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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语之雪藏花 第3章(2)

“你没事吧?”瞧她脚步浮的,肯定有事。

“那网绳上有药,但不知是何药。”按了下额角,她待站稳脚步后,便往树林另一头走去,等来到另一只猎底纹下,她问:“上头的……是人吗?”

“嗯,看来是个倒霉的猎户。”直觉反应地,萨遥青仰鼻嗅闻。虽然人已死去很久,但他灵敏的鼻却还是能嗅到那股属于死人的腐肉味,当下皱了眉。

不多话,鄂多海旋即抽出那把插在腰侧皮袋上的自制回旋刀,后退了数步,估算着树木以及猎网的距离,跟着利落地抛出手上的刀,在一阵破风声响之后,锐利刀锋准确划断猎网主绳,下一瞬,那挂着骨骸的网便落到了地面。只是,那回向的刀原该稳稳回到鄂多海手上,可此刻她连手都已无力,所以当刀回向,她非但没抓准,还让它划伤了掌心。

她吃痛地咬牙,握掌忍住,然后对着那朝她走来的萨遥青说:“可以帮忙葬了他吗?”

“死都死了,还葬?”刚刚她的用刀方式令他十分惊艳,准确度和力道都拿捏得十分彻底,而且那回旋刀,应该是自行打造的吧?

“嬷嬷说,死人也该有尊严。”掠过萨遥青,她先去拾回刀子,而后走向那具骨骸,在怔望了一会儿之后,弯身取走一条挂在亡者颈上、一条系有兽牙的皮编项链。

“但这死人跟我无关,就地腐了干脆。”

“葬了他,那小豹子的死,就打平。”对住那打算冷眼旁观的人,她说。

炳,人还是帮着人的,虽然这女人看似不爱和人打交道,不过同类间的相互之情由此仍可看出。

“那葬了他,你会对我友善一点吗?”她总用一对冷眼瞧着他的热脸,怍不舒服的。

问完话,看她又皱着一张脸,他想也知道是白问了。

鄂多海没回应他的话,仅是递给萨遥青一把猎刀,让他以刀挖掘坑洞;因他气力大,所以不消眨眼光景就掘了一个可埋掉枯骨的窟窿。

在将骨骸置入洞里掩埋后,萨遥青正欲将掘土的猎刀返还给鄂多海,却见她一脸苍白地以单臂撑倚着树干。

“你的样子看来很不妙。”

“我还好。”接过刀,她没打算往回程,反倒朝村人心中禁区的山后方向走。没来由地,她就是觉得有怪奇。

苞在她后头的萨遥青接续着方才的话题。“刚刚说的,驱赶狼群,只要让狼王知道这不是它的地头,让它带走底下的狼群就可以了。”

“那要如何让狼王知道这不是它的地头?”来到那条往山后的山路边,她琢磨着路面上为数众多的凌乱脚印,那些似乎是才踏过不久的痕迹和深度,怎么看都像是人负荷着极沉重的物品走过。

这条在众人印象中应该极少人会走能走的路径,现下看来却是如此频繁地被踩踏,莫非山后正进行着什么?

她极目望向山的彼端,思忖着。

“找到比狼更强的兽,撒泡尿划地盘,搞定。”在鄂多海身边站定,萨遥青边回话边竖起能聆进数里外细微声响的耳朵。

那是哪里传来的击打声音?像是以铁击石的清脆,一锤一凿,恍若有数人在分工般,错落且不间断地从山后的某处传来。

不过,显然那遥远的声响身前的鄂多海听不见。

“你是说,撒熊豹虎的尿吗?但我上哪去挤他们的尿?”听起来似乎合理,且不须残忍屠杀,可……

“我有。”不是熊虎豹,而是比它们更强的。

“你有?”鄂多海调回视线,看住那令她觉得脑子又开始打结的男人。

“我说我有就有,别老是怀疑我。”她质疑的眼光就像支绑了羽毛的逗猫儿玩意,一撩一挑,总能挑起他那因为不服气而生的怒意,令他很想一口咬了她。

萨遥青的模样是如此地认真,于是鄂多海仅能叹了口气,而后带着一探究竟的想法欲继续沿着上山的路走,可这时她的身子却再也抵抗不住那不明药物在身体里催发的虚软,人晃了两下,就往前仆倒。

“女人!”

