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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照蔚蓝海 第5章(1)

一九四四年四月,花莲港市稻住通,和果手店“萩乃堂”

“吉洛,ma进去买个东西就出来,你在这里乖乖等好不好?”身着深色粗布和服的原住民女子牵着儿子在和果子店嵌有大片玻璃的木门前站定,以阿美族语对儿子说道。

约莫五六岁的男孩吉洛摇了摇头,眼睛直望着店内可口的和果子。“ina,我想跟你一起进去。”

看穿儿子眼中的想望,女子心软了,但仍不忘叮嘱:“进去可以,但ina只是要帮西川先生家买东西,我们自己吃不起这么贵的东西,知道吗?”

吉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女子便牵着他推开店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欢迎光临。请问您想买什么呢?”柜台后的巴奈立刻以日语向女子招呼。

“请给我一个你们的招牌红豆馅炸馒头。”看见有一张与自己相似的深邃轮廓,女子的表情稍微放松下来,但不确定这店员是否跟自己同族,便仍以日语对话。

“好的。”巴奈熟练地从展示柜中拿出一个红豆馅炸馒头,动手开始包装。

“请问包装纸上要写上贺词或致赠人的姓名吗?”

“请写‘贺花莲港中学入学’,谢谢。”女子照着帮佣家主人的吩咐回答。

“好的,我知道了。”巴奈微微一笑,拿起柜台上的毛笔开始题字,不一会儿,便将题字完成的盒子推到女子面前。“您看这样可以吗?”

“字写得很美,谢谢你。”女子接过盒子,付了帐,打算跟儿子转身离开时,却发现儿子一张小脸几乎贴上展示柜的玻璃,怎么拉也拉不走。

“吉洛,我们要回去了。”女子用稍微严厉的声音以阿美族语对儿子说着。

“ina,我想吃那个。”吉洛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盯着玻璃后看起来令人食欲大动的红豆馅炸馒头,双脚像生了根似地钉在柜前。

“ina刚刚说过,这种东西我们吃不起!”儿子的任性让女子有些动气了,她使劲想将儿子往门外拉,却没想到引起更大的反抗——

“我想吃、我想吃、我想吃!”小男孩吉洛甩月兑母亲的手,一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为什么只有西川先生家能吃?明明是ma来买的,为什么我们不能吃?”

正当女子又气又急又有些心酸不知如何是好时,顾店小姐巴奈温柔的声音响起:“小弟弟,你不哭的话,我有东西可以请你吃喔,跟炸红豆馅馒头一样好吃的东西喔。”

她这句话是用阿美族语讲的,吉洛听懂了,便愣愣地停下哭闹。“真的吗?”

“真的。”巴奈的大眼温柔地回视吉洛布满泪痕的小脸。“不哭的勇敢男孩才能吃喔,你是勇敢的男孩吗?”

“我当然是!”吉洛连忙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鼻涕。

“好,你等我一下。”巴奈笑着往后头的作坊走,身影消失在布帘后一会儿又出来,手上的盘子放了一个红豆馅从侧面破洞溢出来、卖相不好的红豆馅炸馒头。

“妹妹,这样没关系吗?”女子有些忧心地以阿美族语询问。“不会害你被店主骂吗?”

“店主今天不在。”巴奈露出一个有些淘气的笑容。“而且这是瑕疵品,不处分掉也不行,店主河间先生通常都会让我们带回家吃,我只是把我的份拿出来而已,不用担心。”

她笑着将盘子递到一脸期待的吉洛面前,小男孩早就看直了眼,愣愣地接过魂牵梦萦的高级点心。

“吉洛,跟这位大姐姐好好道谢。”女子催促着已经看点心看呆了的儿子。

“谢、谢谢你,大姐姐。”吉洛如梦初醒地道谢,拿起盘上的竹签沾取溢出的红豆馅试了一口,接着便双眼一亮,很珍惜地一小口一小口吃了起来。

“妹妹,真的很谢谢你。”女子为表感激之意,微微向巴奈行了个日式的鞠躬礼。“我是娜豆兰社的拉珂.达娃,你叫什么名字?有机会我一定回报你。”

“这只是举手之劳,您不用这么客气的。”被比自己年长的女性道谢,巴奈有些不知所措地连忙摇摇手。“我叫巴奈.凯茵,我跟母亲住在南园村。”

“凯茵……”听到巴奈报出的母亲名字,拉珂惊讶地睁大了眼。“生你的ina是不是叫做凯茵.达娃?”

