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嬉凤帖 第五章

“善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赵似云半阖着眼,老学究似的摇头又晃脑,嘴边黏了撮刚买来的假胡子,边拈胡须边喃喃念道。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底下一排学子跟着他有样学样。

“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他张口、掩袖,及时遮住了一记呵欠。

“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赵似云顿了顿,扭过头侧耳倾听。

棒着高墙,巷口外的利滚利大钱庄传来一阵喧嚣之声。

“先生……”孩子们在唤他。

“玉不琢,不成器……”被隔壁这么一吵,赵似云原本委靡的精神似乎为之一振,他起身踱出户外,站在墙这头踮起脚尖朝那边窥探。

“先生,”突地,赵似云身畔不知啥时竟多了道人影,他一转脸,就瞧见柳蟠龙满面狐疑地干瞪着他,“这句讲第二回了,后头还没完咧!人不学会不怎么样?”

“喔,对对对,龙一号,你来得正好。”赵似云眉开眼笑,压根早把三字经的内容扔在一旁了,他拉了拉柳蟠龙,叫着他独个儿替人家取的“代号”。

他帮每位学生都取了代称,依照顺序排列下去,他可以只喊他们“龙一号”、“马二号”、“树三号”、“东四号”、“田五号”……

“赶快赶快,赶紧弯蹲低点。”赵似云没头没脑催促着柳蟠龙。

柳蟠龙表情凝重,本欲甩头走人的,可一想起凤爱曾劝诫过他得要“尊师重道”,他只好扁着嘴,半蹲子照做了。

赵似云见状,旋即踏在柳蟠龙背上,一双手则攀在墙头。

被这么一踩,柳蟠龙面色铁青,一张脸更臭了。

臭小子,当着这么多“同窗”的面前,竟利用起他健硕的身体偷窥。

此时,嘈杂声逐渐越过砖墙,闹烘烘地直抵识字堂这头。赵似云瞥见他大姊赵似霞也伙同数名武师混在人群中,遂笑呵呵地招手呼唤道:“大姊,妳在隔壁做啥?”

赵似霞猛一回头,瞧见二弟连上课教书都可以乘机偷懒,惊讶得不得了。

“你……你好好的三字经不去教,跑来这儿凑什么热闹?”

“对呀,妳云二弟我就是来凑热闹的。”赵似云点点头,可能是嫌吵,还顺便回头嘘了身后那一屋子的孩子。

“咳咳,上面……不,隔壁的情况到底是怎么样?”柳蟠龙问。

赵似霞扯住二弟的辫子往墙那头猛拉,“天哪!你胆子真不小,还敢拉学生一块偷懒!被凤姑娘知道了还得了?要不是她这会儿被个臭流氓给缠住了--”忽地,她好象从方才那询问声中模到了点头绪,“慢着,你刚刚拉的那个人该不会是……”

赵似云露出苦笑,来不及啦,他身子已被某人往上一顶,给腾到半空中--

柳蟠龙旋身跃过高墙,脚一落地,遂顺手接住他的“三字经先生”。

“不好意思,我还赶着去揍人,要不,就请先生您先自个儿爬墙回去呗!”他匆匆留下几句话,便一溜烟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之中。

钱庄铺子内,围观者众,原本川流不息的客倌皆停下脚步,这会儿大伙儿全聚在柜台前瞧着眼前正发生的一桩热闹。

“怎么轮到我就不行啦?”柜台前,只见一名男子耍流氓似地指着凤爱破口大骂,他身子虽被人架住,但横眉竖目的凶狠样还是吓到周围不少人。“难不成这钱庄还是妳家开的?得由妳看了顺眼的才准进来吗?”

凤爱昂起脸,一双丹凤眼瞪住对方,“没错,正是我开的。”

“哟,好大的口气,了不起啰,年纪轻轻一名俏姑娘就有本领开钱庄,”那流氓脸上有两道看起来挺像拿炭涂过的粗眉,嘴边挂着山羊胡,讲起话来的语气活像个下流色胚,“怎地,难道是去认了什么员外当干爹?还是有哪个土财主在后头撒钱供妳挥霍?”

