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过了十几日。
看见沙漏已经到了一定的刻度,房荇放下手里的笔,案桌上是铺平的宣纸,纸上面是一幅水墨写意,桃花小鸟,虫鱼蝴蝶,笔趣盎然,再看过去,地板、椅凳上散得到处是画纸,有苦瓜、野花,一只狗口部细细的毫发,连眼睛中的细微明暗都被一丝不苟的画了出来。
是的,除了日常的上学识字,房荇唯一的娱乐就是画画。
她的取材多样,无论大自然还是人物都能入画,但她私心最喜欢花卉。
她很快打水洗过手脸,无须吩咐,换下家居常服,改穿一袭利落的短打扮,这样还不够,她用细白的牙咬着黑绳,将两只窄袖交叉绑紧,绳尾塞入手腕内侧,再拿起布腰带紧缠着腰,最后打散头发,用齿梳重新梳成一条大辫子,最后用红头绳系住,瞄了眼铜镜,见无不妥,便转身出了房门,绕过回字型的廊道,来到耳房后面一小块因为房荇要学武而特地清出来的空地。
请来的师父还没来,房时却在。
他也是一身的短打扮,和他以往的斯文装扮大相径庭,但他似乎有些不习惯,不时的拉一下袖子什么的。
“哥,怎么你也在?”这时候,他多会在自己房里温书,要不就把先生布置下来的功课做好,直到晚饭才会出来。
“我与你一同练武吧。”
房荇眼眨巴眨巴的,非常可爱。“啊?”
“我本来以为你说要学武,不过就一时兴起,但是,这几天看起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你想学,哥就陪你。”对一个完全没有体能,也甚少运动的闺房女子而言,练武要吃的苦头绝对不亚于读书,只是一个辛苦的是脑袋,一个是。
这些日子,他冷眼旁观,也无法不听到母亲心疼的抱怨。
她扎马,扎得两条脚酸痛不已,母亲虽用热水和巾子给她热敷,可她走路时仍痛得苦脸皱眉,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她还是照常起床,照常上学,照常练着她的基本功,身上贴的狗皮膏药老远就能闻到味道。
她为什么一定要坚持这么多平常女子碰也不会去碰的事情?甚至,拿出比读书更热忱的态度来学习?
“去玩不好吗?”他问过。他这妹子所学的已经超过同年龄的孩子太多,她应该赖在娘亲身上撒娇,要不就抱着布女圭女圭扮家家酒,不是把自己弄得像个苦行僧似的。
其实,就算她什么都不学,什么都不会,只要她快快乐乐,他和爹娘也会护着她一辈子的。
她笑得眉眼俱弯,却说:“荇儿喜欢玩,无论摘花还是去严朱家玩……现下的我们有瓦遮头,有饭吃,这些是因为爹娘待我们好,我们不能选择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父母,却可以选择自己要什么样的人生,我,有我想要的人生,哥也一样,有自己想要走的路不是吗?”
也许她这一世仍旧庸庸碌碌,仍旧没有半点值得父母骄傲的地方,但是她还是想做点什么出来,叫爹娘看见她的时候不会觉得生这孩子是无用的,因而后悔。
她竟是这般早慧……虽然早就有那种感觉,真的听她亲口这么说,房时平常稳重的表情还是龟裂了,甚至有些动容,她那闪着智慧的眸子闪闪发光,表情认真到让人说不出一句话来,就算是该能言善道时也不输人的自己也一样。
“哥,练武虽然可以明思绪,强健体魄,可童生试转眼就要到,你准备那么久,我不想你为了这个分心。”自从她出事以后,哥哥一直很自责,总觉得把她弄丢了是他的错,以至于这些日子以来,只要她稍微离开他的视线,他就会不安。
的确,童生试就在开春后,他只要榜上有名,就是秀才,就有了功名,就能替爹娘挣脸。
“可是你……”
“我不就在自家院子,还能去哪?”
这时,婆子来报说门口有人送来一份指名要给房家小姐的东西。
“有说是谁家派来的人吗?”房时问。
“说是城东姜府。”
兄妹俩到了门口,只见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候在那,圆圆的脸,嘴边居然有个梨涡,看起来讨喜的很,他一见到房荇便低头鞠躬,“请问是房小姐吗?”