见状,萨遥青伸出手却没拉到,最后只能跟着蹲地。他将她翻过身,当嗜进她似是因为中了毒而变得惨白的脸与微微泛黑的唇,以及垂在身侧、早因回旋刀伤而不断流着血的手时,不禁讶然。

这女人也太能撑了!

急急背着鄂多海回到了石板屋,一进屋便嚷来鄂嬷嬷;鄂嬷嬷让萨遥青背着鄂多海入房,让她躺上床之后,便开始检视她的伤状。

“这像是中了尸僵草毒。”她喃道。

尸僵草是长在这大山深沟里头的毒草,无花却自芬芳,其毒性依其分量而有轻重,往年猎户总是将其数滴汁液对水百杯做为狩猎麻痹猎物用途,但后来因为中了尸僵草的兽,肉质会变为不鲜的暗土色,品相不佳,难以求售,所以便渐渐被其它草药取代。

但她看多海这模样,却像是中了极浓的尸僵草毒。

“萨公子,可以麻烦你帮我拿一下那柜上的木箱吗?”一手心疼地模着多海泌着冷汗的脸,鄂嬷嬷的手朝后头老木柜上一指。

循着嬷嬷手指着的方向,萨遥青看到了两只交迭的箱子,一大一小,一木制一皮革制。因为不晓得是哪个,所以他干脆将两只都拿了下来,并放在嬷嬷跟前。

转过眼想拿箱子,却见床边有两只,她对住那只似是尘封已久、外表已斑驳褪色的皮箱怔愣了一会儿,而后才探手拿过小一点的木箱,并将之打开。

箱子里摆满了像是药品的瓶瓶罐罐,她眯着老眼在里头翻找,最后挑出一罐石榴红的窄口罐,倒出两颗药丸塞入鄂多海嘴里。

“还好我这儿还有尸僵草毒的解药。”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某个人给她的;而箱子里的瓶罐,也都是那人平时的收藏,说留在她这里,可能有一天会需要。固然当时她开他玩笑,佯作潇洒地说,人命就一条,该走就走,何需用药强留。

苞着,她开始处理多海手上的伤。

“这样就好了吗?不用送她去看什么……大夫之类的?上次去村里有个卖药的,要不我抱她过去。”人一有恙就要送医,挺脆弱的,不像他们天生天养,强壮,从来不病。

“不需要。多海她和一般人不一……呃,她身体好,不到病入膏肓,不需见医。”

只是,若病已入了膏肓,又何须再见医?

老人家话中有余意,但入到心思不杂的萨遥青耳里,却没有令他多想。

当老人忙过一阵,转过头来时,萨遥青这才注意到她头上居然带伤,好大的一个口子,虽然止住血了,但爬在老人薄到见得着青筋的皮肤上,仍显突兀。

回想起今早他出门前,见她还好好的,莫非又是她们口中住在附近的那家子干得荒唐事?

“嬷嬷,您的头……”

“老人家,胡涂,自个儿撞的。”模模还痛着的额,老人不以为意。

“如果又是那家子做的,我帮您处理。”他冷声说。

听着,她笑。“唉,你和多海一个样儿……唉啊!”

说话的同时,她忙站起,而这一动作,却不小心撞到了另一只皮箱,皮箱顺势一倒,没拴紧的箱口就这么开了,从箱子里滑出好些杂物。

几本写着汉字的书籍,一些汉人用的笔墨砚,还有一个做工精细的小锦盒。

“嬷嬷,您习过汉字?”对着那将散落一地的物品一一拾整了的老人家,他讶问。

他下山数月近年,好歹去过不少地方,虽然还未曾去过汉人的领地,却也见过一些上山来人汉字。

只是,这荒郊野地高山上,村民常常都是在一个地方生老病死,有时候就连自己国家的文字都不识一个,而这住在山脚下的老嬷嬷却读起汉书了?

稀奇!