“无耻!你最好立刻闭嘴自己滚出去。”凤爱眸中泛着气焰,也被惹恼了。

不是她不愿和气生财,但这人讲话实在粗野,简直下流到了极点。

据来人通报,说此人才一进钱庄就踢坏了他们的门槛,怎么好生招待都不称他的心意,奉茶摔茶杯、请坐砸椅子,短短一刻钟工夫,已将钱庄搞得乌烟瘴气。

底下人捉襟见肘,这才慌慌张张去把爱主子给请出来。

“嘿嘿,够呛哟,骂人还这么带劲儿呀!”

地痞流氓挑了挑眉,表情里藏不住那股想调情的欲念,他扬起指头欲去勾勒凤爱那傲中带媚的瓜子脸下巴。

“不要命了是吧?快放下你的脏手!”门口街进一人,声色俱厉地狂吼道。

“是你……”凤爱回头,刚好闪过对方的挑衅。她望着气急败坏的柳蟠龙,怔了片刻,但奇怪的是自己居然没太惊讶他此刻会冲过来。

嘿嘿,果然没错,就猜到准是他--

辛苦佯装成流氓的载泓一见来人,忍不住在心里偷偷暗笑了几声。

啧啧啧,瞧他闯进来时那副怒气冲天的狠劲,心里没有鬼才怪!

要不是他昨儿个才听人通风报信,说他那酒肉哥儿们柳蟠龙人都来了天津好些天,明明有泓贝勒的府邸却不愿住,偏要跑去窝客栈,他又怎会好奇到急着扮成这惹人嫌的流氓样,亲自来“打探消息”呢?

嗟,这大嗓门师兄口风几时这么紧过?若非那些人云亦云的八卦是非,他岂不是要错过了最佳的“活动机会”?

反正近来无聊得很,闲着也是闲着,爱妻如愿正在待产安胎,想来一时半刻是没空理他这夫君了吧!

话再说回来,师兄可真不够意思,都锁定目标有了心上人了还想瞒他,那他只好将计就计,也来唬一唬他这莽撞师兄啰!呃,不不,是顺水推舟帮他一把。

英雄救美听过呗……对啦,就是这个意思。

一思及此,载泓玩心更甚,旋即转过身,与柳蟠龙来个正面交会,看他能不能认出他易容改装之后的模样?嘻,好兴奋,真是太好玩了。

想当然耳,柳蟠龙这会儿正怒火中烧,恨不得马上宰了眼前这想调戏凤爱的混蛋,哪有闲情逸致玩猜谜?

他卷起袖子,沉着脸,狠狠朝那由载泓佯装成的流氓挥了挥拳头。“自己选吧,你是准备断只胳臂?还是想爬在地上找你的一口烂牙?”

哎哟,一出手就想来这么狠的,可见得人家柳大当家用情有多重哟!

载泓嘻皮笑脸,努努嘴,不怕死地也陪着对面的铁血汉子舒展起筋骨。

“开玩笑,你听过断了胳臂、缺了牙齿的流氓敢出来混江湖吗?”载泓伸出他的双掌,兀自在半空中打起太极,闹着玩的那种。

“哼!那你就等着找死啦!”柳蟠龙再出狠话,腾空一跃而起,忿忿然出掌。

“喂喂,你们要打出去打,不许在我的地盘惹是生非!”凤爱急叫,她见识过柳蟠龙动武之后的下场,深知这场架他绝对会用尽全力拚个你死我活的。

可看来,拦阻似乎已无用了……

眼见柳蟠龙来势汹汹,不过载泓的身手也极俐落,他旋身飞奔至他准备拿来当“靶”的凤爱身畔,才一欺身上前就死皮赖脸地紧搂住她不放。

泓贝勒名言录之一:君子动口不打架。

既然人家姑娘都有言在先,指示了不许打架、不准惹是生非,那他这“唯女人命令是从”的君子,当然就只好改成不打架纯动口啰!

他索性嘴一噘,装得期待不已地朝凤爱颊畔缓缓靠上去--

“该死!你……你敢……”

柳蟠龙掌势已出,却见对手竟然不迎上他的攻击,反而转身跑去搂住他平常碰都不敢碰一下的凤爱又亲又抱。

啊!可恶,可恶,气死人啦!

