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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见秋月白 第三章 金闺锁云雨(1)

萱见刚进毓琉斋,便见珑染正盯着桌上的那包菊花脑发呆。她素来如此,一旦安静下来便是绝对的寂静,任何人也赶咐不及她。她坐着不动,裙裾的绿墨便伏在脚边叠成褶子,远观像是长年寄生在井壁上的藓类,因其惹了水渍而显得阴阴的,很有些凉意。

萱见走上前去,径自取饼那包药材,反复检查了一番,道:“没有毒。”

“没有毒。”珑染喃喃重复了遍,“可是已经晚了。”

“怎么?”萱见扬眉微讶。

“若不是椿姬好心送菊花脑给本宫,本宫竟不知自己的人缘这般差劲,连身边的丫鬟都情愿为别人做事。”珑染哑然失笑,眼眸掠过一丝黯然,“在这之前,本宫已经连续喝了三天的菊花脑了。”

萱见皱眉:“是谁给太子妃喝的?”

“还能有谁呢。”珑染淡淡垂眸,显然不愿提及那个名字。

“那便只有槿戈了,她全权负责太子妃的膳食。”萱见眸光微沉,怪自己大意,他这样悉心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怎么竟没发现她的贴身丫鬟被别人收买了?会是谁?一定不是椿姬,那么就只可能是……他心中已然有数,但仍有些不解,“这菊花脑确实是良药,有补气益肾之功效。”

“是啊,补过头了,所以本宫的癸水提前来了。”珑染一脸平淡地道出这个事实,“而癸水在身的女眷是万万不能接近祀神台的,否则便是亵渎了神灵。”

等她知道椿姬的“良苦用心”后已经来不及了——木已成舟,她绝不可能再去参加后日的庆典了。并没有去找槿戈问个究竟,她只是……有一些怅惘,她明明待槿戈不薄啊,因知道她家中弟妹众多,还有个重病的母亲需人照顾,这两年来也时常打赏给她一些珠宝首饰,捎回去补贴家用,可为什么——

“现下之际,太子妃应该想办法去补救,而不是在这里黯然神伤。”萱见打断她的沉思。

“抱歉,是本宫失态了。”珑染歉然一笑,神色恢复了平静,“若本宫那日在骊王府打听来的消息不虚,后日的庆典肯定会生事端,而本宫却无法出席,那么——”她看向萱见,“萱见太医认为,是该留菱姬还是椿姬,才对太子这方更为有利?”

“自然是要留一个会武功,且能随机应变的人才行。”萱见道。

珑染颔首:“实然,菱姬是左大将军之女,功夫自然不弱,且左大将军本是誓死拥立太子的忠党,本宫无须担心这对父女会中途变节,可本宫担心的是——”

“担心左大将军会因为有爱女在场,而无法专心保护太子殿下的安危?”萱见接下她的话。

“萱见,你成本宫的传话篓了。”珑染似笑似嗔,果然,她心里所想的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这两个多月来的相处,她竟越来越离不开他的扶助,这种依赖好似在她心里生了根,拔不掉……她心思一顿,继续道:“椿姬虽然表面斯文,但也未必代表她不会武功。”

“她会武功,且不输菱姬。”萱见笃定道。

珑染心下已有了定夺:“那么,又需麻烦萱见太医往菱姬那里走一遭了。”她相信他的能耐,一定会有办法让菱姬无法参加庆典。“不过,凭椿姬的心计,恐怕不需要我们暗中协助,她也会靠自己的手段走上祀神台的。”

“太子妃当真以为,椿姬才是这东宫最危险的人物么?”萱见反问。

珑染却因这话而失神了半分,脑海中闪过一些杂乱的画面,昏黄的烛火,还有男子亲密的耳语……她缓缓伸手抚上自己唇瓣,昨晚,昨晚,她是不是忘记了什么……猛然回过神来,在他目光的直视下更觉窘迫之至,她慌忙背过身去,“你先下去吧,容本宫好好想一想。”

“臣,告辞。”

珑染独自静坐了许久,而后走回内室,从床头柜里取出那个红木匣子打开,里面少了两支木簪,她一早起来便发现了,并且清楚知道是谁拿走的。尽避她极不情愿主动去找那个人,但那两支簪子却是母亲唯一留下来的东西,她必须要回来。

随后唤来宫女为她换上一身金丝绣凤的霓裳,并画好精致的妆容,她动身往西苑走去。

一径幽玉含烟色,根穿绿藓,千重似束。珑染轻步绕过斑剥的延廊水榭,直到看见那个眉目如画的男子静静站在那里——

“草民参见太子妃。”白哉举袖行礼。分明是料定了她会来,所以他会等。

珑染面上含笑:“本宫昨晚睡得较早,不知白哉先生半夜来过毓琉斋,怠慢了。”她缓缓朝他伸手,眉间已露端严之色,“本宫的那两支簪子,想必白哉先生已专心研究了一夜,可以归还给本宫了么?”

