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爱,一念之间 14、爱,一念之间。

电影开镜那天,黎诗雨参加了开镜仪式,直到傍晚才离开片场。一进入计程车,天空突然被一声雷撕开,降下了狂飙的雨水。

真是,大量的、毫不容情的、义无反顾的,就像爱情似的,让人措手不及。

道路上的人全慌了手脚,四处奔窜。原本就繁忙的忠孝东路顿时瘫痪,将她困在不见尽头的车阵之中。

她挂上耳机,听了好几首歌后,车子也才向前了一点点。早知道就坐捷运了,否则以这种车速,听完两张专辑大概都回不了淡水吧?

她呼出一口悠长的气,望向一旁的小巷,左手下意识模索外套口袋,却找不到一颗水蓝的薄荷糖。小小失落感涌生,同时伴随另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

“司机先生,不好意思,我在这里下车吧。”

“下雨呢,小姐,你有带伞吗?”

“衣服湿了没关系,反正会干。”

冒着雨,她下了车,奔人知名百货旁的巷弄中,找到熟悉的甜点店。

“黎小姐,”见到熟客,女店员立刻亲切响应,并递上一张纸巾。“你忘记带伞了?擦擦头发吧,小心感冒。”

“谢谢。”她笑,接过纸巾,抹去发上的水珠,“外头塞车,我暂时回不了淡水,就过来坐坐。”

“薄荷蛋糕和焦糖红茶?”女店员领她人坐,并依她的习惯询问。

“是的。”

“好的,请稍等一下喔。”年轻女店员亲切地回应,“很久没有看见你了。”

“哈哈。”她发出爽朗的笑声,“我去了东京一阵子。”

“真的?你的新书是在那里写的?”

“对啊,换个环境,也换个想法。”

“东京是什么样的城市?”

“永远不怕吃不到甜点的城市。”黎诗雨始终是年轻女孩,对于甜点,没有一点抵抗力,“不过,我还是喜欢这里的薄荷蛋糕。”

“谢谢!”女店员以笑回应。

店内铃声同时响起,男人推开门扉,笔直地走向橱窗。

“还有薄荷蛋糕吗?”

“阿风!”黎诗雨看着男人,发出一声惊呼。

“阿黎!”林靖风张大了眼,望着眼前女孩。“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不知所措,依旧在每一次的重遇中上演。但如今,却有另一种异于惊喜的感受,让他全身上下都失去力气,彷若窗外狂暴的雨水在他鼻腔里肆虐,溺水缺氧般痛苦。

“我怎么会在这里?”黎诗雨顿了顿,而后笑着,“有太多理由,不如就简化成没有理由吧。”

她还是那么自由,而他依然无所适从。

“你们认识?”女店员欠身向林靖风致歉:“林先生,很抱歉,最后一块薄荷蛋糕已经给黎小姐了,您要不要试试其它甜点呢?薄荷巧克力是刚上架的。”

“你一个大男人,学小女孩吃什么薄荷蛋糕?”

“最近接了一个女客,是出版社的编辑,她告诉我,最近接手的作家,是爱吃薄荷糖的女孩,而且最喜欢这家店的薄荷蛋糕。我私自把那个女孩当成是你。”才说出口,他就后悔了。这种像电影台词一般的话,她早就该麻木了吧?

“噢,这种商业机密怎么能说,改天我要找她算帐。”她笑,满不在意的,“不过,今天你没有蛋糕可以吃了。”

“那……你分我一半吗?”他大瞻提议,也在心里嘲笑自己,这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胆识到底帮得了他什么?

“好啊,我正想和你聊聊,看来命运之神还是眷顾我的。”

“回来这么久,为什么不来找我?你明明知道哪里找得到我。”

“我说过了,我最喜欢不期而遇的感觉。”

她仍然像门外这场骤雨啊,来得毫无预警,也可能很快就消失无踪。但如果一切都凭缘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太脆弱了。怎么绕了那么一大圈后,她还是原本的黎诗雨?

他看着她带着笑意的眼眸,自问:阿黎,难道除了缘分与巧合,我们之间就没有其它更实质的联系了吗?

甜点送上后,黎诗雨拿起小叉,满足地吞下一大口薄荷蛋糕。

他坐在她身边,贪婪地看着她轻舐唇角,并仔细拆解她每一个活泼与高雅并存的动作。人群之中再没有这样的女孩,每一次顾盼,都刻在他骨髓里。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止住拥吻她的念头。

他低下头,从口袋里模出一把钥匙,递到她面前。

“嗯?”她不解地看着他。

“想我的时候,你随时可以过来。”

“我只是想跟你分一半蛋糕。”她持续进食,对眼前那把被无数女人渴望的钥匙没有想法,“没有要和你分钥匙。”

“这是你逃到日本后得到的答案?”