因顾忌凤爱在旁,他担心会不小心误伤了她,连忙收了泰半的力道,但飞掌已出,还是免不了击上前。

“不骗你,我还真的就是敢……噢!”幸亏聪明的载泓未卜先知,身上早穿了件保命的护甲,不过为了配合情节演得更逼真些,他还是故意踉跆数步,嘴唇“迫于无奈”地轻触了凤爱脸颊一下。“这掌打得还真狠……”狠心的师兄!

完了,完了,硬是在最后开头输了一步。柳蟠龙瞧见自个儿心上的那株玫瑰被人给偷摘了去,脑子里瞬间如遭人捅了个蜂窝似的,“嗡嗡嗡”地胡乱响。

此刻,他一双冒着火的眼睛炯炯狂烧,骨节“喀喀”作响,妒意、恨意加忿意一古脑街上了四肢百骸,他的筋骨、他的热血、他的每一寸思绪,全都不受控制地跟着脑子里那“嗡嗡”乱响的吵声一块发疯、发狂……

“兔崽子,你……你有种就甭逃!”他扑向载泓,攫住他又抡又踹,举手投足之间完全乱了武功章法,纯粹只是在揍人。“看我今天不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拆了你的骨头才怪!”

“哗……”首先,人潮被打散。

紧接着,更多对象被砸毁、器具遭破坏,所有的一切转眼间都乱成了一团。

"伊伊

触目所及,全成了一地的残乱景象。

柳蟠龙的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再握,杵在那儿老半天了就是不敢再妄动。

他濡濡唇,开口想唤,“凤--”

“我不听,你把嘴巴关紧点儿。”凤爱头也不抬,看都不看他。

她低着头,双眼及双手皆忙碌,必须连夜清点出钱庄里的损失才行,过几天,不,最好能明儿个就可以开张。

话说,打从那场苞野孩子和稀泥打泥仗没两样的“野蛮群架”结束之后,尽避钱庄伙计们上下一条心,个个跟着主子忙进忙出收拾残局,整理了一下午,却依然没法子把那满目疮痍的工作环境给清理干净。

伙计们都累坏了,她见了于心不忍,所以便遣散大伙儿先回去休息。

“对不起,都是我……我不好,因为我一时冲动,才……才累得妳--”

“安静,你真的让我好头痛。”凤爱虚弱的斥道,蓦地蹲子,疲倦地以纤细的双臂圈住了自己。

杵在墙角的柳蟠龙立刻闭嘴,显得极紧张,更加不知所措了。

他压根没料到自己的这场架会打得这般狼狈,后来竟演变成失控状态,他缠打着那流氓,那流氓黏着凤爱,而凤爱使尽了全身的力量还是不能扯开她身旁的混乱。

于是他们三人扭缠成一团,一路横扫过钱庄大厅各角落,所经之处,如飓风狂吹一般,再没有任何一样完整的东西逃得了被摧残的噩运。

“告I诉我,究竟为什么?”凤爱忽然幽幽问道,双臂埋住了脸庞,瞧不见她询问时的恍惚神情。

“呃?什么为什么?”

柳蟠龙见凤爱终于又愿意同他说话,高兴地急忙街到她身边,陪着她一块蹲子,早将几个时辰前,她交代过不准靠近的警告给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为什么你就不可以忍一忍,按捺住自个儿的坏脾气呢?”

“对不住,我知道错了。”

“为什么你就不能在街动之前让脑子冷静一下呢?”

一真的……真的非常对不起。”;

“为什么你就是听不懂我说的话?我不是……不是叫你得专心向学,不要插手你不该管的事情吗?”

“对……对不起,”他道完歉后愣了愣,不以为然地皱起眉,“可是不行哪,我管不住自己,没法不管妳的事,没法由着妳被别人欺负呀!”

“多事!谁要你管我怎么样来着了?”凤爱仰起脸,脸上满是疲倦,褪下了娇气的双眼沿着四周梭巡,“瞧瞧,这便是你瞎管之后的凄惨下场。”

柳蟠龙闭住气,不吭声了。

凤爱接着教训,接近透支的身子忍不住轻颤,“更恼的是,你管都管了,居然还打不赢那流氓,让他留下一烂帐之后就乘机溜掉了!”