这萨遥青外表看来就像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粗汉子,可却能一眼识出这汉字?鄂嬷嬷睨了他一眼,没对他何以知道汉字的事多作询问,只是接着说:“以前有个汉地来的夫子教了我一些,这些是他留给我的,封在箱子里好久都没碰过,现在大概连怎么正确拿笔都忘了。”

回忆起那好久以前的事,鄂嬷嬷脸上飞闪过些许惆怅,她捡起那些物品,却不塞回箱子,只是又坐回床沿,将物品小心翼翼地搁上了自己的大腿,像宝物似地轻抚,再接着道:

“人对未知的事物总是生惧,放大点,甚至排斥,进而想要将之赶出自己的势力范围;而知识,就是这么一样令人着迷却又令人畏惧的东西。如果你知道太多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别人就会说你生谣起乱子,妖言惑众,对于那些一辈子只想待在一个地方安稳度日不求改变的人,更是如此。”

将书本和文书用品顺手搁上床,手上仅拿着那只小锦盒,她盯注锦盒片刻,打开看了一下里头的东西,确定它无恙,便阖上,视线缓缓从腿上的物品落在了萨遥青身上,随即,她开始对着他大略讲述自己的过往。

聆听着老人娓娓道来,萨遥青这也才明了,原来鄂嬷嬷和多海会离群索居,且动不动就让村民当成异类排斥,就连那些不懂事的黄口小儿也在无知大人的渲染下,用凌辱欺侮的方式来对待她俩;这全都是因为她读了书,知道得太多。

原来人不仅会欺负弱小,读书读得少的乡愿,还会欺负读书读得多、知道得太多的?

全因为那是异己啊!人真的是复杂。

“如果有机会,我会希望多海有一天可以离开这里,去见识那天地的广大。”她说。

除了识字读过书,其实还有个更主要的原因,才导致她被村民排挤,但她此刻保留不说。

“她长脚的,要走随时可走。”

“她不走,是因为我。”她常说自己是多海的活包袱。

“那您为何不走?”

“我……”她年轻时可以走,却不走,为的是等候一个当初以为没有希望的希望;而现在老了不走,一方面是因为那希望已然成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在等候另一个人,一个可能已早早死在山上的人。若死后能相逢,那么她应该有机会再见到他吧。“您信这世上有妖有鬼,有以幻化成人形的精怪吗?”

没有说明为何不离开这村落的原因,鄂嬷嬷却将话题转了个向。

听了,萨遥青猛然一顿,还以为身前的老人发现了什么,不过当她又继续接着说话的同时,他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续道:“这世界何其大,什么都有可能,什么都会有。我幼时总以为这山圈起来的地方就是全世界了,可当这些书的主人走穿了鞋,从遥远的外地来到这里,告诉了我那些人穷其一生都不会相信的事物,还有五十多年前我亲眼所——”

“呜嗯……小豹子……”

鄂嬷嬷的话声被那原本昏睡着的鄂多海的一声梦呓给打断,她温柔地探手去模模她转回微暖的肌肤,并顺势抚了抚她始终蹙起的眉。

“这孩子,想她的狗了。嘴上不说,但心里怕是始终扰着。”老人眼神和动作间满溢着对鄂多海的疼爱。

“虽然有你,但没有爹娘在身边的娃儿,心里头难免失落。”这一点他深刻明白。

萨遥青瞬也不瞬地盯着眼前这一幅他已好久好久未瞧见过的景象,心底不禁升起一股暖意,同时伴随着一丝酸楚。

他没娘疼,从没有过;那时天生孱弱的他窝在山边像被丢弃的犬只嗷嗷叫着,可冷过了数个寒夜,却没有呼唤来那该专属娘亲呵护的温暖到来。

冰冷的天没让他死绝,倒是让他锻炼成今日一身强健的体魄,甚且修练成现在的模样,可算是不幸中之幸。

而那性子强如长了刺的鄂多海,原来和他一样啊。

“其实多海她不是没爹娘的孩子,她一直都有……”听到他说的,鄂嬷嬷原似乎想反驳什么,但说了几字就又打住,末尾,只得唇角一抹无力的勾笑,为怕显得怪异,所以她回过神便又将话转了向。“喔,咱家的狗就在您初来的那一天,跑掉了。”

“嬷嬷,那狗不是跑掉了,而是……”才要月兑口说出,嘴巴立即自打了个结,因为他想起鄂多海对他的威胁,那对他而言像蝼蟮推石般的可笑威胁。

明明心痛至极,又在乎得要命,嘴上和脸上偏偏装作一副不在乎、无感的模样,难道人都是这样的吗?表里不一。

然而,真正的她,个性又是如何的呢?他看住床上那张眼儿紧闭、眉头紧皱的脸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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