突然间,她明白了。

不祥的预兆、莫名的心痛、团圆镯的宿命——她全都明自了。

蒙古呼伦贝尔大草原

碧绿如茵、浩瀚似海的广袤草原上,鼓声如烟。

势如雷震、响彻旷野的号角声中,一面焰红镶白边大旗在风中飘展开来。

烈火震撼天地,万里长风卷起千堆沙雪,一场激战刚刚结束。

额豪骑着火炭龙驹,巡视着血流成河、尸横遍地的呼伦贝尔大草原。

暮烟中,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郁和惆怅,突然袭上了他的心头。

呼伦贝尔高原,他的故乡,东北蒙古最水草丰美、绿野茫茫的富饶牧地——如此辽阔绚丽的原野风光,是他连作梦都想着要回来的地方;是他答应了帆龄,要带着她策马驰骋的世外天堂。

然而此刻,这里竟成了杀戮震天、赤血满地的战场。

他惆怅地下了马来,望着自己染血的手,想起方才一场惨烈无比的激战——狂跳的战马纵横嘶鸣着,骠悍的准噶尔蒙古武士,和他所率领的满蒙汉战士挥着雪亮的刀枪,生死相搏、浴血厮杀……

这一仗,他又赢了。战败的葛尔丹溃不成军,率领着剩余的上千兵士进往呼伦河畔。

然而,死的绝大部分都是蒙古人,是他自己的蒙古族人!

他想起了一个死在他刀下的准噶尔叛军,至死都拉着他的战袍下摆,瞪着不肯瞑目的眼睛,嘶哑问着:“额豪·特穆尔,我蒙古的第一英雄啊,你为什么要效忠大清皇帝,带领清兵来攻打自己人?你忘了自己是蒙古人,是咱们蒙古族中的第一英雄勇士吗?”

他胸口剧烈起伏,心头像压着一个大铅块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想起过去一年来厮杀的烽火和马鸣,死尽散尽俱不复来的蒙古男儿,他在暮色中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压抑着胸口那股难以名状的沉闷情绪。

蓦然,他纵身一跃,跳上了火炭龙驹的马背,驰向茫茫苍原。

他策马狂奔,腾越的红鬃烈马和他伏在马背上的身子,在暮光中划出了一段段弧形的闪影。

风吹千里、云涌九霄。他仰头,望着穹苍中翔飞不息于日夜的鹰,一颗心,仿佛也奔流向无尽的天地,飞回了帆龄的身边。

此时此刻,他多么盼望能够见她一面?多么盼望能够拥她入怀,让她的温暖来驱散他的寒凉、沉郁与痛楚?

浩大穹苍,飘荡着长声的鹰唳,他仰首静观聆听,望着空中一对比翼翱翔的海东青,想起了一年前自己曾经对帆龄说过的话……

“我会带着你在呼伦贝尔草原上打猎放牧,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到那时候,我们两人就可以像那对海东青一样,遨游长空,比翼双飞了。”

他勒住马,缥缈出了神,整个天空里,仿佛都回荡着他的渴盼。

我们两人就可以像海东青一样,翱游长空,比翼双飞了。

“亲王,武宣亲王爷。”

烟尘滚滚,草原上卷起漫天沙烟,一对侍卫亲兵策马疾驰了过来,领头的正是蒙军正红旗都统,科尔沁部的明安贝勒。

“王爷,总算追上你了。”

明安贝勒端俊有神的脸庞上满是汗水,气喘吁吁地道:“王爷的火炭龙驹可以日行千里,放蹄驰骋起来,咱们所有人最骏的马都追不上。”

“这么急找我什么事?”额豪微微一笑,控辔缓行。

“葛尔丹刚打了败仗,他那人生性凶狡,一定不甘心,属下怕他会暗中埋伏兵马想要突袭。”明安贝勒神色严肃,策马护卫在额豪背后。

“王爷,您身为主帅大将军,怎么可以落单?请王爷快回营吧!”

