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雪韧斩 第3章(2)

听罢,龙缱的眼睛恢复了一片温柔一片纯净。

雪韧仍是收回袖子,但没有走开,而是静静站着——或许,这男人并非表面那么无害,总是不经意地戳到别人内心深处的要害,猝不及防;然而,当他向你请求时,你又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

为什么,狠不下心拒绝他呢?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龙缱突然开口。

雪韧侧过脸,“什么?”

“你能真的做到大义灭亲吗?”龙缱的声音有些沙哑。

雪韧仰头望了望天空,其实,没有降雪的日子,这里的天空和北狄一样蓝,那为什么显得如此狭小?听罢龙缱的话,他付之一笑,那笑很轻很浅,带着一抹负气,“会,若那人的所做所为天理不容,属下不会手下留情。”

“若不是天理不容,而是——”龙缱问得很认真,“情理不容呢?”

“有区别吗?”雪韧皱了皱秀气的英眉。

“有。”龙缱一抬手,指了指万卷楼顶的大笼子,那里有一只凶悍的苍鹰,“它是当年北狄王送给父皇的,每顿至少啄食两三只生禽,过冬时难以猎到动物,皇族养的私宠都会充当鹰的口粮,我妹子绻儿有一只养了多年的大白兔,很珍爱,最后也被拿来喂鹰,看着活蹦乱跳的兔子被活活开膛破肚,于情理来说,是不是过于残忍?”

雪韧困难地吞咽,好似眼前出现了那血淋淋的一幕。

“若是怜悯兔子,”龙缱淡淡地说,“没有吃的,鹰也会慢慢死去,作为主人,当然要遵循上天的规则有所牺牲。”

雪韧嘴角微微一扬,“王爷,你到底想从属下这里听到什么?谁是那只兔子,您都不会是那只笼子里的鹰。”

龙缱瞅向他,“你怎知——”

“鹰不受束缚。”雪韧吁了口气,“在北狄,搏击长空的鹰若是有了束缚,它肯定会被其他同类抢走食物,必死无疑。”

“你是北狄人?”龙缱一眯眼。

雪韧退了一步,“属下在北狄长大,是汉人。”

龙缱沉吟了,若有所思。

“王爷,发生的事再想也于事无补。”雪韧一敛衣袖,“属下告退。”

小兄弟是在安慰他吗?龙缱没有阻拦他,耳边却在不断回想这句话,回头望了一眼挂在顶楼的笼子,迷茫地自言自语:“于事无补么?我不是这只鹰,又是什么……”

“展翅的鹰。”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太子妃?”龙缱的精神骤然一振。太子妃闺名“兰烬落”,是皇后的侄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幼与太子青梅竹马,本要在太子亲政后完婚,现在皇后自缢、太子被酷吏施刑废了双腿,即将流放西域,她又有什么打算?

“太子妃?”兰烬落捋了捋鬓角的细柔发丝,“王爷,可不要叫错了,小女子现在是等待圣上恩宠的一名秀女,已和太子已经没有什么联系了。”

“什么?”龙缱不敢置信地睁大眼。众所周知,太子和兰烬落两小无猜,她怎么能在太子失势的时候参加选秀,倒入别人的怀抱——尤其那人还是他们的父皇!

“王爷何必这么惊讶?”她嫣然一笑,吹气如兰,柔媚的脸颊映着金步摇的华丽,更加光彩夺目,“难不成,要我这般年华随着兰氏一族远赴西域?充军的女子有什么下场,王爷不会不知道吧?”

大红帐子的军妓,龙缱当然明白,那是一个女子最悲惨的下场,他闭了闭眼,“其实你不必……”

“难道王爷可以指条生路?”兰烬落冷笑,“可惜,烬落没那个福分去走,王爷,蛰伏的老鹰状似无害,可一展翅还是会露出撕咬的凶残。”

龙缱的拳头握紧了,“我无心伤人。”

君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君而亡。

兰烬落的眼中没有笑意,唇边却漾出了灿烂的笑意,“那么,王爷来这里伤感什么?只是纯粹地缅怀昔日么?”

龙缱一震。

兰烬落的纤指缓缓滑过冬青上的残雪,“王爷可以为了国家大义置兄弟于水深火热,这等胸怀,常人怎么比得上?”

龙缱抿了抿唇,“你这是讽刺么?”重新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让太子含恨逼宫,那将是一场无可避免的血腥镇压;忤逆未遂,太子也会心怀流放之仇。

避免哪个都要面对另一个,既然他先是人臣,才是兄弟,那么只能选择——

人臣!至于未来有什么恶果,顶多是两肩重量一肩挑。

“岂敢。”兰烬落笑得很美,优雅地福了一福,“《易经》上说‘否极泰来’,这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到头来会演变到哪一步,也很难说。”

她的话像是一道符咒,字字重有千金。

龙缱临风而立,衣袂翻飞,坚毅地颔首,“无论到哪一步,我的初衷都不会变。”那是昔日他隐姓埋名参加京试,拔得头筹状元的天下第一文章——

天下归心。

龙缱一直很出色。

小时候,母妃也在他入睡前呢喃过:“若然没有太子,这个天下会是你的!”或许母妃认为他还小,不记得什么,偏偏龙缱记得清清楚楚,至今没忘:他有才华,可以在中土所有的才子中月兑颖而出,这能说明一切,也什么都说明不了,因为,还有太子。

案皇曾问过他:“缱儿,你和太子是什么关系?”

他回答:“兄弟。”

案皇却说:“错!按身份,你和歧儿先是君臣,然后才是兄弟。”

所以,即使有才华他也不可以超越太子,即使有抱负他也不可以任意施展。但如今,太子失势,储位空悬,宫内又开始了割据。

龙缱无暇去理会那些割据,更不会为先前的感触沉寂太久,他还有好多事要做,特别是父皇养病期间,折子不能全部堆积在尚书府,他已对形同虚设的尚书府深恶痛绝!

