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府的马车坐起来确实舒适,走在泥泞道上也不觉有多颠簸。
既来之则安之。穆开微心想。再者,她对他康王府以及他傅瑾熙本人亦有诸多疑惑想要查明,借此机会恰巧可以。
“王爷您……”
“穆大人今日出城,是去城郊十里外的柳湖祭拜令慈吗?”
穆开微话未问出,便被对方问得一怔。
暗瑾熙微微笑,柔声道:“你今儿个休沐,所以未穿官制卫服,而是一身清素女装,适才瞥见你车厢内备有香案和祭祀之物,一些供品果物还掉出篮子外,再看车轮子一路行来的方向,不由得这般推敲……本王猜得可对?”
穆开微亦学他微微扬唇,颔首。“家母生前最爱柳湖一带的景致,家父于是为她在那里寻了处好所在,让她能长眠在那片风光里。”
“嗯,嗯……能那样甚好。”他喃喃低语。
“王爷说什么?”穆开微没能听清楚。
他倏地扬眉。“没,没什么,本王是说,穆大人换回这一身寻常女装也是很好看的。”
呃……穆开微一时语塞。
正因身着女装,她没在他这位天朝王爷面前大方地盘腿而坐,而是选择曲膝侧坐,此时被他一提,她不由得拉拉长裙,两手在裙面上挲了挲。“那就……多谢王爷缪赞。”
深吸一口气,她重整旗鼓。“是说,王爷为何会知家母的坟茔就在柳湖?”
岂知——
“你冷吗?”他忽而问。
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啊!
“……啊?呃,下官不……”她正欲摇头。
“肯定是冷的,春未临,冬雨连绵,又刚从结霜的湖边回来,这给你搂着。”
那罩着雪白狐裘的身躯不仅坐直了,还朝她倾靠过来。
康王爷往她手里塞东西,穆开微端坐的身姿动都不动,只有她才知自个儿的背脊筋理瞬间绷得有多紧,莫名其妙紧绷着。
她掌中蓦地漫开暖意,暖得她冰冷的指尖感到轻微刺疼。
垂眸去瞧,竟是一只精致的小手炉,也是直到此刻她才察觉到,她并非不冷,而是早把这般冻人的寒意视作寻常。
“这是王爷的手炉,下官不能用。”递回。
“没要你用,只是请穆大人帮本王搂好,马车里颠得很,别让它掉了。”
闻言,穆开微额角暗暗一抽,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直到她默默放下双手,郑重地将手炉揣在怀中,才听到男子叹息般继而道——
“本王当然知道大人的娘亲蔺女侠葬于何处啊。你穆家三代为天朝效力,三法司衙门能有如今的规模和深入民心的严正之风,穆家功不可没,而大人以女子之身掌‘六扇门’掌翼一职,干得比任何男子都要好,破案无数,惩凶罚恶,在本王眼里根本是传奇话本里才会出现的潇洒人物,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说到这儿,病态俊容又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本王打小就羡慕那种能闯荡江湖、快意恩仇的日子,无奈受体弱所拘,一切仅能想想罢了,而这帝京中最符合本王想像的,也就是你穆家了,所以关于穆家的事,不经意间总会留心一些。”
穆开微没料到是这样的答案,颊面忽而微热。
车厢内静了会儿,她方问:“据闻王爷体弱之因,是幼时得了怪病所导致……当年老王爷携妻儿在三川口遇劫,确是憾事……王爷可记得自己最后是如何获救?可还记得当时的过程?而怪病又是如何被治癒?”
暗瑾熙拉拢身上暖裘,白晰面容被毛绒绒的雪狐毛一衬,更显俊雅秀气。
他似倦了般往大枕上一靠,语气有些慢悠悠。“当时本王年幼,又病得晕乎乎的,根本记不得事,待清醒过来,人已在一位女大夫的地盘上,是那位女大夫用了独门疗法医治我,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中间几度折腾,甚至几回濒死,治了整整一年才把本王身上的怪病勉强除去,但既伤根本,要完全恢复也就难了……穆大人为何想知道此事?”