“才不是我打不赢!是那家伙太狡猾了,他根本不出招,不跟我正面对打,一下闪一下躲的,滑来滑去像条泥鳅似的!”柳蟠龙嚷着,忍不住替自己叫屈。

她淡淡瞅他一眼,“那你怎不也学聪明,学他那样子的黏人功力?依我说,他就算是条泥鳅,你也得使出全力把他给死命揪住才行。”

像是想到了某些片段的画面,柳蟠龙的脑海中忽然又是一阵“嗡嗡”乱响。

“哼,我才不像那个人那么不要脸,尽在那儿偷占人家姑娘家的便宜!”大胡子底下嘟着嘴,臭起脸闷声抱怨道。

“是吗?我倒觉得他的目标其实是你。”

“我?”

“要不,他最后跳上屋檐准备溜走的时候,为啥突然撂下一句『一切损失请上香河镇找蟠龙第一号的柳大当家去要』?你们初次相遇,人家怎么就把你的底细给打听清楚了?可见得他准是冲着你而来。”

柳蟠龙听闻之后,又是一阵哑然无声。

是这样吗?只怪他当时实在太激动了,只顾着拳打脚踢,对手讲什么他根本全没听进耳里去。

“况且若不是你多管闲事,插手跟他那般胡搅蛮缠,钱庄这会儿也不会这么难收拾。那流氓虽然下流可恶,但说得也没错,损失理当由你赔偿。”

只见柳蟠龙的脸色是愈来愈难看。

他的心上人竟然拿个色胚流氓的行径跟他柳蟠龙的真心真意相比,好象从她的眼光看去,他真的非常差劲一样。

包不平的是,在他这方听来,她嘴里那一句句说出口的,好似都在夸那混蛋!

“所以啰,柳大当家,”此时,她这样子唤他,浅笑着朝他伸出掌心,“请您到时候千万别忘了要付清今日在我钱庄造成的财务损失。”

柳蟠龙动也不动,只是怔怔望着眼前的佳人,恍如遭人下了诡异的降头。

他瞧凤爱凝着水眸,微仰起脸庞,唇角勾着笑意,弯弯的眉眼之间彷佛带了点他俩初相见时的那抹俏皮味道。

有多久没再见过她流露这样的神情了?

当时,他这颗心就是被那一剎之间的仰首、含笑、凝望、骄恣……种种俏丽的神态给收服了的。

然而此时此刻,他乱糟糟的心头却困惑着,担心她这剎那的动人不是为了他。

因着这莫名窜入脑中的烂理由,柳蟠龙慌了、乱了、不知该怎么收放才好了。

“你说呀你,你到底愿不愿意认赌?”凤爱见他将头撇向一旁,脸庞忽地红通通的燥热起来,还以为他计较起财产不甘心付帐,转而也跟着将脸移到他面前,“一句话,赔不赔?不愿意的话甭勉强,我另外找人讨债就是了。”

“不许妳找其它人--”他心慌意乱,急得将脸俯向她--

才不过一瞬光阴,他的落腮胡已覆住了凤爱的唇,堵住她本欲月兑口道出的话。

那“嗡嗡”乱吵的声响仍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教他没由来地紧张起来。

乱了,乱了,什么都乱了。

这下惨定了,四肢百骸没一样他能控制得住。不但脑子不能思考、身体僵硬发烫、喉头干涩刺疼、浑身直冒冷汗,就连一时冲动吻住她的那两片嘴唇也像受了刺激似的,完全没法子扳开。

他其实很单纯,并非存心侵犯或轻薄,只不过是一时慌了手脚,才想到用嘴直接制住她再讲出那些可能会教他更紧张的话。

那胡碴、那两片唇同时紧紧贴上她,抵着她微启的唇,不让她说话。

“除了我,不能再有其它人了,我……我会嫉妒,我会管不住自个儿的心跟脾气,信不信?我一定会冲出去宰了那些想打妳主意的家伙。”又是这好认真的神情。

凤爱睁大了双眼,只觉得自己不能呼吸,几乎快窒息在他的落腮胡里,胸口一阵郁闷的起起伏伏。“为……为什么?”