她点头。
那年轻的小厮双手举高,递过来一件东西,“这是敝府孙少爷交代要交给房小姐的东西。”
房荇打开包裹的红绸带,是《鹿公游踪集》和《山杂图考》两本册子。
这是她当初被绑架,遗失在马车上的书册?想不到是落在闻人凌波那儿了。
既然在他手中,拿到的时候为什么不吭声?
“还有事?”
“闻人少爷已经游历去了,他要小的这样跟姑娘说一声。”
“多谢了。”哦,那他也不会再去书院了。在书院,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也不是那种会去自讨没趣的人,十几天来两人却再也没有说过话。
“小的不敢。”见这位小姐也没有追问自家孙少爷几时会回来,也不问去了哪里,小厮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觉得不要多话比较好,既然交代的事情办妥就告辞离去了。
“这两本书不是我们去逛瓦市那天你买的?”房时也有印象。
“我以为丢了,想必是被闻人公子捡到了。”她往里走,和兄长回到空地,两人在石阶上坐下。“哥以前就认识闻人公子了吧?”
“你是说重赫吗?也就同窗之谊。”
重赫?是闻人凌波的字吧,平辈之间一般都是称呼字。
“可在衙门的时候,我看你们完全不打招呼寒暄,这是为什么?”她又想起来,就算在破庙两人第一次打了照面,也没有一点互动。
房时不会主动告诉她的事情,她通常也不问,是今日接到书,才又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
“我与他虽是同学,却素无交往,也不好跟你说……至于在破庙时,我一心记挂着你,到了衙门,你也看到他那样子了,不如什么话都不要说,免得多生枝节。”
“哦。”也是,那时两人的眼神甚至连交会都不曾,明明天天见面,却能装成陌路,这种城府,这两人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不过这想法也只是一闪而逝,并没有在房荇脑海里停留多久。
房时沉吟了一下。“他那个人有些复杂,能不往来,还是少往来。”
“嗯。”
其实不必哥哥叮咛,他们也没什么“往来”吧,自从闻人凌波来书院上学后,又喊了她那一嗓子,从此以后,她是清闲了,因为书院的人都把眼光转移到他身上,有人甚至每天都会到门口看看他来了没有,等他来了,又作一窝鸟兽散。
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住的严朱也能把他的事情说上半天,嘴巴都不会酸,可反复说来说去,就都只有他的来头很大,身世复杂之类的。
听来的事情,哪做得准?
所以,她也总是一边做自己的事,一边听她唠叨,但都是当马耳东风。
“我没想到他会游历去,你……没什么话说?”房时毕竟比她大上几岁,虽然和闻人凌波没有交情,但那个人,绝对不是会专程让人来还书的性子,想着想着,不放心的小老头个性又开始了。
“要说什么?他不过是我生命里无关紧要的人。”这世间,除了爹娘哥哥,都与她没有干系。
“那么谁是你紧要的人?”房时忽然释然,妹妹才几岁,他担心太过了。
或许书院那几个姑娘对闻人凌波看似都带着别的想法,他相信房荇不会在那行列里。
“爹娘和哥哥。”她鼓了下腮帮子,诚实道来。
“女孩子总归是要嫁人的。”
“到时候再说吧,那种事情离我还远得很。”那个时候,永远不会到来。
这一世,她对婚姻没有任何期望,所谓婚姻,所谓倾慕心悦的人,一切一切都可笑之至,就算孤老一生,她也无所谓。
但是这样惊世骇俗的话说给房时听,他肯定会大大不以为然,更遑论爹娘会有什么反应了,她不想耳朵长茧,还是先不要透露的好。
“咦,你怎么还来,我以为应该打退堂鼓了。”浑厚的大嗓门突然响起,胳肢窝夹着一根木桩子的汉子一眼就看见那两个坐在石阶上聊天的兄妹。
仲夏天热,他也不管房荇是个小泵娘家,合不合宜,就一件对襟坎肩搭在身上,随便用一条黑布绑在腰上,一双黑底靴子,虎步龙行的走过来。
“肖师父。”房荇躬身执学生礼。
“不是教你别师父、师父的喊,我不收徒弟的。”肖师父是个脸略长,皮肤黝黑,留着大胡子的中年男子,落拓的外表要是在街头走过,都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但一双锐利的眼睛和浑身散发的英气又显得不凡。
“肖大叔。”
“我有这么老吗?”
