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将功折罪,”宇文堂神色不动,淡淡道:“去那小泵子身边守着,无孤的命令不得回来。”
柙大惊失色,脸都吓白了。难道他已成君上弃子吗?
留在南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泵子身边为奴为隶,一辈子不能回大周,这不啻于流放千里,终生尽毁。
“臣下愿为君上粉身碎骨、肝脑涂地,求君上再给臣下一个悔改的机会。”柙头重重地抵叩在地,呜咽哀求。“求君上不要不要臣……”
宇文堂揉了揉眉心,头一次发现自己身边养的都是群脑子不灵光的废物。
若非柙与一干大宗师和皇家暗影一样,都是自幼护守他至今的死忠属下,出生入死,跟着他从深宫血海及战场炼狱中拚杀出来的,否则他这一刹还真有依了自己一贯的脾气,索性砍了了事,省得看了心烦。
“那小泵子能激得南梁王连温文尔雅无害的面具都给撕了,就冲着这一点,孤也不想见她今晚轻易落入了南梁王之手,”他破天荒强捺性子,冷冷地解释了一句,“能够给他添个堵,孤还是很乐意的。”
——君上,您是因为在南梁待久了,给闲出来的,想看南梁王笑话吧?
不过柙闻言还是松了一口气,几有死里逃生自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之感,一迭连声恭应道:“诺,臣下定会拚死护住娘娘清白,誓不叫那南蛮子动娘娘一根寒毛!”
宇文堂眼角抽了抽,刹那间又有想杀人的冲动了。
“豻!”他突然扬声。
黑影凭空出现,柙警觉地反应过来,可还是慢了一瞬,下一刹已经被敲昏拖走了。
宇文堂一动也不动地袖手冷观,眼前一闪,又有个身着窄腰胡衣的剽悍男子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在他面前。
“亢辖管属下不力,请君上责罚。”
“罢了,”他神色缓和,大袖微摆。“柙自蟒山一役为孤挡了一槌,便伤了头颅。孤,不怪他。”
亢心底一热,“今儿起就由臣亲自护主,娘娘那儿臣也会交代清楚,必不有失!”
宇文堂脸一僵。
“不、用、了。”
避她落谁狼口想怎么死就怎么死!
赵妃子一路躲躲藏藏,直到濒临开宴才忍不住被香味给勾了过去。
肚鸣如雷,饥火中烧,她饿到整个脚下都在打飘,还得躲着阿娘、云片和大王,其中又以“苛政猛于虎”的阿娘为重点躲避目标。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她回头看见怒气冲冲杀气腾腾朝自己疾步奔来的阿娘,心下一沉,下意识拔腿就跑。
恰巧,鼓乐钟鸣声齐响,正式开宴了!
大大园子里一片空地上布满矮案和锦席,无数世家子和贵女已然入座,等待向华台上的南梁王举杯礼敬。
可今夜南人心目中最俊秀倜傥的南梁王却硬生生被无视了大半,因为众人目光情不自禁地望向和他同据华台另一端的贵客锦席上,那个高大修长俊美绝伦的含笑男子。
“好个华贵美貌的郎君啊!”
“前朝人言兰陵无双,依我看这郎君的相貌气度身段,丝毫不逊于传说中的战神兰陵王……”
“看那丽容,看那魅笑,看那精壮结实的大片胸膛,好想模模看哪!”
“嗤,看你这不知羞的小蹄子,还是卫氏嫡长的贵女呢,这嘴儿婬秽得紧,也不怕回头被你家族长锁家庙了。”
卫氏女慵懒地扇了扇扇子,娇媚媚地道:“我南人性情不羁,最是逐风流奔放为美,欢喜便是欢喜,哪里需要受那等颟顸迂腐的老东西拘管?东方家姑子,别以为奴奴不知道你这几日正与一个伟郎君打得火热,怎么,他榻上功夫不够好吗?让你还有力气来这儿管闲事儿?”
东方氏女闻言脸红了红,随即哼了声,道:“就你这干瘪豆苗的身板子,还想博得华台上那美郎君青睐,做梦呢!”
一群贵女吱吱喳喳娇声斗吵了起来,一群世家子则是忙着喝酒、忙着调戏宫宴上的美貌侍女,酒香肉香脂粉香,嘈乱靡烂得一塌胡涂。
南梁王陈双温文笑脸越来越难看,满心恼恨,又忍不住频频暗瞥身侧那位尊贵无比的周帝,似乎可见他嘴角那一抹迷人笑意里的深刻嘲讽。
可恨,可恨至极!
“诸位,且让我们举起酒爵欢迎孤身旁这位远道而来、尊贵无双的贵客,堂堂北朝周——”陈双笑如春风化雨,可清朗声音才说到一半,就被砰地一声巨响生生打断了。
满园一静。
鳖异的死寂弥漫在晓风朗月花香叶影间,所有人目光齐齐瞪向那个一头栽在“美郎君”面前,盛满美食酒浆矮案上的娇小人儿。
宇文堂手上的酒爵悬在半空,冰冷凤眸透着一丝诡谲的疑惑——虽眼角余光早早就察觉那个朝自己飞扑过来的小肉球,可他怎就在电光石火间阻住了身后暗影的出手?
