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家粮行在京城独大,所以宣青尘并不想留在京城里,他买了一辆马车,欲将南净雪带离京城。
他并没有成功说服南净雪,后者仍视他如洪水猛兽,还是杏儿好说歹说,才把如今心智只有六、七岁的南净雪骗上马车,在隔日清晨带了足够的药及食物,低调地出京。
临走前,宣青尘不忘去一趟商会,埋下满来客栈与宣家粮行斗争的种子。即使事后大伙儿都知道宣青尘已月兑离了宣家,两家可能也已经闹得眼红,无法松手了。
一路上,南净雪都警惕地坐在离宣青尘最远的地方,逼得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车厢外,与车夫并坐。幸亏有杏儿不时安抚,她才没一直哭闹,不过杏儿自己也有伤要养,这一路可说是让他劳心劳力,比他平时出远门做生意还要累一百倍。
但是他无怨无悔,因为这个情况是他自己造成的,他的轻忽与自以为是,让南净雪从最爱他成了最怕他,却让他更能模清楚自己的心——无论她成了什么样子,这辈子,他要定她了。
马车北行将近一个月,之后进入了一个名叫富田的小农村。村子里约莫三十几户人家,错落在田野溪流之间,依山傍水,炊烟袅袅,风光绝美,让南净雪在提防之余,也忍不住把头凑出马车外赏景。最后,马车在一处小院子外停下,宣青尘才协助杏儿下车,南净雪便自个儿跳了下来,一边大呼小叫,一边在院子里探索,一派兴奋又好奇。
宣青尘微微一笑,看来他这步棋走对了。这里是他乳母的老家,小时候乳母还曾带他来玩,并承诺他随时可以过来。后来乳母过世,这间小房子也因此尘封了数年,当他决定要带南净雪离开京城那个纷扰的地方时,就想到了这个纯朴的小农村。
丙然,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地方,甚至玩起了邻家养的鸡,也惹得隔壁小黄狗汪汪叫个不停,几户邻人都好奇地跑出门看这户久没人住的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连忙走向她,想制止她顽皮的举动,想不到她一察觉到他靠近,就立刻尖叫起来,连退了好几步,口里辽大叫着。“坏人,你不要过来,坏人走开!”
这下附近邻居的目光全质疑地落在了宣青尘的身上,弄得他尴尬非常,幸好杏儿善解人意,连忙将南净雪骗到屋子里,他才跟了进去,想先稍微整理一下环境。
然而南净雪一见到他进来,便突然放声哭叫起来。“坏人进来了,坏人快点出去!哇哇哇……我不要在这里,坏人好可怕……”
她不叫则已,这么一叫,原本在外头观望的邻居们,突然都涌进了房子里,一脸不善地瞪着宣青尘。
“你是谁?到刘婆婆的房子里做什么?”先说话的是村子里德高望重的陈伯,方才南净雪逗的鸡和狗,就是他家养的。
“难道你诱拐了人家的女娃儿?小伙子,年纪轻轻的不要尽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对门的黄大婶也皱眉看着宣青尘,疑惑这年轻人相貌堂堂,怎么会做这种缺德事。
之后一对年约二十来岁的双胞胎兄弟张龙、张虎也跳了出来,直接指着宣青尘威吓道:“哼!让我们把这个陌生人抓起来,免得他祸害了别人家的女儿……”
“各位冷静点,我是宣青尘,宣家的少爷,刘婆婆十几年前还带我来过,不知你们是否记得?”宣青尘无奈地连忙解释,皱眉看了看这几人,动用他过人的记忆力回想着。“我记得你,你是陈伯、你是黄大婶,至于你们两个兄弟,不就是张龙、张虎吗?我们小时候一起玩过稻草球的。”
“啊!我想起来了,,宣家的少爷……”陈伯一脸恍然大悟,不过这惊讶只有一瞬,脸色马上又变得不悦。“就算是宣家的少爷,你也不能强抢民女啊。”