额豪望着辽阔的穹苍和无边的草原,突然问道:“现在是二月了吧?我看到草原上的鲜花都开了。”

“是啊,今儿个是二月初三。”明安贝勒说道。“算起来,咱们和葛尔丹整整打了一年的仗啦,从西边打到了东边来。这葛尔丹真他妈的狡猾,论起逃跑的本事真是天下第一。”

额豪出了一会儿神,突然回过头去,望着明安贝勒,决断而刚毅地道:“葛尔丹被咱们追击了一年,现在只剩残兵败将,他所率领的准噶尔叛军剩下不到七千人——这场仗,不必再打了,咱们准备回师还朝吧!”

明安贝勒一怔,容光登时焕发,脸上浮现了欣悦之情,大声道:“是,末将立即回营传令!”

众侍卫亲兵一听到额豪终于肯班师还朝,凯旋回京,脸上全部浮现喜色,放声欢呼起来。

额豪下了决断之后,登时胸襟大畅,如释重负,仿佛心口一直压迫着他的铅锤终于落地。他望着碧空中回翼并翔的海东青,唇边噙起一抹温柔宁馨的笑意。二月十五——帆龄,我回来赴约了,我们终于要团聚相见了。

落日余晖中,晚霞火一般的焚烧了起来。

大风卷起漫天尘沙,一队骆驼突然疯狂般地向着他们疾奔了过来。

驼铃叮当狂响中,如雨般的箭矢从骆驼队后向他们射了过来。

“王爷,小心,有埋伏!”明安贝勒狂吼,举起盾牌护住了额豪的身子。

只见骆驼队后,潜伏着几十个准噶尔叛军,强弩齐发,箭羽如林地射向了额豪他们。

侍卫亲兵立即举起盾牌,将箭挡开,额豪举起铁弓长箭,拉满了弦,搭上狼牙雕翎,连珠箭发,立即射倒了几个准噶尔叛军。

“葛尔丹果然埋伏突袭。”明安贝勒用盾牌挡过额豪的身子,吼道:“走!王爷,你快走啊,他们追不上火炭龙驹的!”

“哩”一声,箭声破空,一枝长箭夹带劲风,凌厉异常地向着明安贝勒射了过来。

明安贝勒手中的盾牌已经护住了额豪,身上已没有任何防护。眼见来箭劲厉异常,已是来不及躲避了,他咬牙、闭上眼睛等死。

突然间,一股猛烈的力量向他推撞过来,他睁开眼,竟见到额豪扑身过来,将他撞下马背,替他挡了那一箭!

“噗”的一声,长箭从额豪左胁穿进,透胸而入。

“王爷!”明安贝勒心胆俱裂、魂飞魄散地爬起身来,抢了上去。

那辆长箭,就插在额豪胸膛里,血从他胸口汩汩地涌,战袍飞血,迅速染红了他的铠甲。

风声呼呼,从额豪耳畔掠过,他却什么也听不到,像聋了般,眼前是一片白热化的光盲……

落日嫣紫的朱赤烟霞,染红了草原,像血——风声停了,呼吸停了,天地仿佛静止在这一刻。

剧烈的疼痛伴着晕眩,攫住了额豪的身躯,他的思绪再也无法连贯了,意识开始离散而去。

他眼前一黑,身子晃动,从马背上坠跌了下来。

“王爷,王爷……”

明安贝勒扑到他身上,神魂俱裂地想要拔出他胸口的箭。

额豪费力地抬起手来,止住了明安拔箭的动作。这一动,牵动伤势。肺中吸不进气,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王爷,你别使劲,别使劲。”明安贝勒急着阻止额豪的动作,见到他伤势如此严重,忍不住哽咽,流下泪来。

一缕鲜血,从额豪口中咯了出来,血丝顺着他唇边缓缓流下,看起来极是触目惊心。

“别拔……你一拨箭……我就撑不住了……我还……有话……要说……”

额豪翳动着嘴唇,每说一个字,胸口就是撕心裂肺般的剧楚,疼得他眼前发黑,心跳欲停,几乎保不住仅存的一丝意识。

血从额豪胸口、唇角不停地冒涌,止也止不住。就像他体内渐渐流逝的生命气息,怎么挽也挽留不住……

明安贝勒泪流满面,颤着手替额豪揩拭唇边的血,伏在他的身上,听着他越来越弱的声息。

“告诉帆龄……我……我没忘记……二日十五……生辰之日……团聚……相见……”

他浓重喘息,声音微弱如耳语,喉中格格作响,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二月十五,你的生辰之日,我必定回来,和你团聚相见!