“大哥哥。”
他有些不豫的嘀咕。“你敢喊,我可不敢听,好像我多不要脸似的。”
这人,真难伺候……房时小小肮诽了一下。
这世上有些人能力越高,毛病也多。
肖师父眼中精光一闪,看见不该在这里的房时,吹胡子瞪眼睛。“你在这里做什么,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在这妨碍我。”
“学生告退。”房时从善如流的退下了。
“喂,丫头,你再发呆下去,天就黑了。”
“徒儿可是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哪敢发呆?”
“你怎么还敢来?我听说你腰疼腿痛的下不了床了。”徒儿……没磕头,没收过她的拜师礼,这孩子的脸皮真是厚得可以。
若非看在师兄苦口婆心的分上,让他来授艺……呸!说穿了,不就是怕他在武馆里混吃白住,把武馆吃垮了。叫他一声师兄,是看在两人曾是军中同袍,离了战场,他拿到军功,比他年长几岁的人却在月兑下战袍后老老实实的开了一间武馆,教了一门子学生,而他自从鲧州流浪到这里来便毫不客气的住在他的武馆里,直到谋着这份差事。
真要他说,他才不要来,这种官家小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一双手拿绣花针都嫌重了,学武?学个屁!
既然非要他教出个子丑寅卯来,又好吃好喝的供着,他就来等着,等她三天捕鱼,两天晒网,谁知道她一天都没落下,勤劳的叫人生厌。
“是真的很疼。”她的睫毛不时眨动着,神情柔软,彷佛不解世事的孩子,她那目光看似恍惚,却透着一古坚忍。
肖师父别开眼,把那木桩往地上一摆,看似没用任何力气,那桩子却深埋进了土里好几寸,但即使如此仍有房荇一个身子那么高。
“这是简化的梅花桩,站上去!”真正的梅花桩可不只一根而已。
“师父,这是做什么用的?”她拢了拢发凉的脖子,手脚并用的往上爬。
“练习脚的稳劲。”他头也不回的躲到阴凉的树下。
房荇爬上去,站住,一个木桩子能有多大地方,她屏气凝神,战战兢兢,让自己不要掉下来。
肖师父从腰际掏出皮囊,开始喝酒。
随着日头偏西,他一如往常的每一天,又醉倒在地上。
悠悠岁月如浮云,匆匆过去两年。
外放八年的房子越接到升迁的旨意,任京师翰林院供奉。
来传旨意的太监公公在宣读完圣旨后,并没有立即回京复命。
“万岁爷让小的私下给房大人捎句话。”语调平平,太监独有的尖嗓子却有那么一丝隐晦。
“这些年多亏公公照拂,公公请说。”
房子越命人上茶,又给了封赏,那太监倒是看也不看的收了。
房子越言语客气,他虽然多年不在京中,但是只要眼皮子不要太浅的人都知道,能在今上身边服侍的太监个个都长着火眼金睛,他们若愿意提点一句,便胜过自己削尖脑袋想破头。
鲍公拨开舒卷开来的茶叶,没挑剔汤茶好坏,却也没多喝,啜了一口,润了喉,慢慢放下。
“陛下要小的转告状元公,外放八年,还不回来吗!”
这位连中三元,轰动整个大历朝的状元公,一外放就是八年,不知情的人以为不受重用,八年来依旧是个低品官员,只有他这近身伺候天子的人才知道,大历十九年,那时外放已满三年的房子越因为考绩评了优,其实不管有没有这个优字,万岁早就有意要他回京任职,但是这位状元公却上书直言,河晏地方水利、户籍等事务还需要三年时间方能告一段落,暂时不能返京。
他驳了今朝皇帝陛下的旨意,又一次轰动朝野,背地里骂他是呆子的人不少,却也有大儒赞他做事踏实。
皇帝没说什么,但从此把他冷着,这一冷便是五年。
“皇上陛下是怒了。”房子越闻言面向东跪下。
“您说呢?”
“下官不敢随便揣摩上意。”
最好你是不敢揣摩上意,万岁就对你青眼有加,要是学会拍马屁,这青云直上还有问题吗?“咱家得赶回去复命了,至于房大人,您还是赶紧收拾收拾,月底返京吧。”
“这……是,多谢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