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一锅大骨汤煮面疙瘩,吃得谢家一家四口都心满意足。
当然主要原因是她们家有了一笔长久又丰厚的收入,手上也宽裕,灶间的粳米和细面更是不缺,日子自然过得欢快起来。
何氏盘算着,等闺女们出门去了田里,她得办件正事。
可是不等谢娇娘带着妹妹们踏岀门坎,就有一个穿了银红衣裙、头上簪了花的老婆子上门,对方见谢家姊妹都在,那一双眼睛亮得骇人,上前抓了谢娇娘的手就说开了。
“哎哟,这位就是娇娘吧,真是生得好模样,这身形也好,别说……”老婆子掩嘴一笑,“就是我这老婆子看着也喜欢啊!”
她的话说一半、留一半,听得谢家姊妹是一头雾水,但瞧她这一身打扮,外加熏人的香粉味道,倒是让谢娇娘灵光一闪。
娘亲的速度不会这么快吧,昨日才盘算,今日就请媒婆上门了。
何氏从屋里出来,请那老婆子坐下,对方报了名号,果然是个媒婆。
事关自己的一辈子,谢娇娘借口替客人冲茶水,钻进了灶间偷听。
可是才把水倒进铁锅里,没等她添柴火,就听到屋里起了争执。
“你给我滚!我们谢家闺女就是死绝了,也不会给人家做妾!”
何氏一手扶着桌子,脸色苍白得怕人,显见是气急了。
陈婆子也有些恼怒,但仍试图劝说道:“大妹子,人家白少爷可是愿意给十两银子的聘礼呢,你用这十两银子添一亩良田多好,就算不买地,替家里两个小丫头添嫁妆也好啊,总不能让她们也配了光棍吧。”
白少爷?谢娇娘觉得这称谓极为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倒是谢蕙娘拎了菜刀出场了,“砍死你个黑心肠的老婆子!我大姊就是嫁光棍,也不嫁那个断子绝孙的地痞!宾,赶紧滚!”
陈婆子吓得冲岀屋外,谢蕙娘追着她满院子跑,陈婆子瞎跑一阵才猛地想起还有院门这逃生的绝佳之处,是赶紧窜了岀去,谢蕙娘想追出去,却被何氏拉住了。
见状,陈婆子停下脚步,看了看旁边几家探头探脑看热闹的村民,顿时又壮了胆子,梗着脖子骂道:“老娘上门来提亲是看得起你们,不过是个被我们白少爷模过的小妾命,还当自己是个干净的大姑娘呢,呸!不跟着我们白少爷,你就等着配光棍吧!”
“你再给我说遍!”谢蕙娘眼睛都红了,正想追上前,这一次却是被谢娇娘拉住了。
谢娇娘缓步走到院门前,高声道:“我们谢家女就是嫁不出去,也不做人家屋里的小妾,更何况还是德行有缺、注定断子绝孙的地痞!今日就算了,念你年纪大,若是再有下次,我谢娇娘拼着不要命,也要拖你去见阎王爷,省得你这黑心肝的媒婆坏了多少姑娘家的后半辈子!”
陈婆子还想回嘴,谢家前院的张嫂子已经趴在木栅栏上喊开了,“这不是陈婆子吗,怎么,在城里的名声坏了,就跑我们乡下来蒙人了?城里刘家不抓你送衙门了?听说他家的闺女被你害惨了,相公有花柳病呢!”
