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声从门缝下溜进来,她蜷缩在阴暗客房的松软床铺上,盖着舒适柔软的碎花袖子,一双大眼哭得红肿,像是无辜的白兔。
“你啊,娶了个画里小仙女似的新娘,该要好好宠着,怎么能让她受半点委屈呢?”布兰德的声音苍老有力,正在指责那个惹哭她的罪魁祸首。
祸首不知反省,还有脸反驳。
“我没有让她受委屈。”
说谎!
她躺在床上,扁着小嘴无声指控。
安娜为她说话。
“要是没受委屈,怎么会哭成那样?我看着心疼死了。”
祸首还在辩驳。
“你们不知道,她可宠不得,脾气坏得很。”
可恶,又在编派她的不是了。
“她那花一样的女孩,哪会有什么脾气?就算脾气不好,肯定也是被你气的。”布兰德振振有词,像是指责儿子般,吐出一口叹息。
“唉,她刚刚还替你圆谎,说一路上旅程不累,瞧她一脸憔悴,你肯定都用急行军的速度往这里开来。男人耐得住那速度,可是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哪里受得住这几天的折腾?”
“我放慢速度了。”冥顽不灵的那人还在说着。
“只要她跟不上,就是你的错。”安娜语音严肃,一语中的。“你连她脚上鞋带断了都不知道吧?那双细皮女敕肉的脚底,还磨得都是伤,连最简单的护理都没有做。”
她哭得累时,安娜坚持她到客房里休息,说要留他们吃晚餐,看见她的鞋子跟鞋底时,就皱着雪白的眉走出去,再回来时拿了个家庭简易医疗箱,说她自己瞧不见,非要戳着老花眼镜,为她的脚伤擦抹消毒软膏,还安慰说用了这种软膏不会留下疱痕,每擦一点点就问她会不会疼。
软膏敷在脚底,感觉凉凉的,她缩着修长不失腴润的腿,脚底不怎么痛,心口却疼疼的。
“她是在哪里受伤的?”布兰德逼问。
冷硬的嗓音,这回难得说了实话。“前天在旅馆停车场。”
“怎么受伤的?”
冷硬的嗓音不再吭声。
老人们沉默了一会儿,吐出重重呼息,穿过门缝还能听得清清楚楚,肯定是再也无法强忍情绪,再出声时语重心长。
“你们年轻人之间有问题,可以回屋里解决。但是,进到我屋子里,被我看见就不能怪我多事。”安娜说着,语音平和却严肃。
“你既然娶了她,就要好好的爱护。青青是单纯的女孩,看你时的眼神与模样,心思都藏不住,你不要欺负她天真,要疼爱她多一些。”
躺在碎花棉质被单下的书庆,伸手抚着因为哭泣而发红的脸,在黑暗中咬着唇瓣。
老人家们也被他骗了。
她会有那种神情,是因为他在入门前,故意吻了她,才让她魂不守舍,应承了他的谎话,其实他们根本不是刚在拉斯维加斯结婚,更不是从拉斯维加斯开车过来的。
即使面对友善的老人家,看似毫无防备的时候,他也能流利说谎,一点破绽也没有。连那么激烈情浓的吻,都是机关算尽的举动,他这个人到底还有几分可以相信?该不会全身上下,没有一根诚实的骨头?
大哥就不会骗她!
书庆翻正身子,手掩着额头,双眸又氤氲泛泪,珍珠般的泪滴滚落发中,濡湿耳畔青丝。
黑太过狡猾,每当她以为稍微了解他的时候,紧接着就会发现他心机更诡谲之处,让她旁徨不已,像是走进一座复杂迷宫,每次以为要走到出口了,却又陷入迷宫更深处。
大哥就不会这样!
大哥是一本书,而黑是一座迷宫,还是危险莫测的迷宫,每每踏错一步,就会失去她与生倶来,极为宝贵的一部分。
谈话声再度从门外传来。“她吃不吃牧羊人派?”安娜问着。
冷硬的嗓音藏着一丝不耐。“她很挑食。”
可恶,她哪有!
客厅陷入短暂寂余。
“布菜克,你老实说,青青是不是怀孕了?”布兰德口气也重了。
她侧起身来,望着门缝下泄漏的灯光,忐忑的想着他是不是又要栽赃,但是又想到就算他依然如故的说谎,她也无力反驳。
“没有。”
听到不同于货柜餐厅里的答案,她有些讶异,但是也没有欣喜,虽然不会被老人象们盘问过多,但是哪里知道他又有什么打算。
“那你总该知道她爱吃什么吧?”安娜又问。
“她很挑食!”
“所以,你连她爱吃什么都不知道?”安娜叹了一口气,无奈的问道:“总知道她爱吃猪肉还是羊肉,或者吃不吃洋葱跟西红柿吧?”
“她吃猪肉,洋葱跟西红柿都吃,只是吃得比较少,爱吃甜椒。”冷硬嗓音放软,隐约带着一丝笑意。
“爱吃苹果但不会削皮,水喝得不少,但是只喝矿泉水,没有矿泉水就宁可不喝,不喝气泡水,有调味的水也不喝。”
每听一句,她的心就彷佛又掉了一阶,要滚落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她的确爱吃甜椒,但是个人资料上不会附注得这么仔细。仔细想了一想,想到可能这几天,几餐她都先吃甜椒,小习惯被他看在眼里。至于苹果,是他主动用瑞士小刀削皮后,咬过一口后才丢给她,严令不可浪费食物,不然她才不吃他咬过的苹果。
至于喝水的习惯,要是他没提,她倒是真的没发现。
即使在家里,她喝的也是矿泉水,因为即便是煮过的自来水,也有消毒水的味道,所以都习惯煮矿泉水来泡茶。
一般人在国外大多会买沛绿雅,或者是法国出产,粉蓝色瓶盖,中间塑胶膜上绘着阿尔卑斯山脉,红色英文字体的知名矿泉水。但是前者有气泡,让她喝来觉得舌上不舒服,后者则是硬度太高,她也不爱喝。
原本以为这几天放在后座的矿泉水,都是他下车时有什么就买什么,并不知道他观察得这么仔细,一再测试哪种矿泉水她才喝得多。
这些天的相处,在那双鹰隼似的黑眸下,她到底暴露了多少,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习惯与秘密?