“凯茵.达娃是我ma的名字没错。”听到拉珂的问题,生性聪慧的巴奈很快便猜到面前这位跟自己同样有一双大眼的女子与自己的关系。“所以您是……”

“凯茵.达娃是我的姊姊。”拉珂看着面前出落得高姚美丽的巴奈,眼眶有些湿意。“姊姊自从与你父亲结婚后,就没跟娜豆兰的娘家联络过,没又想到她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我不知道我ina在娜豆兰社有亲戚……”巴奈眨眨眼,仍觉得情感上有些难以置信。“她从没提过自己过去的事。”

“凯茵姊姊个性倔强,也难怪你什么都没听说。”拉珂有些怀念似地叹了口气。“你的mama是独自来到南园村为日本人工作的七脚川社后人,叫做法励。”

“我mama确实是叫法励……”听到拉珂如此精确地说出父亲的名字,让巴奈不得不相信她说的事情应该是真的。“不过我对他没什么印象,他在我出生后没多久就生病饼世了。”

对于父亲,她知道得不多,甚至连父亲出生、居住的社名都是第一次听说,母亲并不常跟她谈父亲的事。

“我知道……”拉珂感慨万千地叹口气。“凯茵姊姊本来在我们社里已有婚约者,却在十六岁时跟来自外社的男子私奔,把我们家族的长辈气坏了,之后都不准我们跟她联络,即使你mama不久后便过世了,凯茵姊姊也不愿跟本家联络。”

“为什么他们要私奔?我ina不能跟我mama结婚吗?”

巴奈有些疑惑,就她所知,他们族人的婚姻大多是男方入赘女方家,或是两人出外独立成家,她一直以为父母亲只是因为工作远离原本的部落而出来独立成家,却没有想到母亲的本家居然就在不远的娜豆兰社。

“凯茵姊姊是我们家族最美丽的女儿,等她进入适婚期时,求亲的男子便跟七星潭边的小石子一样多,让她一直无法决定要选择谁。家族长辈最后替她挑了一个好对象,那名男子也照着习俗替我们家做工做了两年,当两边的家族都准备好要办亲事了,姊姊却忽然认识了让她真正倾心的男子,却偏偏是以前跟我们社关系不好的七脚川社后人……”拉珂看着面前肖似姊姊的巴奈一笑。“还放不下上一代恩怨、又觉得亏欠凯茵姊姊婚约者的家族长辈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个性比八月天的太阳炙烈的凯茵姊姊就跟着心上人私奔了。”

第一次听到父母亲恋爱故事的巴奈只能睁大眼,一时间不晓得说什么好。

“孩子,你的凯茵ina……过得好吗?”拉珂问出藏在心底多年的挂念。

“她、她过得还不错,现在在吉野村清水聚落一户日本人家帮佣。”巴奈愣了一下连忙回答,又想到什么似地追问一句:“现在,本家的人还生她的气吗?”

“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啦,家族长辈早就不气她了,只是拉不下脸而已。”

看着一脸担心的巴奈,拉河笑着安慰她。“也算是托凯茵姊姊的福,几年后我和姊姊原本的婚约者结了婚,还有了这个胡闹的孩子呢。”

拉珂模模儿子吉洛的头,已将馒头吃完的吉洛正意犹未尽地舌忝着盘上多余的红豆馅。

“啊,原来如此。”听到这个圆满的结局,方才还莫名有些罪恶感的巴奈看着小脸都沾上红豆馅的吉洛笑了。“原来你是我的safa呢。”是独生女的巴奈第一次使用这个泛指所有亲族同辈弟妹的词,感觉有些新鲜。

罢刚都在专心吃点心的吉洛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大姐姐这么温柔地看着自己,只是傻傻地看着巴奈美丽的双眼。

“吉洛,这是ina的姊姊,凯茵ina的孩子巴奈姊姊,是你的kaka。”拉珂跟儿子解释彼此间的亲戚关系。

“kaka?”面前这个好心的大姐姐,怎么变成自己的同辈兄姊了?吉各莫不着头绪地搔了搔光光的小平头。

巴奈跟拉珂都被吉洛一脸疑惑的样子给逗笑,拉珂看见外头天色已转薄暮,便连忙说道:“巴奈,今天能在这里遇见你我真的很开心,时间晚了,我要回去帮西川家煮饭了。下次有空我再来看看你,我亲爱姊姊的孩子,也代我跟我亲爱的凯茵姊姊问安。”

“好的,拉珂ina再见。”