“那还用问?当然因为妳是我心头上唯一的姑娘!因为我就是会很嫉妒啊!”

这才是柳蟠龙真实的模样嘛!这样坦率、这样鲁莽、这样不懂得修饰、这样直接得教人来不及防备……

月上枝头,树梢间繁星点点。

凤爱身着单衣,肩披薄纱,驻足小窗前,手捂着胸口,都过了好一会儿了,那心仍是跳得飞快。

唉,就是睡不着。

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在他俯下脸庞压向她的一剎那,她的心为什么竟像再不能控制似的?她的呼吸怎么会那么急促?她的身子怎会犹如虚月兑般的无力?

凤爱将手移向自己的唇畔,指头抚在双办之间,上头……彷佛还存留着另一个人唇上的温度。

他好认真的表情、他讲话时用尽力气的模样、他粗犷的说话声音……全在一瞬之间排山倒海地潮她脑子里冲灌进去。

好多张柳蟠龙的脸孔交叠在一块,随着巨浪不断翻滚,潮来,他的脸出现;潮退,又换上另一张脸。她只觉得自己快被这浪潮给吞没掉,就快没法子浮出水面喘息了,自己很快便会让这浪涛给卷进那以他的脸所形成的漩涡里……

不知为何,这样的联想竟使凤爱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懂,他为何要突然跟她说出那样的话?为何开口闭口都说他会嫉妒?他为何竟敢那么嚣张、那么……那么鲁莽地吻上她的唇?

他怎敢?!

她低头,摊开自己的掌,掌心闾红透透的,残留着甩过他巴掌之后的余温。

没错,她记得,自己是掴了他一耳光,而且是狠狠的一耳光。

“滚!今晚我当你没来过,方才就当啥事儿也没发生过!”

当时,她这样告诉他。

仍然记得他在被她赶走前,还一直不断回头望着她,像仍有很多话没对她说完似。但因她着实太害怕了,害怕自个儿稍不留神便会听到一些关于承诺、喜欢,或真心这类的字眼,所以根本不敢让他留下来。

那些东西,她怕……收不下,也给不了。

她是凤爱,这名字早在出世时就已许了对象,这些年来,她一直都记得。

正因为如此,对于自己此刻面对他所产生的那些反常,才更惶恐。

她的心不该跳得这般狂烈的,是不是?

她掴了他巴掌的手不该这样颤抖不休的,是不是?

她愤然赶走他之后,不该还记挂着他那张错愕、失望的表情的,是不是?

“为……为什么?”她哑声又问,这回倒像是问自己。

“爱主子,入夜了,怎还不就寝?”

苏流三提着油灯在做睡前例行的巡视,见主子房里的灯未熄,才敲门进来关心一下。

凤爱仰起头,望住房门外的身影。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脆弱,与平日的张扬神采很不一样。

“小三子,这夜晚是不是很快就会过去了?”她问。

“啊?很快过去?”

“明儿个我一定会恢复,这些……会像从没发生过一样,对不对?”

“爱……爱主子?”不对劲,主子的脸色看起来有点憔悴。

她轻叹了口气,揉揉眼,“放心,我没事,你下去歇着吧!”

苏流三踌躇了片刻,思忖着此刻要不要守在主子身旁就近伺候?但瞧主子已自动躺回床榻上,他悬着的心也就搁回了一大半。

忽地,就在他要掩门离去的那瞬间……

“小三子!”凤爱又唤他。

“是,小三子在。”

“那双刀……你收妥了没?”

小三子反应机灵,马上就知道主子问的是哪件事儿。“回禀主子,小三子早依照您的吩咐,将那天被扔在墙边的“图双刀』给捡回来,已好生收妥了。”

“喔,收好了是吗?”她喃喃道。

苏流三点点头。

那日,凤爱虽当众赏了柳蟠龙一巴掌,羞愤地将那“谢礼”给摔在墙边视作废物,可事后,她却又私底下嘱咐他去把那双刀给捡回来悄悄收好。

“是,小三子将它们搁在--”

“不,还是别说,别让我知道它在哪里!”凤爱掀开帐幔,急急阻止,“答应我,千万不要让我知道。”

苏流三愣住了,满脸狐疑。

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今儿个晚上,爱主子实在太古怪了呀!

