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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虎记(上) 第1章(2)

她走出了门外,重新披上了外氅,接过归安赶忙递上来的油伞,撑伞走进了风雪之中。

不同于她赶来时的大风大雪,此时风势小了些,雪花静静地飘落,吸去了周遭多余的声音,令她感到分外寂静,这过分的安静,不由得令她想起了从青城逃出来后,遇上的第一场冬雪。

就是在那冰冷的雪天里,才刚赶到了京城的她,亲眼目睹了自己亲爹与亲娘的送葬队伍,苍白的雪花,苍白的丧幡,以及漫天飞舞的纸钱,一色的白,狠狠地刺痛了她的双眼。

身为他们二位的女儿,她该跟着去送他们人生最后一程,她想冲上去追问父母是怎么死的,可是她没有,大娘在人群之中见到了她,一瞬间,原本还带着一丝泪意的双眼透出了阴冷,看见那双眼,她知道倘若让人给逮回沈家,只怕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所以,她转身没命似的逃了,宛如一只再落魄不过的野猫,逃进最破落的胡同里,将自己藏在脏臭的垃圾堆中,才逃过了追捕。

在终于确定要捉她的人远离之后,她再也忍不住悲伤与害怕,以及一身再也无能为继的疲惫,蜷抱成一团,大哭了出来。

沈晚芽记得,那天,是她生平最后一次掉眼泪。

从那天之后,她再也没哭过。

因为,在她的心里明白了一件事实,就是再多的泪水,也不能替她成就任何事,只是显得自己没用与懦弱而已。

她想,若仍旧是那天爱哭的女孩,就不会有今天的沈晚芽,不会有问家万能的小总管,所以,她的决定是对的,即便,在走到今天这一步之前,她做的事情并非都是对得起良心的好事,但她不在乎。

如今在她的人生道路上,不想去追究过程,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结果是好的,那做一点牺牲又何妨呢?

而今日她眼前的一切美好与平顺,更教她万分确信,她的决定没有错!

说也奇怪,真正的寒冬里,她不怎么畏冷,反倒是入了春,才会犯起畏寒的老毛病,连她自个儿都不明白原因。

沈晚芽昂起娇颜,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精神也跟着清爽了起来,是的,她没错,倘若有人因为她而被伤害了,那也只能说是他们倒霉,要挡住她的去路,说到底,是他们自个儿的不对了!

想着,一抹花开般的微笑在她的唇畔绽放,令她白里透红的脸蛋显得分外娇艳,宛如在冰雪之中犹然独立自傲的水仙,兀自散发着怡然的芬芳……

大寒之日。

每年的这一日,是天气最冷,冰凌也冻得最硬的日子,所以在这一日凿湖取冰,所取出来的冰块质量最好,最不易融化,只要凌阴的功夫做得好,之后一整年的夏天都能有冰可吃。

而要藏冰之时,必须要祭祀司寒,也就是水神,据传水神喜用黑色之物,所以要用黑色的牲畜与黑黍拜祭之后,才能开始凿冰。

而这个仪式,要由当家之人主祭。

因为悬乎对神灵的崇敬,沈晚芽在准备仪式上不敢有半点马虎,也已经请问守阳亲手在凌室里挂上桃木弓与棘枝做的箭,而这当然也是习俗之一,为的就是要逢凶化吉与辟除邪气。

此刻,问守阳站在主祭之位上,高举起沈晚芽递来的线香,率领一干将要动工取冰的奴仆们祝念祷告,谢天地仁厚,司寒恩予。

仪式完毕之后,胡长安才领着众人敲开冰层,细心地割成三尺见方,一块块堆栈,有条不紊地送进凌室里,一层层覆之以稻草和树叶,此举可以在天候转热之时,减低融冰的速度。

但到了夏天之时,冰还是会化掉一半以上,所以要取的冰至少是需要用量的一倍以上,由于是吃重的活儿,所以在这大冷天里,一个个壮汉都还是忙得汗流浃背,吐出的气息在瞬间化成阵阵白烟。

问守阳与沈晚芽站在一旁观看,主仆二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不语,注视着眼前一色雪白的光景,耳边听着冰块撞击的声响,以及男人们的吆喝声,二人平静的表情与眸色,意外的相仿。

这时,胡长安招来一名手下,交给他一个皮囊袋,只见那名壮汉点点头,朝着他们跑过来,把手里的囊袋交给沈晚芽。

沈晚芽接过手,掂了一掂,笑着点头,示意壮汉回去继续工作,自己则是打开囊袋,取出了一块水晶似的块物。

“爷,要尝一尝今年结的冰吗?”她伸手,将冰块递到主子面前。

问守阳侧眸瞅了她的笑颜一眼,取饼她递来的冰,掂在掌心里,看着那通透的质地,像是连掌心纹路都可以瞧得一清二楚。

“看来这山泉水引得十分值得。”

他淡声说完,将冰块含进了嘴里,大寒天咬着冰块,声音十分脆响,一时之间不觉得寒冷,别有一番难以言喻的风味。

沈晚芽点点头,也取了一块冰含进嘴里,初入口的一瞬间,一股子冻意从嘴里散了开来,她想忍住,但最后还是皱起了眼眉,横瞧了身边的主子一眼,不知道他怎么能够面色不改?!