床铺上的娇小人儿,本能用被子包裹全身,想要保护藏守自个儿,却依稀知道只会徒劳无功,之前没能藏住的,只怕之后也目转不住。她对抗不了他的狡绘心思。
想来想去,好像只能束手就擒,觉得自己真不中用。
脆弱娇娃背抵着床头板,坐在黑暗里,哭得梨花带泪。
安娜煮好晚餐,轻轻敲门后再打开客房房门,瞧见的就是这幕景况,吃惊得连忙走过来,把她抱进怀里,拍着乌黑长发轻哄。
“怎么了?”安娜的身上,除了烹煮食物的味道外,还带着一种淡雅的水粉味,闻着跟妈妈很像。
“怎么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哭呢?”就连用手指轻拍她头发的动作也温柔得像妈妈。
倚靠在安娜怀里,她抽噎了一会儿,慢慢止住泪水。
“没事。”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能自己负担,她不想连!两位老人为她担忧。“我太概是太饿了。”
“唉嗷,竟然是饿哭的,这怎么行呢!快,我煮了一桌子的菜,你多吃一点,才不会像风来就要被吹走似的。”安娜抬起头来,对门外挥挥手,像女王般下令。“你们两个快去把刀叉摆出来。”
庞大的黑影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她却能感觉到,他的视线锁着她,静听她的回答,在安娜挥手赶人时,才无声转开视线,大步朝饭厅走去。没有遮挡后,客厅里的灯光照进客房,亮得让她微微眯眼。
“你啊,以后受到什么委屈,尽避都跟我说。”安娜吩咐着,声音并不大,没有刻意压抑,也没有故意扬声,纯粹就是对她很是关心。“千万不要把我当外人,知道吗?”
“知道。”面对老妇人的亲切,她感激在心。
黑或许隐瞒、欺骗了这对者人,但是老人们的善意与亲切,却是最纯粹的,不因为她是谁,有什么利益交关,单纯就是对她好,却显得格外珍贵。
“好了,快下床来吃饭,别让饭菜都凉了。”安娜拿来一双棉质碎花的室内拖鞋,搁在床边让她穿,还体贴的吩咐:“小心脚底的伤,不要走得太急,咱们没上桌,那两个男人不敢偷吃的。”
她勉强挤出笑容,跟着安娜走到饭厅,远远就闻见好香的味道,走进饭厅里香味愈是浓郁,勾得人连唾液都快速分泌。
布兰德坐在主位,黑坐在背窗的位子,桌上厚重的太太铸铁锅里,冒出阵阵热气,另一旁的大色拉碗,则满是洗好沥干的生菜跟红黄两色的甜椒丝,是特别为她准备的。
安娜坐到丈夫身边,没让她去坐黑那边,而是把她拉到旁边坐下,然后用大木匙切进铸铁锅里,先舀出一大块上层撒着起司,铺着西红柿洋葱与绞肉的马铃薯泥,搁进她面前的盘里。
“布兰德的爸爸是老苏格兰人,父子两个都爱吃牧羊人派,家里还留着一份食谱,每种材料的分量跟步骤都不能错,以前煮这道菜我还会心惊胆战,但是这些年来熟能生巧,不用看食谱也能做。”
布兰德笑得见牙不见眼。
“我老婆做的牧羊人派是内华达州最好吃的!”老人大声保证。
“又来了。”安娜嗔怪的看了丈夫一眼,嘴角却笑意盈盈。“以前有好的羊肉时,也会用羊碎肉做,但是附近的农场十几年前就不养羊了,他先前还说没用羊肉,就不算正奈的牧羊人派,但是吃过后又改口说猪肉也好吃,这些年来我就都用猪碎肉做了。来,趁热尝尝。”
熬人劝得殷勤,餐桌另一端的黑却开口。
“她怕烫,必须凉一凉才能吃。”他伸长手接过她的餐盘,拿起刀叉叉起一块,送到薄唇旁吹了吹,确定银叉上的马铃薯泥不再烫得冒烟,温度适口后,才把银叉送到她嘴边。“来,不烫了。”
老人们把这举止看在眼里,眼里都含着笑,她这时要是拒绝,反倒就显得不礼貌,僵着也尴尬,只能张开小嘴,从银叉上吞含下那口食物。
“谢谢。”她含糊说道,垂眼咀嚼口中食物,白女敕小手探过桌面,把盘子拖回来。“我自己来。”
她又不是婴儿,才不需要人喂。
“布莱克,你趁热快吃。”安娜笑了笑,拿了一大块到黑的盘子里。
“那我的呢?”布兰德抗议着。
“客人优先,”安娜瞄了丈夫一眼。“何况你每个礼拜都吃,怎么还贪嘴?慢一点都不行?”
“你该说我宽宏大量,愿意把食物分给他们,不然整个牧羊人派都是我的!”老人促狭的眨眨眼。“快舀给我,不然我可要抢罗!”
“真是的,年轻人也没你这么着急着吃。”安娜虽然嘴上说着,但是自给丈夫的那份仍是最大份,最后才舀给自己,然后坐下来。
老人迫不及待开动,吃得津津有味,连头都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