客栈里,一阵踉跄且不协调的脚步声响起。

“嗝……没醉,没醉。”

“柳大当家您好走,小……小心哪!”客栈掌柜简直伺候到了家,刚刚不仅亲自斟酒作陪,这会儿还亦步亦趋地准备将他的“大金主”给送进上房。

“啐!别……别搀……我,我还清醒得很,没……没有醉……”柳蟠龙伸出食指,在掌柜的鼻子前左右摇晃。

“是是是,小的明白,您没醉。”客栈掌柜附和道。好啦好啦,人家出钱的是大爷,说啥都对,那就当他自个儿闲着没事喜欢“护送”啰!

房门一推,迎上了一脸的冷冽气息……

“哎呀,这么冷,”掌柜的忍不住打了记哆嗦,本想入内替柳蟠龙点灯,“让小的先替您进去--”

他话还未讲完呢,便连人带声被柳蟠龙给一脚踹出了门外。

“砰”的一响,房门重重阖上,廊上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柳蟠龙步履蹒跚,歪歪斜斜的身影在黑暗中兀自模索。

“啰唆!瞧不起人哪!都说了没醉没醉,还一个劲儿的在那穷蘑菇,当本当家真醉得认不清方向了吗?”

他嘴里忍不住咒骂,身躯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记哆嗦。

喔……这房里还真他妈的冷!

踱近床铺,他二话不说连鞋也懒得月兑了,酒意加睡意双重压境,一卧--

“哇!老天喂!这是捞什子鬼床铺啊!”他弹跳而起,浑身上下被那床底的寒气给冻得直打摆子。

气煞他也!今儿个简直做什么都不顺!

“妈的!这客栈掌柜收了本当家那么多银子,还想存心冻死我不成?非去扭断他的脖子不可!”

他又气又恼,模索着要走出房去找掌柜的算帐。

“清醒啦,还以为你还要醉更久咧!”忽地,黑暗里响起了某人的声音。

柳蟠龙左顾右盼,循着出声的方向搜寻。

咦?这声音还真有点熟。

“不会吧?难不成是……”

“嘿嘿嘿……”奸笑声从柳蟠龙耳畔响起,紧接着,一盏油灯倏地打亮,照亮了他的后脑勺,以及整间上房。“别冤枉人家掌柜了,他再贪财也没那个胆子敢整柳大当家。”载泓那张爱笑的脸出现在柳蟠龙的背后,他微勾的唇角泛着一丝掩不住的捉弄味道。“不好意思呀,师兄,您猜得没错,就是我。”

柳蟠龙连忙回头,转身,定神。

“噢,真的……真的是你……”

载泓投以询问的眼光,“怎么样?我专程差人从我家冰窖挑出来的冰床可好睡不?有没有提神醒脑的功用?别跟我说没有,瞧师兄冷得都快站不住了呢!来来来,快到师弟我的臂弯里来。”

“嗟,你做啥这样子整人哪?”柳蟠龙不服气地挺起胸膛顶回去。

“那你为何故意瞒着我?人都到了天津,居然连声招呼也不打?”

“那……那是因为……”柳蟠龙吞吞吐吐,就瞧他摩拳又擦掌,呃,不是要揍人,只不过取暖罢了!

泓贝勒愈瞧愈有趣,忽然抓住柳蟠龙,先将他从头打量到尾,再故意整人似的把他原地转了好几圈。

“啧啧啧,不对哟,好象有啥事情发生啰!I

“你甭胡说八道,哪有什么……什么事情啦!”柳蟠龙将目光撇到一旁,因为向来直肠直性,不擅扯谎,逭下子突然要他隐瞒,还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人家泓贝勒又岂是个容易上当的傻瓜?