问守阳瞧见她的反应,不由得轻笑了声,似乎是在嘲弄她的不自量力。

为了不让他瞧扁,沈晚芽深吸了口气,舒开了眼眉,也学着他一样嚼起了冰块,这冰乍一化开,在嘴里泛开了清甜,不需要加入任何佐料,已经是十分出色的美味。

“胡伯。”将冰吞下去之后,她朝着胡长安所站的方向大喊道:“辛苦你们了,这冰很好吃!”

“诶,知道了!”胡长安不好意思地讪笑几声,回头继续指挥手下加紧速度,要在天色变暗之前,完成今天的进度。

问守阳看着她与大伙儿的互动十分热络,每个人对待她的方式,就像她是他们的至亲家人,从她进入“宸虎园”这些年来,无论与谁都交往得极好,时至今日,尚未听说园子里的哪个人讨厌她。

也因为每个人都喜欢她,所以,当他在欺负她时,就显得格外的恶劣和不讨喜,不过,这一点丝毫没动摇饼他对待她的态度。

在她当大丫鬟时,他就已经见识过她待人处事的功力,而她在当代理总管的这一年,他也亲眼见识到了她对外表现出来的八面玲珑,但与其说她懂得拢络巴结,倒不如说是她的无所不能教人倾倒。

至少,他就知道有几个生意上来往的相与很欣赏她的棋艺,时常会借故到问家来走动,就为了邀她下一盘棋,无论是围棋或是双陆棋,甚至于是象棋,她都称得上是个中高手。

也因此,唐家的老太爷也不惜拉下老脸,几次与他谈论交情,就为了要他将沈晚芽让给唐家,还提出了相当丰厚的赎身金。

不过,他从来没想过要将她让给任何人,她的存在对他而言,有很大的用处,再加上她虽然是问家签过长契的奴仆,但也是东福的义女,于情于理上,他不能把她当做是一般的婢佣转卖给他人。

所以,他派人正式回绝唐老太爷,自那之后,老太爷也很识趣的没再提过赎身的事,只不过会时常借口有事情要交代,把她给找去唐家,拗着下几盘棋,才肯放她回来。

沈晚芽回眸,不料正好对上主子瞅视着她的目光。

她心里微微一跳,依旧沉静以对,等待主子开口吩咐,但她真宁愿他就一直闭着嘴巴别说话,因为他一说话,往往就是她的大麻烦。

问守阳看穿她的心思,敛了敛眸光,一语不发,转身离开。

这时,天空又开始飘下了雪花,沈晚芽招来一名壮汉,要他转告胡长安,要是雪下大了,今天的活儿就先告一段落,等明日天好了再说。

交代完毕之后,她加快速度追上问守阳大迈的脚步。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踩在白色的雪地上,鞋履踩得积雪沙沙地响着,但他们之间就像是飘下的雪花般,是无比寂静的。

“对于城东的石秀,你有什么想法?”

问守阳开口打破了沉默,寒风挟带飞雪吹来,撩动他深灰色的裘氅,让他深刻分明的脸庞望之如神祇般傲然。

没料到主子会忽然问起石秀这个人,沈晚芽心下微愣,略作思考之后,随即抬眸微笑道:

“奴婢不太明白爷想知道些什么,毕竟咱们与石家并没有频繁的生意往来,几年来,也不过就与他们做过一件丝绸生意,交易的数目也不算大,后来两家没再往来过,爷突然提起他来,奴婢一时听了觉得耳生。”

闻言,问守阳挑了挑眉梢,瞅了她一眼,似乎不太满意她的回答。

见着他那略带着轻瞧的眼光,沈晚芽暗暗咬牙,这个该死自大傲慢的男人,就让她装作不知道,难道就不可以吗?

不过,就算她心里在咒骂,脸上还是挂着可掬的微笑。

“奴婢仅知一二,不敢妄言,只是我有听说过,这个石秀因为相貌奇丑,所以在性格上也是十分古怪,稍不留心就会得罪他,偏他这个人又爱记仇,再加上石家有几位家人在朝为官,所以这几年来,着了石秀的道的人不少,可是大伙儿都是敢怒不敢言,就是畏惧他背后的朝廷势力。”

“嗯。”问守阳的神情这才显得满意,琥珀眼眸显得深沉,“如果,我想从这个性格古怪,既不缺钱,又有势力的人手里得一个好处,你可有办法?”

“爷?”她低叫了声,心里忐忑。

“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把这件事情办好。”话声一顿,他忽然停下脚步,刚好与她追上的身影齐肩,他低敛的琥眸之中揉润着一层很浅的冷笑,“我信你一定办得到,万能的小总管,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说完,他迈大了步伐离去,将她一个人扔留在原地。

“我信你一定办得到,万能的小总管,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在他的身后,沈晚芽学他的表情和语气说话,最后狠狠地眯细眸,瞪着他远去的高大背影,心里对他是一千个、一万个恨之入骨。

最后,她闭上双眼,深吸了口气,逼自己要冷静下来,但还是忍不住一时的冲动,抬脚大力地往雪地里一踢,把积雪踢得翻扬起来。

她睁开眼,看着主子几乎已经远去不见的身影,瑰女敕的唇瓣泛起了微笑,看起来十分的明媚可人。

可是她此刻心里的想法半点也不明媚,她正想着,哪天这男人真落到手里任她宰割,她一定会给他好生款待,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但是,她随即认知这不过是心里的妄想,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快点想个办法,好从那个石秀手里讨到主子想要的好处。

唉!人们都说她万能,却不知道她为了要做到“万能”这两个字,吃了多少苦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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