他不明白,为什么母妃始终要他对尚文恬、尚武嬉礼遇有加,这两人除了风花雪月、出一些蛊惑人心的馊点子,有什么资格大权在握?每次看到他,他们俩都会露出奸诈的笑,到底怀了什么鬼胎?

目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

爆里似乎恢复了一片平静,然而,平地起风波……这晚,夜如泼墨,星子微微闪烁,皇后生前住的朝阳宫发出了奇怪的响动。这座宫目前没人住,外面只有两个彼此靠着打盹的小太监守夜,其中一个被夜风吹得打了个喷嚏,惊醒了身侧的同伴,他发现怪声,赶忙推推还在熟睡的小太监,两人战战兢兢地推开门,从缝里往内瞧,兀地,一道白光自黑暗中射出,吓得两人一坐到了地上,险些晕过去。

次日,三宫六院谣言乱飞,都说兰皇后冤死,阴魂不散,夜间在朝阳宫寻找栽赃她用蛊术谋害太后的罪魁祸首!皇帝召来六扇门的邢爷,大发雷霆,命他三日内务必抓到装神弄鬼的犯人!眼下风烛和花凋都不在京师,邢爷看中的另一个少年还在侦破万花阁附近的命案,水落石出前仍不算是六扇门的成员,所以他只有雪韧一个得力下属伴随在侧。

凤鸾宫偏殿鸦雀无声,王侯公卿噤若寒蝉,各个低头不语。

雪韧目不斜视地负手而立,隐约觉得背后有两道视线在窥视他。于是,他不着痕迹地将大殿打量一番,发现在柱子后面站着一人,那人头戴内侍冠,手持拂尘,一身藏青的宫廷服,两只眼睛眯缝着,与雪韧的视线在半空交会。

雪韧的脑子一片空白,连倚在太师椅上边咳嗽边问他话的皇帝也置若罔闻,邢爷站在书案旁,又不能当着皇主子的面提醒他,委实捏了一把冷汗。这时,不知是谁利用“隔空传音”的功夫在他耳边低语:“皇上问你愿不愿担这个案子。”

这嗓音很熟悉,令雪韧悚然一惊,他赶忙施礼,“臣愿效犬马之劳。”

皇帝满意地点头,“此事办好了,朕封你为六扇门第三位神捕,授予风烛、花凋相等的监察大权,京师内外的大臣,若有不轨者先斩后奏。”

“遵旨。”

“咳……咳咳……”皇帝又咳嗽起来。珠帘子后的梅妃殷勤地绕出来,一边扶住丈夫,一边清冷地扫向下面,“国事还要烦劳两位尚大人操心,至于缱儿,不要什么都来烦父皇,他需要静心修养,你也大了,多担些责任。”

“娘娘放心,臣会鞠躬尽瘁,协助小王爷早日熟悉国政。”尚家兄弟是双胞胎,行事向来相同,这次也不例外地异口同声。

雪韧皱了皱眉。

梅妃和尚家兄弟简直太不把其他大臣和皇子放眼里了吧!好像皇帝已经把大权都交给了宁王似的,这分明是狐假虎威,一点点蚕食皇上的圣意,再一抬眸,那柱子后的人已消失不见,不禁怅然若失。

邢爷被钦天监的监首薛公公找去,雪韧独自一人出宫。他心里七上八下,低着头没有看向前方,“砰”地撞到了人,连忙致歉,“抱歉。”

一抬头,龙缱那张微笑的脸映入眼帘,“这么心不在焉,想什么?”

“王爷千岁。”雪韧生疏客套地行礼。

“不必。”龙缱一挥手,“这里是我母妃的宫,没有那么多闲杂人等,你不介意的话,还是可以叫我‘宁四’。”

怎么可能?雪韧没好气地瞅了他一眼,“王爷就是王爷。”

“你那么坚决地和我十四弟理论,我还以为你不在乎名头呢。”龙缱的唇边扬起一抹优雅的弧度,“我就说了,当捕头不适合你。”

“那什么适合属下?”雪韧淡淡地说,“适者生存,我不可能要求一切随我而变,只能去适应周围的一切。”

“真是倔啊。”龙缱虽是不以为忤,却不无惋惜,“看来,我想抛开身份,与小兄弟成为君子之交是不大可能了。”

雪韧的心弦轻轻一颤,好像捕捉到什么,又在一刹那失去方向,低低地说了句:“谢谢王爷方才提醒。”他认得在皇上跟前提醒自己回话的嗓音,那是龙缱的,不管怎么样,包括在小店吃饭替他付账,龙缱一连两次为他解围,也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龙缱付以一笑,递出一张条子给他,“这个你看一下就好,记得毁掉。”

雪韧没有动,一双大眼戒备地瞅着他。

龙缱意有所指地笑了,“说你守礼,偏又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在你眼中,我也许根本不是一个身份极贵的王爷吧?”

“王爷恕罪!”雪韧面颊灼热,别扭地去接那纸条,不经意碰到对方温热的指尖,他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急促的收回手,抬眼一看,龙缱也在看他,更加赧然。

雪韧的表情令龙缱心情大好,也让他确定了一件事,“雪韧,这件事要谨慎对待,若有什么困难,不妨到宁王府找我。”

“王爷不必对属下这么关心。”雪韧戒备地后退。

“我对每个下属都不错。”龙缱不再故意逗他,淡笑着扬长而去。

雪韧握紧纸条,盯着他修长的身形,满月复狐疑,难以掩饰一阵急促的心跳——

他忘了,极贵之人决不会轻易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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