穆开微发现康王傅瑾熙颇擅长“天外飞来一问”,也不知是有意抑或无心,却总能问得人心头一悸。
“……下官仅是好奇。”努力令嗓声持平。
她注视男人那彷佛柔若无骨的坐姿和几无血色的苍白面庞,像是若揭去那件蓬软狐裘的遮掩,里边的那具身骨其实单薄到令人心惊,寻不出几两血肉。
几度折腾,几回濒死,已伤根本……
她想像着他所叙述的,想像着年幼的孩子遭病痛摧折,鬼门关前徘徊挣扎,最终挣出一线生机,却又得神智清楚地面对双亲辞世之痛……左胸钝痛加重,她不敢再深想。
原是暗中打算着,试着去套他话,想看看他康王傅瑾熙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父王和母妃当年命丧三川口真正的因由?
当然,她亦想知道他是否见到她阿娘?
是否跟她娘亲说过话?
她阿娘在临终之时,有没有留下遗言?
娘在那时……是不是很舍不得爹、舍不得她?
但试探到最后,忽觉自个儿是奢求、是刁难了,当时他的处境是那样艰辛,她如何能够要求一个怪病缠身的孩子去记住那一场真实恶梦。如何能够?!
她微摇首,牵唇一笑。“还望王爷多多宽宥,下官在‘六扇门’当差多年,一遇到不明之事就想弄个水清儿,实在有愧。”
暗瑾熙朝她慵懒地眨了眨凤目,菱唇一翘。“如此说来,穆大掌翼是拿本王当犯人审,欸,本王可不乐意啦。”
穆大掌翼真拿我当犯人审,我可不乐意啦。
穆开微脑海中突地浮上那样一句,言犹在耳,是某位十分棘手的人物曾对她说过的话。
黑三。
不。不可能。定然又是她思绪太过,浮想联翩。
这“六扇门”的职务干久了,再小的事都要往心底琢磨三分才肯放,而如此多疑、多思又多虑,都快在内心深处沉淀成如琥珀般的病灶。
然,黑三现身的那一夜,她追踪对方气味,最后确实是在康王府的高墙外失去线索。
那座王府高墙内藏着什么人?有着什么样的秘事?
还是说,一切又是她的疑心病作祟?
“下官不敢。”见他并非真怒,穆开微再次摇头微笑。
忽记起什么似的,她从系在腰间的素色囊袋里掏出一颗小物,置在手心恭敬地送到傅瑾熙眼下。“王爷请看,这颗珠子王爷是否认得?”
珠子约指甲般大小,圆润无瑕,泛出碧波潋滟的流光,是水头绝佳的碧玉经过极精巧的手艺才能打磨出来的可爱玩意儿。
彷佛珠光映入瞳底,傅瑾熙双目蓦然泛亮,出口仍是徐慢的语调——
“原来这一颗珠子在你这儿呢。”略顿。“这是太后女乃女乃长年戴在腕上的碧玉佛珠,是由十八颗一模一样的珠子串成的佛珠手串儿,太后女乃女乃诵经礼佛时必用上它。只是那一日在宝华寺遇劫,事后发现佛珠手串不知何时断裂了,宫女们将珠子收拾起来,但找来找去偏找不到最后一颗。”
穆开微道:“下官是在观基脚边拾到的。那时情势紧绷,本以为阻不了观基逃跑,不料他却在那千钧一发脚底打滑,摔得起不了身……”
闻言,傅瑾熙挑高两道修长入鬓的眉,俊丽下颚一颔。“原来如此!本王明白了。那佛珠手串必是那时候断掉的,大人手中这一颗就如此这般奇巧地滚到观基脚边,又如此这般奇巧地让他踩中,他脚下不稳,下盘骤崩,自然摔得狗吃屎。”
见她抿唇沉吟,他再次坐起倾身向她。“莫非穆大人不这么认为吗?”
穆开微内心不禁苦笑。
她若不那么认为,难道真以为当时是有谁出手相助,以碧玉佛珠为暗器,在她无法察觉之下将观基打趴在地?