“阿风,我知道你想和我在一起,你有许多美好的想望。”她放下小叉,将手探过胸口。心跳得慌乱,却还在她的控制之中,“但是,我们在一起了,我就不再是你喜欢的样子。”

“你还是预期我们不会有好结果。”

“这不是预期,而是肯定。我太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人。”

“阿黎,我们都认为彼此是特别的,所以,试着去努力的话,就不会走向预期的悲剧。”林靖风放下钥匙,握着她的手,“我已经完全放下萧忆真,可以全心面对我们之间,不带任何阴影。”

“我很谢谢你对我的付出。”她轻轻推开他的手,再次重申:“但是很抱歉,我无法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他的目光暗淡,没入窗外的乌云之中,“阿黎,为什么?”

“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她深吸了一口气,“我无法对任何人负责。”

“又是因为过去的经验,让你觉得爱是善变的?”

“难道还要我再实验一次吗?”她发出一声冷哼,“林靖风,你还不明白?我不够资格谈一份感情,我飘泊善变、没有家的观念,要我定下来无疑是困住我。”

“我不会困住你,你还是你,你写你的故事,过你的人生,只是从此以后多了一个人陪伴你。”他仍不放弃软化她,“你看过我传给你的FB讯息了吗?”

“喔,我看过了。你的想法我完全知道。”她叹了一口气,“你真的想知道我们在一起后会如何吗?当你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以后,我做任何事都必须考虑到你,便无法完全照着我的意思去做。我们当然会说,两个人在一起,可以得到一加一大于二的幸福,为对方做的任何犠牲,能成就更好的往后。但是,人不会永远活在自我编织的梦想里,我终会为这一切感到窒息,我会开始怨你,都是因为和你在一起,才无法自由自在地过日子。”

她的现实,像是一记闷棍,往他月复部重重一击。

缘分与巧合在偶然间产生的化学作用,让他不再是一具行尸走肉,但也带来确实的痛,从皮肉到筋骨,从细胞到灵魂,支撑他活着的每一个组件,都痛得难以忍受。

原来,痛,就是存在主义的最好实证。

“把一个自由惯了的人绑在身边,就有这样的结果。”黎诗雨说。

“其实,阿黎,那天我到了日本,什么都看见了。”他试着吞下过多的情绪,但鼻腔内依然狂妄的雨毫不客气地反袭。这一次,溺水的感觉漫延至后脑,像电钻一般挖凿。“你在粉丝页提到的街头女艺人在网络上有人讨论过,我那时刚好在新宿街头,顺利找到了你,也一直跟在你身后。我看见你和大男人重逢,也看见你和另一个日本男人走回屋子。”

想象的画面在他脑海里清楚得过分,像是有意要让他难堪似的,黎诗雨飘着花果馨香的发丝和细致玲珑的腰部就这么被其它男人环绕,他们压碎她、啃噬她、消磨她。至少萧忆真当初还是和熟悉的前女友发生关系,但黎诗雨就仅只是和路边随便擦身而过的寂寞男人。

为什么?

对感情,她就这么嗤之以鼻吗?

但偏偏,她的每一篇文字,都会戳破她故作自在、风流的谎。

“你也去了日本?”她诧异。

无疑的,在那么多封来自于他的未读讯息中,她忽略了这个消息。

“但我没有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你不相信奇迹啊,不是吗?”他反问,笑容像破碎的棉絮,“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像条勒住你的绳,逼你做决定,那大概会让你逃得更快。”

她靠近他,两个人的距离很近,彼此的鼻息在眼前转成一道发热的漩涡。

同时间,他们向对方伸出手,紧紧拥住彼此。

他懂她啊,其实。

但“逃”这个字眼是双向的,代表她的世界存在带给她压力、抽干她呼吸的迫害者,却也等同她并没有面对压迫的本事。

“你看见了,那么你就会知道……”她的双手绕上他的臂膀,“我懂爱,但是不懂得爱人。”

“爱情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呢,阿黎?”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深吸了一口气,“但人到底需不需要爱情呢?即使没有,我们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吗?”