空气中,仿佛还回荡着他对帆龄所许下的誓言。

然而遍地战火,却焚尽了情誓和盟约——当初的承诺,竟成了空口无凭的虚言。

额豪神智迷朦,意识飘离,瞳孔开始涣散,胸口的箭伤再也不痛了,可是一颗濒死的心,却仍然惦记着誓约,痛得他无法安心瞑目……

已经迟了!

他听到长空中的鹰唳,仿佛在告诉他——你已经迟了,再也来不及赴约了……

苍茫登临大地,天色黯淡下来了,远方有云飘落。他仰脸,迷离涣散的眼,看到整个灰色的天。

灰色的天,再也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日夜灭绝,灰飞烟灭。

他身子一阵痉挛颤抖,缓缓地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气,渐渐地闭上了眼,整个天地消失在幽暗无尽的渺冥之中……

画笺坠地,炉香散了,花香也散了。

书斋里,桌上一座由外国使臣进贡、御赐的彩漆描金自鸣钟,当当当地连撞了六下。

自鸣钟在撞第六下时,突然发出一声金属触击般的微响,“咔”一声,停摆了。

帆龄瞠着圆圆的眼,失神地望着停摆的自鸣钟。

一种痛彻神魂的悲伤突然尖锐地划过她的心,她觉得灵魂中好象有什么东西在瞬间震裂开来,支离破碎了,再也拢不住、救不得……

她踉跄摔倒,几上的宣纸画绫,被她扯落一地,画绢纸絮在空中飘飞着。

“郡主,你怎么啦?你别吓奴才啊!”丫鬟连忙扶住她,迭声连喊,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去!去!派人去兵部探听消息……”帆龄手冷如冰,她身子颤抖,泪水不能遏止地在她苍白如雪的脸庞上奔流着。“他出事了!他定然是——出事了……”

她紧捉住丫鬟的手,美眸迷离,狂乱地哭泣起来,哽咽得几乎不能成声。

丫鬟被她哭得心慌意乱,心中十分害怕,声音也颤抖起来。

“没事的。兵部不是才刚派人送来最新的军报吗?王爷在呼伦贝尔草原,那是王爷的故乡,他对地形很熟,不会出事的——郡主,你别胡思乱想啊。”

帆龄泪雾迷朦,望着地上那一幅尚未完成的画笺,伸手一扯,画笺裂成两半,笺上未画完的双燕,零碎分离……

她闭紧双眸,泪水决堤般滚滚而落。

“黄泉若有双燕寄,莫抛我……独身只影,与谁相倚?”

她呢喃轻语,急痛迷心,只觉喉中温甜,一口血咯了出来,落在画笺之上,血迹斑斑,都是断肠血泪。

她腕上的翡翠玉铃,玎玎玲玲地响了起来,在风中,听来竟是无限凄凉。

帆龄神智恍惚,抚住剧烈疼痛的发烫心口,眼前一暗,晕厥了过去。

呼伦贝尔大草原,终于传来额豪的消息——武宣亲王中伏受创,殉难身亡。

武宣亲王殉难的消息传回北京,二月天,骤降大雪,仿佛天地同悲。

太皇太后命令礼部在郊外设立了十六个祭坛,用最高礼节为武宣亲王举行祭祀国葬,赐封谥号,并且建立供奉祠堂。

祭祀丧礼由安亲王岳乐亲自主持,丹陛哀乐悠漫凄扬,回绕在祭坛雪地之中。

天上落着雪,鹅毛般的雪羽纷纷扬扬,风中飘扬着白幔白幡白旗白旌,天地浑浑茫茫白汪汪的一片,成里一个白得不能见底的世界。

帆龄全身缟素,白衣白裙,额上系着白头带,清丽素雅的容颜就如同雪一般白。

朱心同走到主祭坛的长明灯前,注油点灯,拈起香来躬身行礼,俊美如玉的脸庞上,全是哀凄神色。

“这世间,向来就是圆缺相并,祸福相倚。大哥打了胜仗,眼看着就要凯旋回京,却是谁也想不到会出这样的事……”

他鼻端一酸,声音微微哽咽了,对帆龄道:“可是人间事,仍需要由未亡人去承担——帆龄妹子,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帆龄神色木然,跪在祭坛边,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原本晶亮的水眸早已失去光彩,眼神幽邃迷离,仿佛是失去了心魂的白玉女圭女圭。

“举乐、盖棺!”