拉珂向巴奈微笑点头道别,牵起儿子吉洛的手,转身要离开店内时,店门却先一步被从外推开,走进刚从学校下课的日野昭一。

“巴奈,久等了,今天我们被叫去做战备工事,所以比较晚放学,等会我们从理科开始好了——”日野昭一看着巴奈的脸微笑说到一半,才发现店内还有其他人。“啊,您是……”

“日野少爷?”拉珂认出他是跟她帮佣的西川家在同一条街上的日野家独生子,恭敬地行了个礼。

“您、您不须如此多礼的。”日野昭一不习惯地摇了摇手,同时瞥见拉珂手上的礼盒。“您是来帮西川家的儿子五郎买入学贺礼的吗?我听说他成了我花莲港中学的后辈呢。”

“是的。西川先生非常高兴,说五郎少爷能跟日野家的少爷一样考上花莲港中学实在太好了,就差我来买这个做为贺礼。”拉珂有些疑惑地看身着制服的日野昭一。“日野少爷,您来这里是因为……”

“啊,那个,我来找巴奈小姐一起……切磋课业。”日野昭一有些害羞地模模鼻子,不知该怎么说明比较好。

“拉珂ina,日野先生是来教我念书的。”看到拉珂一脸怀疑的样子,巴奈不希望心上人被误会,便开口为他解释:“因为我没有钱继续进修,日野先生这几个月便趁我下班之后教我念中学程度的书,他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

“没有啦,巴奈小姐天资聪颖,根本不需要我怎么教就会了……”被心仪的女孩称赞,日野昭一忍不住笑出了两颗小虎牙,忽又想起自己学校的禁爱校规,

连忙收起笑容补充道:“对了,拉珂阿姨,我们没有在谈恋爱喔,您别误会,也请您先跟我父母保密,我不想让他们有无谓的担心。”

看着两个年轻人相互凝视的眼神,拉珂心下了然,却皱起了眉头。

“日野少爷,您放心,我不会乱说的。那么我该先走了,再见。”

再次点头行礼后,拉珂牵起儿子推开店门,门上的风铃响声未歇时,她停下脚步,回头以阿美族语说:“巴奈,念书很好,但你最好不要爱上日野少爷,我不想看你步上跟你ina一样的后尘。”

话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和果子店。

门应声关上,挡住一部分洒人店内的夕阳,在两人身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难得寻人任务刚看到一丝曙光,风衣男却变成这种状态,真令人烦恼啊……

走进松山机场的国内线到站大厅,纪海蓝无奈地看着跟在自己身旁的浅见时人。

“浅见先生,我们到台北了喔,您知道怎么回自己住的地方吗?”纪海蓝问出下机以来第三次同样的问题。

浅见时人只是转头看她,摇了摇头。

啊啊啊怎么办?这人自从下午在马耀餐厅的沙发上醒来后,就一直是这种看似正常的异常状态,只用单字或点头摇头回答他听得懂的问题,不懂的问题就沉默;但因为非常听她的话,乍看与正常人无异,只有她知道他现在的智力大概只有三岁。

罢开始她还觉得挺好玩的,因为叫他做什么,基本上他都会听话照做,所以从马耀的餐厅移动到机场登机时都没什么大问题,只要她下达指令,他就会依言执行,就像人形机器人一样听话,唯一的麻烦是他常常听不懂她的问题。

可是现在她觉得不好玩了。他一脸呆呆的样子,连自己家的地址都说不出来,一副她不下指令他就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样子,让她担心这人要怎么安全回到家。

总不能把他一个外国人丢在这里,但她也不知道他住哪里啊……有谁会知道呢?

苦思半晌,纪海蓝才突然灵光一闪。“浅见先生,您可以把您的手机拿给我吗?”

“好。”浅见时人乖乖从风衣口袋拿出手机交给她,当然,手机是上锁的。

“浅见先生,您可以把您的右手大拇指放在这里吗?”跟机器人版浅见时人相处了几个小时,纪海蓝现在大概明白要怎么下简单的指令让他能够听懂照做。

她运气很好,浅见时人依言将右手大拇指放上手机的Home键后,那支跟她同款的智能型手机就解锁了,不然她原本打算十根手指的指纹都试一遍的。

纪海蓝熟练地打开内建的通讯簿搜寻。“浅见化学台湾支社同僚……有了,打给见过面的陈先生!”