陈婆子听得心虚,眼珠子转了几转,最后狠狠呸了谢家院门一口,便脚底抹油溜了。
“谢嫂子帮忙!”谢娇娘同张嫂子行礼道谢。
张嫂子赶紧摆了摆手:“不用,不用,我不过是提醒几句罢了。这陈婆子可不是个好东西,为了那几百文的谢媒钱,两头瞒的坏事没少做,早就坏了名声了。”
谢娇娘同她又闲话几句,这才关了院门,回身就见何氏脸上淌满了泪。
“都怪我这病秧子,拖累了你们,若是我死了,你们——”
“若是娘死了,我们姊妹三个早就不知道被人卖到哪个肮脏地方去了。所以,娘要好好活着,好日子在后边呢。”谢娇娘一口打断她的话,不愿她自怨自怜,往死路上多想。
谢蕙娘与谢丽娘也红了眼圈,两人扶了娘亲回屋。
其实谢娇娘没有表面显现得那么平静,肺都快气炸了!
“蕙娘,你们好好陪着娘,我岀去走一圈就回来!”她的心里实在暴躁如雷,高声朝屋里喊了一声就开门出去了。
“呀,大姊,你去哪里啊?”谢蕙娘听得动静从屋里跑出来,却已不见大姊的影子。
小王庄外的小河,起源于附近一座大山的几道泉水汇聚一处。若是雨季,偶尔有些小泛滥,但也算不得凶险;平日则是清澈又平静,是村里妇人洗衣服,或者男人饮牲口的绝佳之地。
谢娇娘远远看着石桥边又聚了七八个妇人,实在不愿意凑到跟前让人说闲话,于是顺着河流往上游走,越走越幽静,倒是让耳根子清净了。
她寻了一块水边的大石头坐下,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往水里扔石头,眼见阳光灿烂,鸟雀自由自在地在山林里穿梭飞翔,忍不住心生羡慕。
“哎,我要是一只鸟该有多好!”
好似感受到了她的心烦哀伤,一颗马头从她肩后伸了过来,轻轻打了个响鼻,又蹭了蹭她的睑颊。
谢娇娘怕痒,忍不住笑道:“哎呀,别蹭我!”
说罢,她要伸手去拍那马头,这才后知后觉的察觉事有不对,惊叫着起身,可那大石头长有青苔,她猛地脚底一滑,就要落下水去。
“啊——”
眼见谢娇娘就要一头栽进河水里,一只大手好似凭空出现一般,直接揽了她的腰,并将她带下了大石头。
怦怦!
谢娇娘心跳得如同擂鼓一般,她努力平复了半晌,却发现心跳依旧响个不停,这才发现自己正倚在他人的胸前,惊得她慌忙推开那人。
“别动!”
赵建硕扫了一眼怀里姑娘的窘迫模样,眼底闪过一抹笑意,脚下却是转了半圈,轻松地把她带回了岸边,这才放开她。
谢娇娘一手抚着胸口,惊魂未定,倏地想起方才的肌肤之亲,不禁涨红了脸,道:“谢谢六爷……”
“不谢,是墨玉突然惊了你。”
赵建硕朝黑马的鼻梁拍了一下,黑马无辜极了,若是它会说话,一定会拆穿它是被主子驱赶过来的这一真相。
可惜,谢娇娘并不知道真相,只捏着衣襟,低垂着头:道:“也还是要谢谢六爷,否则我就又掉进水里了。”
赵建硕想起初见她时,一个刚刚溺水获救的姑娘,脸色白得如同宣纸般,尽避意识不清,却仍是一再叮咛他别告诉她的家里人……那份为他人着想的贴心,让他莫名地心疼。
“怕水就少来河边。”突然涌上心头的复杂情感,让赵建硕破天荒的感到心慌,扔下一句话,他扯过黑马就要离开。
谢娇娘抬起头,眼见那总是在关键时刻庇护自己的人就要离开,她想都没想的开冂喊道;“六爷,等一下。”
闻声,赵建硕扭头望过来,灿烂的日阳照得河水波光粼粼,也映得谢娇娘的神色有几分决绝和渴盼。
“何事?”
“六爷可有订亲?”
“并无。”
“那六爷娶我可好?”
“好。”
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响应,谢娇娘无意识地张着小嘴,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方才是主动求婚了?同一个才见过几面的男子?