安亲王一声令下,钟罄齐鸣、哀笙悠扬。

帆龄双手抱着陀罗经被,走到祭坛上的彩绘紫楠棺椁前,几个太监打开了棺盖。

弊椁里,一床平铺的织锦经被下,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套宝石顶戴、孔雀羽、福寿如意缂丝团龙袍,还有色彩纷呈的各式织锦、金银、玉器等殉葬品。

这是一个只有衣冠的空棺!

原来额豪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殇逝,呼伦贝尔是他的故乡,因此蒙古人坚持他的遗体必须葬在大草原上。

他殉难的消息传回北京时,遗体并没有运回来,因此北京祭祀的是只有衣冠的空棺。

帆龄从怀中拿出金银梳和装着两人发结的荷花绣袋,放入馆内,脑中登时闪过了当初她为额豪梳发、结发的情景。

往事幕幕重映,涌上心头,却是说不尽也哭不出——她凄婉欲绝,肝肠寸断的拉起陀罗经被、黄金织缎锦,轻柔地覆盖住弊椁。

帆龄把钉子敲入了棺中,轻轻低喃:“若生当相见,亡者会黄泉——上穷碧落下黄泉,就算魂魄,也要生生世世追随。”

让金银梳和装着两人发结的荷花绣袋陪葬,是生死结发的承诺——这就是她封椁的誓言。

风在祭坛上旋啸着,泛出苔色的回音,一种绕天匝地的悲凉声响。

帆龄痴痴望着空棺,感觉好象有什么东西从她体内剥离了,那剥离的痛楚剜骨锥心,让她痛不欲生。

一个英挺威武的年轻人突然大步走上祭坛,扶着棺木,望住帆龄,问道:“你就是帆龄郡主吗?”他脸孔上满是尘沙风霜,一脸的倦意神色,显是风尘仆仆,千里跋涉而来。

“我是明安·博尔济——武宣王爷是为了救我,才会中箭的。”他顿了顿,说道:“王爷……合眼时,我就在他身边!”

帆龄一震,迅速抬起眼睛,一颗心剧烈的抽搐起来,痛得她全身颤抖。

“你在他身边……”

她望着明安贝勒,揭着双手,神色平静,紧咬着的唇瓣却渗出了血丝。

“他,可曾交代遗言?”

“王爷,要我来告诉你,他说——他没忘记,二月十五、生辰之日、团聚相见……”明安贝勒微微哽咽,说道。“那时他的神智已经不是很清楚了,这几句话说得很模糊,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遗言?”

二月十五,你的生辰之日,我必定回来,和你团聚相见!

冷的春光里,雪的伶落里,她在阴冷寒意中聆听他的遗言——他没忘记,他没忘记和她之间的誓约。

一种伤彻神魂的绝望悲恸,好像小杵子似的捣毁了她的心,痛得她连嚎叫都不能。

始终哭不出来的泪水,终于一颗颗从她眼睫间扑簌簌落下,仿佛滴不尽般地奔流在她苍白绝美的脸庞上。

当初他曾与她相约,而今却不能如期赴约——诺言无法履行就是谎言,生离不复相见就是死别。

他这一去,爱尽摧、情全毁!只留下她独自在这铺天盖地灰沉沉的世界里,永恒地等待着一个再也不能履行的誓约!

帆龄像被剜了心般,欲绝的伤痛,自肺腑肝肠倾泄而出,她再不能支撑,身子向后倾倒。

一直陪在她身侧的朱心同,立即伸出手,接住了她悬摇欲坠的身子。

帆龄的白衣白裙白头带在大雪中飘扬,像只折翼的蝶落入了朱心同的怀抱中。

雪仍纷飞,天边鹰影,消隐在千山万水之外,不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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