“唉,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净雪不是我诱拐来的,她是我的妻子。”宣青尘叹了口气,村民们似乎认出了他,他终于能好好说明。“因为一些变故,净雪伤了脑子,所以她的表现才会像个六、七岁的孩子,我带她来这里,就是想离开京城,让她在这片好山好水中疗养,并非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是吗……”黄大婶仍是怀疑,不过这年轻人她越看越眼熟。“好像是,你好像真的是宣少爷,长相跟小时候一个味道。这……是叫净雪吧?生得白白净净、水灵灵的,好一个标致的娃儿,怎么脑子就傻了呢?真可惜……”
这番话,果然引起旁观的村民们的侧目。确实,一个好好的人脑子坏了,很容易被人笑是傻子或是呆子,甚至会引起众人的歧视或抵制。
“少爷……”杏儿看气氛有些古怪,不由担心他们会说出一些嫌弃南净雪的话,对她造成二度伤害。毕竟她会变成这样,是无奈绝望之下的举动造成的,但这又无法与他人解释,而她虽然心智幼稚,可是别人批评她,她还是听得懂的,届时她那孩儿般的心性,反而更难安慰。
宣青尘见众人表情复杂地直打量着南净雪,也有相同的担忧,正当他想说些什么来提醒这些邻居,防止他们伤害到她时,黄大婶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率先开口。
“来来来,大婶给你糖吃,别怕别怕!”黄大婶由口袋里掏出了几颗糖,家里有小孙子的总是会备着的。
南净雪看到糖果然眼睛一亮,像只小狈般窜了过来,喜孜孜地接过糖。
黄大婶心里一酸,模着南净雪柔顺的发,心疼地说道:“多乖的娃儿啊,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大婶一定会疼你的!”
一旁的陈伯也不甘示弱,同样走了过来,对着南净雪道:“呵呵呵,以后想和狗儿玩、和鸡仔玩,都来陈伯家。”
她眼儿闪亮亮地点头,绽开了如花朵般美丽的笑容。
张龙、张虎兄弟哪里看过这么漂亮的姑娘,都差点把眼儿看凸了,不过他们的目光只有欣赏与喜欢,而没有下流与轻佻,见到南净雪欢喜,也连忙跳出来拍胸脯保证道:“净雪妹妹好好住下来,在村子里只要有人欺负你,告诉我们两兄弟,我们一定帮你打回去!”
南净雪偏着头还不太懂,黄大婶已经两记拳头砸在两兄弟头顶上。“打个头!这整个富田村也只有你们两兄弟会欺负人!”
一屋子人因此笑了起来,方才尴尬的气氛消失无踪。
宣青尘看着这些友善的邻居,心中十分动容。这才是真正的净土,才是真正的人性,在宣家大院看多了那些勾心斗角与阴谋陷害,再回头看看富田村村民的美好善良,他有种前所未有的清爽感,好像那些阴暗、那些恶梦,都被这方山水人文给洗涤了去。
南净雪也不明所以地跟着大家呵呵笑,放了一颗糖在口里,甜得她眼儿都眯了。
宣青尘不动声色地靠近她,温言问道:“净雪,喜欢吃糖吗?”
南净雪没察觉他的接近,用力地点着头。“喜欢、喜欢!”
杏儿笑着补充道:“少女乃女乃一向喜欢甜食,只是以前在宣家大院里吃不到,所以少女乃女乃现在一定很高兴能吃到糖。”
宣青尘闻言,眉头微微一皱,以前觉得遵守家规可正风气,现在只觉得那简直是一重又一重不合理的枷锁。不过很快地他又恢复过来,对着南净雪笑道:“净雪喜欢吃糖,那我以后都买给你吃好不好?”
“好好好,我要吃糖……”她答应得很爽快,终于抬头看是谁这么好要买糖给她吃,然而一看见宣青尘那张俊脸,她的笑容马上垮了下来,跳离他三大步的距离,还一边大声嚷嚷着坏人,一边用手里的东西扔他。
一下子,几颗糖果飞到宣青尘身上,他顺手接住,眼中却闪过了一丝黯然。果然要她接受他,还有一段好长的路要走。
她这才发现自己拿来丢坏人的居然是好吃的糖,一下子急了起来,秀美的脸蛋儿皱得像小笼包似的。她怕他,却又舍不得那些糖,突然间她鼓起勇气,想吃糖的战胜恐惧,居然一股脑儿地冲向他,一把抢走他手上的糖果,接着转头又躲到了杏儿身后,探头探脑地偷觑他。
他不禁苦笑起来,其余黄大婶等人见到了南净雪的反应,也不由纳闷摇头,看向宣青尘的目光更带了丝狐疑。然而南净雪可不会替宣青尘解释什么,所以村民们接下来的话,更是令他哭笑不得,百口莫辩。
“宣少爷,这娃儿真是你媳妇,怎么她这么怕你?”