“因为大多数的人还是相信奇迹神话的吧。”

“和奇迹比起来,我比较相信自己。”

她爱他,始终只有“她爱他”而已。

他爱她,却还是宁可等她。

“这到底算什么呢,阿黎?”他终于明白,萧忆真、季咏若、季咏如,还有那些女人,凝着泪渴求他驻足的眼眸,是沸腾了多久的无助、期盼、心碎。人们总是放下危机意识,在原本就够悲喜错杂的人生里,追逐更大的风浪,哪怕最后一无所有,也甘愿孤注一掷。“一开始我在心里拉扯是否向你表白,也是因为我不信神话。但如果我不在意你,大可以随意地把你揽在身边,等我不需要你的时候,就把你一把推开,谁也不欠谁。”

“所以,你应该更能明白,为什么我会做这个决定。”她靠在他的肩头,“我和萧忆真谈过,知道她试着将你们之间的感情转换成亲情,这样的羁绊使她不会在你的生命中绝迹;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我用遗憾提醒自己,我曾经遇见最让我在意的人,直到我懂得如何去爱为止。”

在他怀里,她胸口那块冰早已不知去向,化作一股暖烫的火,烧得正盛,但他却必须放开她,让无束的自由助燃得来不易的一切。

曾经,他们拥有过一段很美好的时光;可惜,却已成为曾经了。

爱情,从来就总是力不从心的闹剧一场。

都说命运自有安排,缘分最后必定有所出路,这难道不是无聊的恶意操弄?

因为,越不完美的故事,就越有人驻足欣赏。看哪,云层之上,我们称之为“天堂”的地方,正有人咬着洋芋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和她的冲突。

他想起本土频道的八点文件,遇到重要转折的剧情,总会用斗大的标题大作预告,比如这样:林靖风的迷,黎诗雨的惘,两条建立在巧合之上的感情线能否成就一个完整的世界?请看明日精彩大结局!

去他妈的。

艰难地,他放开她,“你要离开了?”

“嗯。”她望着窗外,“雨应该快停了。”

“我还有机会再见到你吗?”

“我们不是一直都很有缘分的吗?”

“如果一切靠缘分,何必痴心爱着一个人?”

他们相视,发出放肆的笑声,不顾一切地再次拥抱对方。

温热之中,循着薄荷余香,他模索到她的唇,贪恋地含着;而她揽紧他,热烈地回应,一如热恋中的爱侣,以疯狂的高温将情节线扭曲到最波折。

但从来,无怨尤地爱着一个人,并不是幸福的必然前置。

“欸,你知道吗?要是给记者拍到了,一定会说我是为了炒作那部改编电影。”她在他耳边开了无谓的玩笑。

“但无论黎诗雨或宇施黎,都不会介意的。”他的鼻息掠过她耳边。

“当然……不介意。”她喘了一口气,“以故事维生的人,自己怎么可能没有故事?”

特别是,爱情故事。

一次又一次在熟悉的循环里以身试爱,见证承诺的未来成为黯淡的过去,她终会再爱过一个又一个人,让荒唐又曲折的人生,成为笔尖折磨人心的流泻。难道不是吗?平凡而顺遂的爱情一句话就可以说完,谁有兴趣呢?

拥抱持续了好一会,直到他们不得不再次放开彼此,他问:“阿黎,不后悔吗?”

他无辜的面容,几乎就要将她最后的理智啃噬殆尽,但勉强用不忍掩饰不合适,注定也是悲剧一场。

“有些人,交会过,也就够了。”她的笑依旧像个无瑕的洋女圭女圭,让他想起初见她的那一幕。

然后,她转身,推开门,没一会工夫,就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走在雨后的街道,阳光洒在湿淋淋的地面,散出不清爽的水气,却无法蒸散她夺眶而出的泪。

她拿出手机,打开宇施黎的粉丝专页。

她骗了他。

他传来的每一封讯息,她都不曾阅读过。身为卖弄文字的人,理解一笔一划是世界上最能撩拨七情六欲的魔法。她不能冒这种风险。

打开收件匣,她打算删除所有来自林靖风的未读讯息,却不自觉停在最后传来的一段文字:

你需要流浪,你正在飘荡,你需要很多故事成就你的梦想;

你不愿承诺,你拒绝停留,你穿梭在无数曲折的爱情路口;

我在少了你的风景里守候,

虽是那些女孩教会我如何等待,而你更值得期盼。

文字的一旁,附上一张城市风景,是当初她在东京的短租公寓前。她出现在画面左方,以凝望远方的背影。

她的唇默默上扬,无声删除了讯息。

坐在街边,她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的橘红烟头又点亮了不切实际的幻象:梦幻的纯白色婚礼、拥有世界上最温暖的家、两个相爱的人一起到老……

而事实上,她只是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女孩,还在研究所里挣扎,人生也才开始,也许有一天她会需要幻想里美好的一切,但绝对不是现在。

她打开手机内建相机,如同她故事里拿着画笔的女圭女圭一般,对着将行的路留下清晰的画面。

至于,她和林靖风的故事完了吗?究竟是无言的结局或是续章的伏笔,她没有把握,就像任何人的爱情一般。

除非把真心放在一旁,今生随缘聚散,无怨无悔有几人?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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