白哉面色未变:“太子妃何以知道草民去过毓琉斋?”

珑染便将袖中的一只灰布袋取出来,当着他的面,将里面的东西倒到地上,“这是西苑才有的紫色花泥,因昨天夜里新下了小雨,才会沾在先生的鞋上,一路带进本宫寝宫里。”

“是草民大意了。”白哉垂首,无人看见他唇角欲勾的弧度。

“大意?”珑染不置可否地笑笑,“可据本宫所知,白哉先生不像是这样疏忽的人。”停顿半刻,她敛去所有笑意,神情漠然地注视着他,“你拿走了本宫的木簪,又故意留下这些花泥,无非是想让本宫亲自来找你,不是么?”

而她思虑再三才敢过来与他对峙,对于这个男子,她始终抱着一丝畏忌的欣赏,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微茫情愫。但所幸只是许久以前残留下来的一点——尚不足以令她失去方向。

“白哉先生好身手。”他夜闯毓琉斋,竟不被巡夜的侍卫发觉,足见其武功极好。

“太子妃好心智。”白哉却道,“草民原先听闻太子妃胆小怕事,如今才知是谬传,太子妃本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

珑染心头掠过一阵不安,冷声质问:“你究竟有何贵干?私闯寝宫,盗人物品——这就是你们焉耆国所谓的礼仪么?”饶是脾性温善如她,也被他这几经周折闹得心里不快。

白哉从容一揖,不慌不忙道:“初次见面,草民只是想送一份礼物给太子妃。”

“初次见面?”珑染因这个词而微眯起眼。他分明就是认出那日在骊王府的侍婢是她伪装的,才故意设计引她至此吧?却还故意说是“初次见面”?这个人——好会做戏!

“莫非太子妃是嫌这西苑简陋,不愿进去一坐?”白哉状似为难。

见他对那日的事有意避而不谈,珑染心思一转:难道他有意往太子这边靠拢,所以想借此机会与我私下授受?又或者他还有别的意图……

她泯了口气,面上已有笑意:“那就有劳白哉先生了。”

待珑染看清对方从锦盒中取出的东西时,不自觉地惊叹出声:“这……”

那是一颗半透明的玉质红珠,约莫半个拳头大小,周身缭绕氤氲白烟。对上她疑惑的目光,白哉淡淡解释道,“不知太子妃有否耳闻,孔雀河内育有‘姆蚌’,蚌生珍珠,珠各有异。而这颗‘绛灵珠’便有吸收体内寒气之功效。”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绛灵珠……珑染心有旁骛地想,手指不觉间已经触模上去,却被白哉陡然唤住:“当心——”

“啊,”珑染受惊地抽回手,连连朝指尖吹气,“果然好烫。”

“烫……是么?”白哉眼里掠过一抹古怪的神采,这番试探,已证明他心里的猜测。“绛灵珠本属火性,因其极为罕见,便有不知情者讹传它通体滚烫灼人,寒热相克方能吸收寒气。三人成虎,想必太子妃也是被传言所欺。事实上这绛灵珠却寒冷异常,所以草民方才会让太子妃小心。”将对方脸上的表情变化纳入眼底,他佯装不解问道:“莫非太子妃竟连寒热都无法区别?甚至——是因太子妃的这双手,连同两条手臂都失去了知觉?”

珑染的脸色煞白如纸,她藏了这么久,竟然被他发现了——她的手上几乎没有知觉痛觉,因为这双手臂早就不是她自己的!可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连萱见都没有发现,他怎么可能——

她突然一怔,有什么念头在脑海里逐渐明晰,萱见,白哉,这两个人看似毫不相干,但似乎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去骊王府的那天——如果萱见真是撒了谎,为何他会对白哉的行动了若指掌?萱见原本是允诺了会去骊王府与她接应,后来说是因为府上有事耽搁了,所以来晚了,而他出现之后,白哉便消失了踪迹,她一直忘了问——萱见是如何做到滴水不漏的?