眼前俊颜忽地撇开脸,以阔袖半掩容,缩着肩头低声咳了起来。
穆开微没多想,赶紧将手炉连同碧玉佛珠一并呈上。“王爷……保重。”
咳声好不容易止了,一双凤目咳得眼角微闪泪光。
当他斜睨着她、对她慢腾腾搧睫,血色偏淡的唇现出一抹虚弱的笑。
穆开微真觉自己实在太不会安慰人,应该再多说些什么,而非仅是空洞的“保重”二字。
“今日乘车出门,是因听了太医们的医嘱,说是要多呼吸一些新鲜的气儿,能让本王的身子骨强健些,心绪亦能快活些。”傅瑾熙先收了她呈回的小手炉,搂进暖裘里。“但今日得遇穆大人,能与君同车,能聊谈一番,却是比什么都让本王身心舒畅。”
穆开微被他这一番“表白”弄得有些发怔,一时间唇动却无语。
马车在此时停住,厚重锦帘外,随从的声音清楚传进——
“爷,咱们已到穆府大门前。”
穆开微听到这话,本能地欲掀帘下车。
她的想法直接得很,想着,要先下车才能站得挺直,站好了才能理衣理裙,整理好身上衣着才好郑重施礼道谢,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因为康王爷偏偏选在这时候探指来取她手上的那颗碧玉佛珠。
结果……她的手竟然被他握住了,连同那颗珠子一起。
“……王爷?”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她根本没放在眼里,但毫无预警手被这么包覆握住,心音乱了拍子却也在所难免。
略幽暗的车厢内,他凝视的目光静且深,像费力整理思绪,将它化成言语——
“本王幼时,父王、母妃为带我求医竟遭死劫,本应该死去的我最后却活下来,自本王返京,关于本王命格带阴煞、克父又克母的流言便不曾断绝过,之后长至十八岁,承蒙太后女乃女乃和皇上伯父宝爱,先后也曾替本王挑了正妃人选……这事,在京畿行走的掌翼大人应该多少有耳闻才是。”
穆开微低应一声。“一位是朱阁老家的嫡孙女,另一位则是礼部尚书大人的千金。”她可以很轻易地震开他的掌握,但不知因何却没这么做,绝非因为他的身分是堂堂的天朝王爷,而是……似是……觉得直接甩月兑他,很伤他感情。
突然意识到,她竟然是不想见他难受。
原因出在……嗯,是因为他生了一张很需要被保护的脸吧?欸。
暗瑾熙轻扯菱唇,扯出一抹苦笑。“是的……没错。但朱家小姐在指婚给本王之后就怪病缠身,病到昏迷不醒,是后来朱阁老上殿哭诉,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哭得涕泗纵横,跪求皇上收回成命,解了朱家嫡孙女与本王的婚约,皇上后来不得不遂了这位三朝老臣所请,而婚约一除,朱家小姐果然清醒……然后,一样的事又发生在第二次指婚上,礼部尚书家的小姐一样是睡着了就没醒来,一样是解除婚约后,状况才好转。”
她抿抿唇。“王爷为何要跟下官提这些?”
他极轻地叹气。“你当真不懂吗?太后女乃女乃之所以将你指为康王正妃,全因那一日在宝华寺你杀恶僧、逮恶人,手段狠辣,胆识过人,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势,要你嫁进康王府,那是拿你来镇煞,镇我这一颗天煞凶星。”
穆开微实没想到他会把这事说得这样直白。
且明明男女之间谈到婚事,寻常该感到羞涩才对,但他没有,却是苦恼中带忧思的神情,而她也没有,只觉他有些……可怜。
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才好,她干脆反握他的手,怕掌心里的珠子磕着他,方一使劲就赶紧放轻力道,不敢回握得太紧。
他目光突然一变,瞬也不瞬凝望着她。
“王爷嗯……绝非什么天煞凶星,莫想太多。”欸,她真不会说话。
脑袋瓜里忽地灵光一闪,她下巴骄扬。“那我呢?王爷瞧我啊,太后把我指给你,我不是还好端端的?不是我自夸,我从小到大身强体壮,从未生过病,壮得跟牛有得拼,这会儿我倒要看看了,那个什么‘昏迷不醒症’轮到我头上,该将如何耀武扬威?咦?!呃……”等等!不对啊!她本意是想借由自己来劝他宽怀,怎么说到最后……好像……好像她真能镇住煞气,不会因为指婚给他就得了“昏迷不醒症”。
头好痛。苦恼啊苦恼!她到底在胡说什么?
然,傅瑾熙笑了,笑得露出白牙,琳琅似的笑音能拨弹闻者心弦。
不过他是在笑话她口拙胡言,还是被她逗笑的,穆开微不清楚,只知一个人若生得如他那般精致的眉眼口鼻,确是要多笑才不负这天道。
他笑音渐悄,拇指有意无意地摩挲她的肌肤,眼里的光亦寂静下来。
“本王明白自己绝非穆大人的良配,太后女乃女乃指婚一事,你穆家难以拒绝,那就让本王来做。本王能做好的,能给你一个交代的,绝不令你穆家难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