“咳咳,我听说,那利滚利大钱庄今儿个被一个流氓给闹过了是呗?”泓贝勒的确聪明,索性艮驱直入,直接破题,诱他亲口说出真相。

“别提了,一讲到这个我就一肚子气!”

“怎么?怕那色胚流氓跟你抢心上人呀!”

“他敢!看我下回再碰到他,不把那家伙给大卸八块我就不叫柳蟠龙!”

“哎呀呀,别这么气嘛,说不定人家只是瞧你的姑娘娇俏,一时兴起,随便玩玩罢啦!”

“随便玩玩……我的姑娘岂是别的男人可以随便玩玩的?要真是这样,他就算被我痛宰一千次、一万次也不够!”

柳蟠龙一古脑道出了他的愤怒,和对凤爱的爱意,压根没发觉自己今晚才刚和载泓碰面,他消息再怎么灵通,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流氓跟心上人的事情。

载泓眉头轻蹙,轻抚上自个儿俊美的脸庞,想象着被面前这铁血莽汉给痛宰一千次、一万次的惨状……

呵呵,幸好只是想象而已,现实中肯定不会被他活逮到。

“既然你知道要英雄救美,那到底有没有乘这个机会跟人家表白呢?”笨,这才是重点,才是他今晚跑来这儿“堵人”最想知道的一则内幕消息。

“唉……”柳蟠龙一叹。

“不会吧?你还没告诉她你喜欢她?”载泓嚷道,枉费他还花力气扮流氓帮他一把了耶!

柳蟠龙摇摇头,沮丧地把头垂下,一板一眼认真说道:“我是没说喜欢她,可我告诉她,她是我摆在心头上的姑娘呀,说我会很嫉妒,因为她说我若不认赔钱庄的那些损失,她……就去找那个坏流氓要,我……我一着急、心一慌,就……就……”

载泓兴奋地凑上去,满脸期待的表情,“快快快,你就怎么样了?”

“我就低下头亲了她的嘴。”柳蟠龙扁嘴道。

载泓鼓掌叫好,“哈哈,正如我所料,这就是最好的表白机会啦!”

“可是,她……她没给我机会。”

“什么?!怎么可能?”鼓噪声骤停。

不可能啊,有几个女人躲得了男人这种热情的告白?有几个女人不会对出手搭救的英雄寄予无限情意?

这会儿,载泓换上了一副认真探究的神情,非常仔细地浏览过柳蟠龙的脸,要确定他是否编谎?他这师兄有一双说不了谎话的眼睛,只要一看便知道真假。

“喔,这么泼辣,她还赏了你一耳光呀!”

一提起那记耳光,柳蟠龙竟像变了个人似的,倏地羞赧地捂住自己的脸庞,“是啊,只有她……敢甩我耳光,已经是第二次啦!”

“还不只一次?!”

这回载泓可真大开眼界了,没想到堂堂蟠龙第一号的柳大当家,居然躲在这房间里为了一个姑娘的两记耳光暗自懊恼。

不行!看来不再加把劲帮点忙,靠师兄单打独斗,肯定没办法把心上人给追到手。

他太直接、太鲁莽、太没有心眼了。

这情啊、恋啊的东西,凭良心说,还是得花些手段才可以。

“师兄,你知道我当初是怎么追到我家亲爱娘子的吗?”

柳蟠龙发愣,望住师弟。

载泓先指了指自己的心,“光凭这里还不够,真心诚意固然重要,可是这个地方也很要紧。”于是他再自信地指向自己的脑袋。

“那惨啦!难怪凤姑娘看不上我了,原来是我不够聪明。”柳蟠龙懊恼不已,焦急地跺着脚。

“别着慌,”载泓搭上柳蟠龙的肩,安慰道:“师兄,你甭忘了,『兄弟』这玩意兄是拿来做啥用的?放心,我这骢明绝顶的脑子,这会儿就先借你一用啰!”

“哇!师弟啊师弟,你果然是我的大贵人呀!借我,快把那聪明的脑子借我啊!”

就瞧柳蟠龙瞬间笑逐颜阴,再也不恼了,笑咧咧地攀住载泓不放,那股子热切模样耽差没把泓贝勒身上的丝绸华服给扯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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