“你可别骗咱们啊!净雪娃儿如果是你拐来的,赶快还给人家吧,说不定她父母正急着呢!”
“宣少爷,虽然我们小时候一起玩过球,不过净雪妹妹若真是你骗来的,我们可要帮她出气喔!”
由于杏儿仍带着伤,而且只有她能安抚住像孩童似的南净雪,所以从小到大都是个大少爷的宣青尘,只好自己动手清理环境。
唯有自己真正做了,才知道这些事情没有想象中简单,比如擦一张桌子,若只是用湿布抹一抹,那么灰尘反而会附着在上头;用干布擦,那陈年的尘垢根本去不掉,所以得先湿擦再干擦,这样反复几次,一张旧桌子才被清理干净。
又如扫地这桩事,宣青尘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明白拿扫把比拿刀还难。每当他将地上的尘土扫在一起,风一吹又四处飞散,而且好像不管怎么扫,这屋子里还是那么脏,费了他九牛二虎之力,才干净那么一点点。
乳母刘婆婆的这间小房子,除了外头有一个大院落,屋里只有一个小厅及两个房间,原本应当是他与南净雪夫妻一房,杏儿独居一房,但考量到南净雪如今避他唯恐不及,他只好让两女同居一室,自己则独居一房。
然而对于一个从来没做过任何杂务家事的宣青尘来说,清理整间小房子简直比他以前不眠不休工作好几天还累,最后他只能草草了事,唯独南净雪的房间,他特别费劲地打扫了一番,几乎要了他的命。
他终于明白以前宣府的下人有多辛苦,姬冰要求的可是一尘不染,否则动辄打骂鞭刑,为什么他以前从来没有察觉?这样苛待下人的家风,真的值得维持、值得延续?
甩甩头不再去想那些烦人的事,他转头来到小厅里,却看到厅里的两女殷殷期盼地望着他,杏儿欲言又止,南净雪则是在偷觑他几眼之后,连忙转开视线,又躲到了杏儿背后,但当视线又回到他身上时,那目光中泄露出几许迟疑的渴望,好像想从他身上获得什么东西。
宣青尘正想问杏儿,抬头一看,天竟已半黑了,这才恍然自语道:“都这么晚了,我们居然还没吃东西!杏儿,你去买一些——”转念一想,南净雪现在根本不能没有杏儿,他才苦笑改口。“我自己去买些食物回来好了。”
杏儿脸色一喜,连忙拉了拉南净雪的衣袖。“少女乃女乃,我们有东西吃了!”
南净雪的苦瓜脸也顿时笑了开来,模了模自己的小肚子直嚷着,“我要吃东西,肚子饿!”
宣青尘看得好笑,不由摇了摇头,伸手往怀里一掏,就要拿出钱囊,但掏了一阵子,又模模袖袋,之后脸色慢慢沉了下来。“我们没有钱了……”宣青尘这才想起来,他离开宣家时根本没整理行囊,这一路上买马车又添购干粮及药品,再加上沿途的花费,根本没有余钱剩下来。
南净雪还不懂怎么回事,但杏儿的表情却先难过了起来。“少女乃女乃,我们又没有东西吃了,你忍耐一下。”
原本满心期待的南净雪一听,笑脸马上转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我要吃东西,我肚子饿……”同样一句话说出来,却变得可怜兮兮,大有天地为之同悲的态势,让宣青尘都觉得自己不让她吃东西,简直丧心病狂、猪狗不如。
当下,宣青尘有了决定,为了生活,为了让南净雪过得无忧无虑,他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呢?
