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映儿的心被这话狠狠刺了一下,几年行骗生涯下来,她被吃过不计其数的豆腐。若非她的机智、反应过人,确实也有几回差点丢了清白。
“听你这话倒是聪明人,莫非有妙计要告诉我?”她问。
“我听闻市井乞丐间流传着一种变相术,能造出烧伤或断指断脚,引人同情。你懂得那些吗?”
“那是必然。不过是用猪油、鸡血,加些纸张、豆渣,捏出恶疮样子嘛!”不是她自夸,关于这些小道杂技,她懂得可真不少。
“你何不易容成脸部伤残,告诉你爹,你因为他欠债不还,让讨债者毁了容貌。若他心生歉意,便不会再犯。若他仍无悔意,你便要早早替自己打算。”
金映儿紧揪着包袱,贝齿陷入唇间。
“拿骗人招数骗自己的爹,我倒没想过。”但这种欠债躲债的日子,她实在也过腻了。
“如此总比你们日后年老体衰之后,沦落街头行乞好些。”
“是啊……现下的乞丐头个个心狠手辣,你们这个秋日县的乞丐更是成群结党,坏得不得了。我若还不了银两,被人扔进乞丐堆里,难保不会被砍去一条腿,扔到路边乞讨。好吧,我回去就这么做!”金映儿愈想愈觉得此法可行,一拊掌便大喝一声。“这主意好到本姑娘连耳朵都红了!”
“你耳朵红跟这招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给我听好了,本姑娘走遍大江南北,这对耳朵可不随便乱红。我一眨眼便能使出羞人答答的闺秀模样,可我说脸红归脸红,唯独这耳朵非得遇着大事才红。”她大声地说道,心情大好地拿起笛子在掌间翻转着。
“你走遍大江南北,有何心得?”
“我前月打从北冬国过来,那里内战不断,大伙儿都羡慕这东春国富裕。可我一路走来,发现这里有钱人虽多,穷人亦多。而且乞丐强悍,勾搭地痞流氓,没什么事做不出来。”
“你才来一个月,便将此地现象说得如此清楚,确实是有一些本事。”嗄哑男声满含赞许之意。
金映儿咧着嘴笑,不觉飘飘然起来。“我的本事何止这一招,我算准这年七、八月会有风台,到时候可得先备些粮米。”
“你如何知道?”男声里有着浓浓好奇。
“以前一个老农教我的。东春国的十二月底那几日,若吹的是南风,则隔年七、八月必有风台。我观察过一、两年,倒没出过错。”
“你若懂得用这些事情赚钱,早该是个富婆。”
“好好赚钱,还不是又给我爹给赌光了。我甚至考虑过买块地,带他到西边拓荒,但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身子又糟……”金映儿翻了个白眼,光想就觉得很累。“不说这个了,说说你的事情吧!”
“无可奉告。”
“那就说说恶人既掳了你要索钱,你为什么还在这里?是家人筹不出银两吗?”她最爱和别人东说西聊,尤其是在这种漆黑夜晚。
“我没有家人。”男子漠然以对。
“那身边至少有个能替你作主的人吧?”
“我便是作主的人。”
金映儿奇怪地皱起眉,毕竟像这种随手就赏出珍珠珥饰、出手便是十两金的富人,身边应当不乏朋友才是。这家伙八成是个惹人厌的守财奴吧!
可他方才那么这么正经八百地想替她解决问题,应该也不是个恶人。
“如果你没遇到我,没人拿出银两来赎你,你岂不老死在地窖里头?”想到白骨一堆,她蓦打了个寒颤。
“再过数日,我商行管事自然会筹出银两,只不过不会是恶人所要的十万两。”
“乖不咙咚,十万两!你是皇亲国戚不成?”金映儿大叫出声,连眨了好几下眼。“不过,有钱又如何,你还不是被关在这地窖里?人生在世,身边总是要有个信任的人,否则一辈子这么虚度了,防东防西防到没个知己,将来年纪渐长,也不是个了局……”她以老生常谈语气,嘀嘀咕咕地说道。
“那你信任你爹吗?”男子打断她的话。
“我相信他绝对不会弃我于不顾。”她毫不犹豫地说道。
“你会相信你爹之外的人吗?”
“当然啊!找到一个待我好的人,我甚至可以为他死……”她用力一拍胸脯,却忘了控制力道,痛得缩了子。
“姑娘家便是这般不切实际。”
“哈,那我敢打赌你一定没见过我这么实际、识时务的女子!我这人最会看眼色,矛头一不对,马上就走人……”
“那你怎么还未发觉我其实不想说话……”
“我是心肠好,怕你闷得慌。而且,你这人就是性情孤僻,才会落得没人营救的下场。难道这辈子都没人帮助过你?还是你有钱了,便自觉高高在上,觉得不需理会旁人?”