赵建硕也是瞬间怔忡,不过转而唇角漾出一抹笑,那笑容甚至越来越灿烂,原本冷硬的脸庞也因为这笑,显得平易近人许多。
“早些回家,等我消息。”
“喔。”她愣愣地应了下来,直到一人一马都消失在树林里,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我真是疯了!居然向他求婚,我向他求婚了!”谢娇娘扯着自己的辫子原地团团转,“这可怎么办?以后可没脸做人了!怎么办?怎么办?”
谢娇娘转了不知道多久,最后蹲在河边狠狠地洗了两把脸,这才带着一颗忐忑的心回家。
“我一定是疯了,疯了!”
调皮的风悄悄把这奇特姑娘的唠叨送回了河岸,让那并未走远的男子笑得眉眼越发柔和,他将手里的一颗石子丢出,激出十几个水花,乍然打破一片安宁……
“大姊,你跑来河边想干么?”谢蕙娘在桥头寻到了自家大姊,以为大姊又要寻短见了,吓得脸色煞白。
谢娇娘却因那关键词而想起某人火热的胸膛,很是鄙夷了下自己的色心,又怕被大妹看破心事,赶紧边扯着她往家的方向走,边道:“你着急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不过出去转转,能有什么事。”
听大姊这么说,谢蕙娘总算放心了,可她还有件闹心的事得处理,“大姊,娘好像被气到了,又咳了起来。”
“真的?走,去看看。”
谢娇娘担心娘亲的病况,加快了脚步,才刚进家,便见何氏捂着嘴咳嗽,只差没把肺给咳出来。
看样子,她不进城抓药是不成了。
先前有大夫留了药方,还算对症,但谢家太穷,这药汤不过是隔三差五喝一次,一直没能根治何氏的咳疾,如今谢娇娘有能力让谢家过得更好,遂赶紧嘱咐谢蕙娘做饭,自己则回屋赶制那幅“麻姑献寿”。
待得吃了饭,她便直接进城送绣图,匆匆抓了几副药就回家,熬了药让娘亲服用。
这般忙碌下来,待谢娇娘终于爬上床休息时,双腿已累得像灌了铅般,别说想什么心事,就连更衣都来不及,沾枕即睡。
而在她酣睡的同时,庆安城里最热闹的怡红院后巷里,某个人正痛苦的蜷缩着,虽然嘴巴大张,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胯间的一只大脚慢慢收回,并嫌弃的往一旁的石头墙上蹭了蹭,这才踩着慢悠悠的步履,如同日落扛着锄头归家的农人般,自在的走远了。
偶尔院落门口高挂的几盏灯笼,映出那人的身影,高大又魁梧……
翌日一早,城西白家的独苗,纨裤地痞白少爷被人废了子孙根的消息传遍了整座庆安城,外加周边十里八乡,人人拍手称快。
暗自猜测白少爷到底是得罪了哪路杀神,或是哪个大侠路见不平,直接帮府城人民拔除了毒瘤。
不说白家如何,这头谢娇娘还不知道某人帮她来了个“一语成谶”,甫睡醒起床,瞧见自己衣角沾染的青苔,这才想起她昨日同赵建硕求婚的惊人事实。
于是这一日,谢娇娘的神魂就如同终于放飞的笼中鸟,不知道跑哪里逍遥去了。
谢蕙娘瞧着谢娇娘手上的那把菜刀第三次往手上招呼,担心大姊把自己变成了残疾,赶紧将活计接了过去,一边手起刀落的切着猪草,一边问道:“大姊,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谁说了闲话,气到你了?”
“没有没有!”谢娇娘突地脸红,赶紧摆了摆手,却是惹得大妹更怀疑。
她只好推说要画绣图,在屋里躲了一日。
偶尔她抬头往窗外探看,就是不见那人上门,心里不禁又焦灼了起来。
这一夜,谢娇娘身的床铺再次化身煎锅,烙得她是翻来覆去,差点冒了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