“你们等我一下。”说完,他推门而出。
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令杏儿意外的是,他并不是买了食物回来,而是拎着一小袋米,似乎是跟隔壁邻居借的。
以前在宣家大院,少爷根本不需要做这些下人的事,杏儿明白他真的很疼爱南净雪,正要上前接过米要去煮粥,宣青尘却摇了摇头。
“我来煮吧!”他略带遗憾地望了一眼兀自玩得正开心的南净雪。“她……和我独处随时会失控的。”
杏儿默然退下,但目光中的同情之意却不加掩饰。
宣青尘在心里暗自一叹,他会有今天还不是自找的,完全失去少爷的光环,洒扫煮饭都要自己来,但他绝不后悔今日的选择,因为他已知道自己人生中想要守护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到了厨房,虽然没有亲自煮过,但身为粮行少主,名厨的身手也看过不少,宣青尘估模着依样画葫芦,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生火、煮水、淘米……做好一连串工作,看锅子好像煮得差不多了,他便端起锅子,来到了桌前。
两女一看到食物,很快的扑到桌旁,但却闻到食物传来的古怪气味,齐齐皱起了眉头,尤其是南净雪压根不给面子,直接捏着鼻子皱着小脸道:“好臭喔!”
宣青尘脸色一僵,他忙了好一阵子煮好的粥,居然一上桌便被批评,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况他是纡尊降贵下厨的大少爷,一股火就要冒起,但是这话是南净雪说的,他不可能对她生气,只得按捺住性子,柔和地说:“第一次煮,卖相不太好,不过口味应该还可以。”
他先添了一碗给杏儿,让她喂南净雪,杏儿舀起一匙稀粥,吹凉了放到南净雪嘴边,像骗小孩似的哄道:“少女乃女乃,吃饭啰!吃了肚子就不饿了。”
南净雪柳眉大皱,苦恼地看着粥,但最后还是熬不过咕咕叫的肚子,张口把粥吃了下去。
宣青尘正松了一口气,想不到南净雪脸色一变,大喊了一声好难吃,转头就把粥全吐了出来,恰好站得不远的宣青尘便被她喷了满身。他何曾受过这种待遇,脸色一沉,南净雪似乎知道自己做错事,尖叫一声又躲到了杏儿的身后,瑟瑟发抖。
杏儿见少爷好像快翻脸了,急忙安抚她。“乖,少女乃女乃乖一点,少爷没有生你的气。来,我们再吃一口,再吃一口就好吃了。”
南净雪虽然心智单纯,却也没有那么好骗,何况她已经吃过一次亏了。“我不要吃!这是什么,好难吃、好难吃!我不要再吃一口。”
见杏儿的汤匙一直伸过来,南净雪感受到了一丝被强迫的意味,她突然觉得自己好讨厌这种感觉,更剧烈地反抗起来,甚至不顾一切地推了杏儿的手一把。
杏儿一个没拿好,整碗粥倒在地上,碗也摔破了。
南净雪见状,抱起头缩到了一旁,眼眶一红便大哭起来。“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不要吃……呜呜呜,好难吃,我不要吃……”
杏儿一时不知所措,只能急急抬头对着宣青尘道:“少爷,少女乃女乃不是故意的,她不懂,那粥……是我打翻的……”
宣青尘沉着一张脸,却没有如杏儿所想开口责骂任何人,只是走到了那锅粥旁边,舀了一点放到口里吃吃看。
粥入口的当下,他自己都忍不住皱眉。粥没什么味道也就罢了,他煮得不够熟,口感奇怪,还带着丝丝焦味,于是他不发一语地把粥又端回了厨房里,没有再看两女一眼。
他一走,南净雪的哭声也停了下来,只是提防地看着厨房的方向。
杏儿摇了摇头,去扶起她的同时,忍不住劝道:“少女乃女乃,少爷其实对你很好,你不必这么怕他。”
南净雪咬了咬下唇,幽幽地道:“他是坏人……”
“少女乃女乃,坏人是怎么样的?”杏儿很有耐性地问。
“坏人……”南净雪想象了一下,美眸里露出些许惊恐,脑子里一直有些不明的黑暗影子闪烁,在做着可怕的事。“坏人会骂我、会打我,还会叫我滚出去……”
杏儿叹了口气,她猜测南净雪虽然吃下了忘忧丹,但脑海里恐怕还残留着一些不好的回忆。她只能继续引导着。“所以少爷不是坏人啊!他没有打你、没有骂你,更没有赶你走。相反的,坏人会煮饭给你吃吗?会找房子给你住吗?会带你来这里和小狈小鸡玩吗?少女乃女乃,你那么怕少爷,根本没有道理。”
南净雪听得一脸茫然,似懂非懂,杏儿也只能为之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