“我是白手起家,若姿态威仪不唬人些,如何能镇得住他人。”
“唬骗外人是一回事,身边总是也要有几个贴心人吧……”
两人便这么一搭一说地抬杠至晨光微亮。
一夜未眠的金映儿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又捏又拍地疏通她穴道已解的双腿。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不……是百年书啦!我马上去找人来救你。”金映儿瞄了阳光一眼,大声地说道。
虽然很想看看对方长得是何种模样,但她不敢久留。
天色快亮了,她不能冒险让男人看到她的脸,否则她的把戏都让人模透了,日后怎么行走江湖?骗子最忌讳被人拆穿把戏。
虽然她打算很快便要金盆洗手,但她爹的赌性究竟坚定到什么地步,毕竟只有天晓得。
“唉呀,我瞧这地窖上的锁似乎快松了。你再多使点力,便可挣月兑了。”
金映儿用铁丝撬开铁挂锁后,再微妙地将已开的铁挂锁松卡在门闩上头,她想只要一盏茶时间,他便能挣月兑了。
“请留步,让我言谢救命之恩。”男子哑声,声音里竟有着几分急切。
“你已经给足我谢礼了,再谢就要折我的寿了。我先走一步啦!”金映儿拍拍身上灰尘,咧嘴一笑。“你不是说你几日后便要娶亲了吗?你自己挑选的娘子,总可以相信了吧。记得我老江湖一句话,人生在世,不多结善缘,哪里活得痛快呢?”
金映儿脚步轻快地走出屋子,日光映上她微笑的蜜色脸庞。
有了这十两金,她金映儿的人生从此便要大不同了!
做好事,果然会有好报哪。
★★★
稍后,金映儿简单易容,在脸上弄了几处伤疤,走进男子所说的“天宇粮行”,好奇地在米粮过斗的笸箩及铺板前多瞧了几眼后,她找到此处管事说了讯息,领赏之后,很快地一溜烟离开。
万一对方反悔想要回这十两金,她先前易容过,一时之间应当也不容易找到。
现下就等着找到她爹,一同享福去呗。
爹在客栈掌柜赶人时,便先行逃溜了出去,他无处可去,应该会在他们初来此沈香城时,乞丐们聚集的义庄吧。
金映儿其实不爱那里,总觉那处乞丐头儿蔡利一双贼目看得她不舒服,但她却不得不去。
她斜背着娘生前缝制的绿色包袱,哼着无字小曲,一路又蹦又跳地走到义庄前。她爹正坐在门口,不知在发愣些什么。
“爹!”
金佑宁一看到女儿来,立刻跪倒在地上大呼大叫了起来。“都是爹不好!都是爹爱赌!”
金映儿一听爹说这话,头皮发麻,立刻转身往外跑。
这是他们父女间的暗号,每当对方开始呼天喊地时,就代表了要对方快点逃跑。
只是,金映儿才跑了两步,便被几名凶神恶煞的乞丐挡住了路。她从包袱里抽出绿笛,趁对方来不及防备前,狠狠敲了他们几下。
“有暗器!”金映儿喊道。
乞丐们后退一步。
金映儿连忙又抢前一步,跑到上风处。
“有暗器!”她又说。
乞丐们面面相觑,还是不敢向前。
“有暗器!”金映儿再喊一声,却只是拚命挥舞着手里长笛。糟了,忘了先在长笛里放迷药了。
“臭娘儿们,哪来的暗器!”乞丐们朝着她一拥而上。
金映儿从口袋取出花椒粉末,啪地撒出一大把。粉末刺上乞丐们眼睛,个个惨叫连连,她得空又忙往外冲出几步。
“金映儿,你再多跑一步,你爹这手臂就砍一只、你跑两步就砍他一双!”
金映儿一回头,只见乞丐头蔡利正拿刀押着她爹。她爹脖子被划出一道血痕,面无血色地看着她,连头发都在发抖。
她这一停顿,又有几名乞丐逼了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跑什么呢!你落到了本大爷手里,此后就要过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了!”蔡利嘿嘿笑着,笑到连双下巴都在抖动着。
金映儿看着蔡利一脸算计邪笑,只能苦笑地勾起唇角。
看样子,她包袱里的十两金还没摆热,便要被人夺走了。她啊,永远只能当个过路财神,连个翻身机会也没有哪。
早知道就连这十两金都别拿,至少还能让鬼屋里的男子知道这世间总还是有着不计回报的好人哪。
只是,只是——
金映儿双手被反绑,被乞丐揪着臂膀,强押到她爹身边。
只是,好人不一定有好报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