宇文堂还未曾思忖明白自己方才的异状,下一刻在看清楚了小肉球那迫不及待胡吃海喝举案大嚼的欢乐快活表情时,他顿了顿,凤眸里闪过了一抹古怪的复杂幽光。
唔,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会对她这般……宽容了。
犹记幼时,父皇仍待他亲厚,曾将暹罗进贡的一只小麝香豚赐他耍玩,甚得他欢心。那小豚嗜吃如命,给什么吃什么,无论填多少吃食都吞吃一净。这小肉球,形容神韵和小豚极相仿佛。
许就是这一念之间,心下的微微牵动,他没有挥手灭了她。
宇文堂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这个一副索性破罐子破摔,大吃大嚼的小泵子,看着她憔悴不少的小圆脸重新有了血色,自碍眼的惨白渐渐浮起了淡淡红晕,尤其那笑眯了眼的憨然满足小模样,让他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
像,真像。
相较于宇文堂的感触缅怀,陈双则是大吃一惊,随即眉眼掠过阴狠利芒。
无怪乎对他视若无物,原来她野心甚巨,看上的是雄霸北朝的宇文堂!
陈双心下像是塞进了满把的苍蝇般又厌恶又恶心,既妒且恼又恨,想也不想地扬声道:“来人!把这胆敢冒犯我朝贵客的贱子拖下去——”
“诺!”原是退出一丈之外的金执卫轰然应道,杀气腾腾地持戟朝赵妃子冲去。
“动她者死。”一个慢条斯理却低沉有力的嗓音响起,如金石铁戈交击,字字轻缓,却冷冽骇人至极。
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巨大气势沉沉压迫着众人的心,连久居高位的南梁王也心下怦怦然,只觉两股颤颤,冷汗悄悄湿透背。
饿昏饿傻饿疯了的赵妃子也悚然一凛,小女敕手里抓着啃了大半的烧鹅腿,小心翼翼地放下来。
“吃你的。”那嗓音冰冷却透着诡异的温柔,随着声音而落的是一瓯放得较远的女乃白鱼汤,“喝一口润润嘴,别噎着了。”
“姐姐……泥人金好。”她感动得差点痛哭流涕,仰起小圆脸,对着他露出了个含糊不清的油亮亮笑容。
那句“姐姐”却让原本神情平和的宇文堂当场变脸!
明处暗处都有人倒抽好大一口凉气。
幸亏赵妃子就着鱼汤把塞满嘴的食物咽了下去,再次抬起头,甜甜地重复了一次,“谢谢……你人真好。”
宇文堂不知怎地眼神又柔和了下来。
暗处的亢差点满地捡惊滚出来的眼珠子。
南梁王陈双却是神情越发阴森,片刻后,他尔雅一笑,宛若清风明月地带着满满的善意道:“小王这小侄女惊扰了周帝,还请您看在小王的三分薄面上,允她先行退席,待小王的爱妃好好训诲予她。”
肚子填饱了,脑子也清醒了,赵妃子闻言不由瑟缩了一下,脸色变得苍白了起来。
糟了!
她这才发觉自己到底闯了什么样的弥天大祸……呜,不管哪一条都足以让王上、姑女乃女乃、姑姑、老太爷、阿爹、阿娘、阿叔、阿婶、云片、喜糕、香饼,甚至是守门的那条大黄活剥了她三层皮啊啊啊!
她那双圆眼儿惊悸慌乱地望向席上众人,仿佛想从中找到一个救命浮木,可是只见到一张张或嘲笑或讽刺或幸灾乐祸的面孔,其中尤以躲在人群中对她比出抹脖子手势的阿娘更为令她心惊胆寒。
“南梁王曾说要在今日宫宴上送孤一份大礼,”宇文堂眸光冰冷,嘴角的笑意却是恁般魅惑迷人,隐隐透着股嗜杀血气。“这份礼,孤很满意。”
陈双僵住,笑容消失了,抑愠地淡声道:“周帝说笑了,这小侄女弱柳蒲姿,兼又缺礼少仪,哪里有此等荣幸得侍北朝君王身侧?小王已备得国色天香身段妖娆的美人五十名——”
“南梁王难道不知道孤的脾性?”他唇畔笑意更深,眼神更冷。
陈双被他的“笑眼”逼视得满头冷汗,偏又心下不甘,气息粗重地喘了口气后,硬着头皮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既然如此,那岂不是更不能令这小泵子污了您的龙目——”
“孤没拿她当女人……”宇文堂故意温柔地瞥了那个油腻腻小嘴边叼着鹅腿,边傻傻呆望着自己的小肉球,“孤这是养宠物。”
一句“宠物”掷地有声,宛若石破天惊,当场震碎了众人的万千枚狗眼。
“宠、宠物?”陈双喉头噎卡住。
“宠宠宠……”人群中的赵氏长媳两眼翻白。
咚地一声,赵妃子嘴里的烧鹅腿掉在了矮案上,砸翻了满瓯的鱼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