难道他们认识?难道——萱见才是那个布局的人,故意接近她替她办事,获得她的信任,然后设了一个圈套让她钻进去,并一步一步按照他铺设的路走下去,那么他究竟有何目的?无论是为了什么,他既已知道她的一切,那她必输无疑!

珑染只觉得思绪越来越乱,恍然间又忆起萱见手腕上的抓痕,她隐约记得,自己在昏迷前也是抓了白哉的……还有,明明一个容貌平凡,一个面如冠玉,为何他们的身影总会重叠在一起……

不!不可能!珑染仓惶扶住办膊,她实在太会浮想了,白哉怎么可能就是萱见?萱见待她细致入微,而白哉与她形同陌路,他们怎么可能会是同一个人?这样荒诞的事情……

她心中沉浮不定,许久才勉强开口道:“本宫的事,毋庸白哉先生费心。”转眼看他,她的神色已是疏离,“本宫感谢白哉先生精心准备的礼物,但——无功不受禄,还请收回吧。”

白哉神容未变,依旧云淡风轻道:“看来太子妃是嫌这份礼物不够贵重,那么,若草民献上另一份大礼,不知能否博太子妃千金一笑?”

他随后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珑染看着他将画轴徐徐展开,视线刹那凝固,那画上的女子竟是——蘅秋!是真正的中原公主蘅秋!

为何他竟有蘅秋的画像!?难道说——

那一瞬,珑染脸上强作的镇定几乎全部瓦解。

“草民昨日跟随骊王殿下出宫时,正巧碰上一个曾经陪嫁来楼兰的中原婢女,她如今已嫁为楼兰人妻。”萱见仅用寥寥数语一带而过,但语气里分明隐着笑意,“没想到她竟保留着蘅秋公主的画像,草民以为太子妃必然会喜欢,便要来了。”

“骊王殿下也知道了?”珑染惊问出声,一颗心顿时凉到谷底。如果只是他知道,或许自己可以利用他与辄音之间的嫌隙,再迂回几遭。可如果连辄音都知道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知道。”白哉摇头否然,“这是草民与太子妃之间的秘密,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俯首上前,将绛灵珠与那幅画像一并交给她,“若太子妃不嫌弃,就请收下吧。”

珑染久久不语,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忽冷忽热,愈发看不清眼前这个男子。“既然白哉先生心诚至此,本宫却之不恭。”微笑着接过他手里的画像,她尽量保持心平气和地问:“本宫既已收了你的礼物,自然不会亏待你的一番心血。作为交换,你希望本宫帮你做什么?”

“我想知道你真正的名字。”白哉对上她的目光,“并且可以当着你的面喊出来。”

珑染一时间竟忘了言语。她怎会不记得?三年前他也曾问过她的名字,而她没有告诉他。不,是她告诉了,又强迫他忘记。是她自私地剥夺了他记住的权利。而如今再度相逢,他重又问了她的名字——这样轻渺的,近乎卑微的要求。

“我既已将这两样东西都送给了你,便不会再动别的念头。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却无法拒绝我的要求,不是么?”白哉定定看着她道,他看她的时候总是目不转睛,显得极其认真,连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绝然不是虚妄。他其实不想这样要挟她——因为他更想听她心甘情愿地说出自己的名字。但她是这样被动的女子,他无法静候,唯有步步紧逼。

“珑染。”那简单两个字竟似用尽她余生的气力。那个秘密埋藏了太久,太久,或许连她自己都要忘记了,原来——她还有这样一个动听的名字,“我叫珑染。”

或许原本可以胡诌一个名字,但她没有。只因内心深处也是抱着这样的希冀,想让他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不是蘅秋,也不是太子妃。

“珑染。”白哉柔声念出,这一次终于能够当着她的面——“我记住了。珑染。”他的眼里淌过清和的笑意,刹那间竟让珑染看得失神。仿佛他费尽心思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喊出她的名字。“纵然宫里有太多捕风捉影的好事者,但平心静气说个话的地方总是有的。”

珑染先是一怔,而后笑起:“我这太子妃的位子能坐多久还不是由你说了算的。你若觉得合适,便随意怎么喊吧。”

毕竟她的把柄被他捏在手里,就算某一天他当众揭穿她的身份,她也无话可说。也许他的出现注定了是她命里的劫,她明明害怕最后的对峙,却又隐隐期待着接下来的发展。一如此刻他近在咫尺的距离,教她偶尔欢喜,却随之忧从中来。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白哉敛袖垂首,藏住眸底欲露的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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