看到浅见时人分类得井井有条的通讯簿内有熟悉的名字,她精神一振,连忙按下拨打键。

“您的电话将转接语音信箱,请于嘟声后留言……”

才刚振奋起来的精神,又狠狠被击倒。

她又试着打了其它通讯簿上被分类为台湾同事的剩下两支电话,也许是因为他刚来台湾的关系,台湾这边的联络人少得可邻,而且刚好不是关机,就是突“怎么办啊……浅见先生,您能告诉我您住在哪里吗?还是帮我把您住处地址打出来?”沮丧到极点,纪海蓝忍不住异想天开地看着浅见时人,希望他可以响应她的指令。

“……”听不懂,沉默。

“我想也是,这些指令对你大概太困难了。我们先坐着休息一下,把你的皮夹、旅行袋跟计算机包借我看一下好吗?”

纪海蓝苦笑着耸耸肩,领他在一旁的长椅坐下,接着继续翻找他的随身物品,希望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这是……”

当她搜索皮夹夹层的时候,一张边缘有些泛黄的照片被她从夹层中抽出来,是一个英俊的中年男人抱着一个灿笑小男孩的照片,男人的轮廓跟浅见时人有九成相似——瘦削的长脸、挺直的眉骨与鼻梁、双眼皮褶痕极深的眼睛,眼角有微微的上扬,笑起来则跟浅见晴人一样会露出上排的两颗小虎牙,为他斯文的外貌凭添一分大男孩般的稚气。

若不是鼻梁上没有银框眼镜,照片上标注的拍摄日期又是二十几年前,她会以为那是浅见时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比堂弟浅见晴人跟他的相似度还高。

这个男人绝对是他的近亲,而这个四五岁左右、笑得跟男人一样开心的小男孩,大概就是浅见时人本人吧。

她悄悄地觑了身旁面无表情的浅见时人一眼,他正垂下长长的睫毛,视线落在膝上规矩交迭的双手,惯常皱起的眉间仍有小小的褶痕。

从热情到有些没大没小的堂弟、感情好到愿意代为寻人的爷爷、到这个看起来像是他父亲的开朗男子,由家庭的角度来看,身边这个男人应是在充满爱的环境下成长的,但为什么他学生时代会常常受伤?又为什么他隐约对台湾有种排斥感?他到底是怎么长成一个这么压抑的大人的?

越是与浅见时人相处,纪海蓝就越是好奇,好奇到几乎有些在意的地步。

“你身上的谜团跟你要找的人相比,可一点都不少啊。”

身为一个热爱解谜的历史人,她必须承认浅见时人引起她探究的兴趣了。

“不行不行,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吧。”她连忙摇摇头。

纪海蓝将相片放回皮夹的暗袋,提醒自己现在不是分心探究浅见时人的个人史的时候,动手拉开他计算机包的外层口袋拉炼继续搜寻。

十分钟过后,她彻底放弃了。

这人显然是把自己的台湾住处地址输人脑子里了,不论皮夹、旅行袋还是手机里都找不到,若不是无法让他做出输人笔电密码这种复杂的动作,她差点连他的笔电都要登入进去找找看了。

最后,她只好重新打开他手机的通讯簿,传了简讯给曾见过面的陈姓同事跟浅见晴人,希望他们之中任何一个看到后能回复她。

“好了,现在该怎么办呢?”

不能把他放生在这里,当然也不能把他带回她跟两个女室友合租的三房小鲍寓,然后现在已是傍晚,她开始饿了,一直坐在这里等简讯也很无聊……

她回头看着身旁依旧呆滞的浅见时人,他也因为她开口而回头看着她,令她忽然想起某部她曾看过讲百依百顺的人形管家机器人的日剧。

这么一想,还真有点像呢……

嗯,不然她来试一下好了。

“风衣男,我饿了,你可以陪我去吃晚餐吗?去你们公司附近的夜市。”虽知他八成听不懂,她还是以日语对他发话,还很不敬地把自己帮他取的绰号译成日语叫出口。“吃完以后,我想想……如果到时候还是不知道你住哪里的话,就帮你找一间旅馆把你丢进去好不好?这样你明天上班也比较方便。”

“好。”浑然不知自己究竟答应了什么的浅见时人乖乖点了点头,一脸信赖地看着她。

实在是……太有趣了啦!

纪海蓝忍住笑,决定好好享受一下跟他之间难得的轻松时光。

她这么辛苦地带着他回到台北,只是要求他陪她去夜市吃个东西,不过分吧?她不会要他跟着一起吃的,只是想用更轻松的方式度过等待的时光而已。

“好,那就这么决定了,跟我走吧!”

自我说服完毕的她站起身,领他往捷运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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