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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月明珠有泪(下) 第十八章 却上心头(1)

冰雪雕琢了一株株挺立的常绿乔木,如瑶树琪花,琼枝玉叶。

雪树冰花下,一个堆起来胖胖大大的雪人,刚刚安上圆圆的头,被一剑斩得四散飘零。

侍立一旁的婢女赶忙把滚好的另一个雪球装上去,还没放稳,又被一剑砍掉,飞扬的雪盖了满头满脸。

挥剑的女孩儿还恨恨地诅咒着:“该死的沈星河,把你砍个稀巴烂,让你丢下我,坏蛋,坏蛋!”转头又呵斥那些侍女,“动作快点,你们没吃饭啊?快点把沈星河的头给我装上!喂,你把沈星河的头滚那么圆干什么?他是长那个样子吗?”

“没事拿雪人出什么气啊?砍真人不是更好?”

漫不经心的调侃声从身后传来,宁净雪一愣,飞快地转身,见那个长身玉立的邪异男子倚着树,看着她浅笑,一双大而略带狭长的眼睛照旧璀璨而清寒。

宁净雪恼怒地瞪着左右,“谁让他进来的?把他给我轰出去,轰出去!”

那些侍女却全都被沈星河的笑蛊惑了心神,娇羞地半垂着首,却又忍不住偷瞄着那个俊秀的男子,对宁净雪的话真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宁净雪越发恼恨,把剑摔在地上,气急败坏地冲上前,推着沈星河,“你给我出去,出去!你愿意住哪儿就住哪儿,横竖不准进我的听月小筑!”

沈星河不动,她也就白费力气,自己累得气喘吁吁,那个白衣男子却还是衣袂飘飘、宛若谪仙的样子。

她气不过,瞪着他,眼圈却越来越红,像只受尽委屈的小鹿。

沈星河直起身,正色道:“你让她们都下去,我有话和你说。”

“我就不!”宁净雪握着拳头大吼,“凭什么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是我家,还轮不到你来命令我!”

沈星河冷笑,“那你可别后悔。”

“我还怕你不成?”他的嚣张让宁净雪气得发抖,眼泪在眼眶里径自打转,但她倔强地扬着头,不让它们落下来。

沈星河唇边一抹寒气逼人的笑容,手一伸一带,宁净雪就跌入他怀中。她还来不及反抗,他的唇就压下来,盖在她那两片如花娇艳的唇瓣上——温柔而不容抗拒。

怒气冲冲的小郡主忽然就被施了定身法,灵魂瞬间出壳,只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傻傻地忘了所有的反应。

沈星河却心满意足地品尝着她如花蜜般的柔软甜香——从什么时候开始,浅淡凉薄的心中竟刻入了一个人的影子,直到她大吼着“原来到最后,你也把我丢掉,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时,他才惊觉这刻痕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她哭着跑开时,他竟是那样的心疼与不舍。

也许,从她傲然地在他面前说出“我命由我不由天”那一刻,他便注定再也忘不了这个女孩子。而当她以那样惨烈的方式带着彼岸花出现在他面前,他的感觉又何止是震惊。她的坚强与软弱,她的快乐与伤痛,他便再也难以无动于衷。及至她埋首在他怀中哭泣,他清楚地感觉到有一滴泪落入他的心中,从此再难心如止水,平静的湖面起了涟漪,荡漾的都是那一颦一笑的美丽倩影。

这便是喜欢了。

从没怀疑过自己会喜欢一个女子,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在纵横交错的命途中,他与她迎面走过,相视而笑,于是幽篁师傅所说的这人世间最美好的爱情就降临了——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刻,却没想到这一刻的出现是那样措手不及。他踏足中原,肩负使命,与她乍然相逢,那一刻,他看到的不是她的笑容,是她命运的尽头。

但是,他不想放手!

青崖少君说过“我命由我不由天”,宁净雪也说过,现在,他要试试——末路之约,红颜薄命,他沈星河要倾己之力改变这个命格!

“我永远也不会把你丢掉,无论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他离开那娇艳欲滴的唇瓣,看着她的眼睛,定定地低语,像是对她那天问题的回答,又像是一个亘古不变的誓言。

宁净雪维持着震惊怔忡的表情,努力让出壳的灵魂一点点归位,过了好半晌,她看着面前俊美无比的男子,大眼睛忽然一眨,泪水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如断了线的珍珠,“啪嗒啪嗒”地落个不停,说话都带着抽泣声:“你欺负我……你就会欺负我!”

沈星河有些无措,然而这无损他淡定优雅的气质,他把哭泣的女孩儿轻轻带入怀中,轻抚着她的长发,无奈道:“我吻我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这算是欺负吗?”

“谁是你喜欢的女孩子?谁是……我才不是……”宁净雪的声音越来越低,呢喃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着什么。她依然在轻轻地抽泣,一双柔荑却慢慢地环住白衣男子的腰。

这便是喜欢吗?

仿佛初夏微风,一只蜻蜓轻轻地落在荷蕊之上,那般纤细玲珑的虫与蕊,小心翼翼地碰触着,轻柔的,颤抖的,让人连大气都不敢喘,却又满心欢喜,甜蜜得不能自已。

她的心跳得好快啊,她的脸又在发烧了,她真是好没出息……阿钺呢,阿钺同天涯哥哥在一起时也是这般模样吗?想想当时在小木屋里,他们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喃喃低语,她真是看得脸红心跳呢……差点忘了,再看到阿钺,她要告诉她,她现在终于知道什么是喜欢了。她喜欢的是沈星河,不是许言哥哥。在魂断崖上,许言哥哥搂着她的时候,她也是那样的欣喜,却不会有头晕晕的、脸红心跳的感觉,不像现在——这个沈星河,干什么要这么待她呢,害得她都快找不着自己了。

“沈星河……”她蚊子似的轻哼,“你是不是对我使了什么术法?”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那我怎么好像喝醉酒了似的?头晕晕的,好……难受。”

“是难受吗?”沈星河的声音都带着魔力,托起她的下颌,在她脸上轻啄着——额头,眼睛,脸颊,唇瓣。

“这样……还难受吗?”

宁净雪嘤咛一声,埋首进他的怀中,脸越发的烧起来,“也不是……不是那么难受……”她忽然想起身后还站着一群婢女,赶忙抓着沈星河的衣襟,低叫着,“她们还在后面,你让她们离开。”

自己却连羞得回头的勇气都没有,更别提发号施令了。

沈星河好笑地搂着她,“我提过,你说不的,还让我不要来命令你。”

“你……”宁净雪又羞又气地跺着脚。

沈星河忍不住笑出声,“早走了,人家不会这么不知趣的,嗯……听月小筑的侍女可比她们的小郡主可爱多了。”

宁净雪听说人走了,松了口气,回头看看,然而听到沈星河后面的话,又转回头,眼睛瞪起来,“你说她们比我可爱?”

这是天下女子的通病,爱吃醋,小心眼,然而在喜欢她们的男子眼中,这恰恰是女孩子最迷人的一面。

沈星河笑着搂紧她。

宁净雪便什么脾气也没有了——很少见他这么深湛温柔的笑容,包容、怜惜,倾尽了所有的柔情。

她静静地依偎在他怀中,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天空有飞雪飘舞,寂然无声,繁华落寞,有一些落在沈星河的肩头,瞬间就化了。宁净雪看着,心中明明欢喜着,却又慢慢伤感起来——那么美的雪花,从天空奔赴大地,别有根芽,却最终在人间留不下半点痕迹。究竟为了什么呢?只为了那一场至纯至净的舞蹈吗?

是不是所有美丽的东西,到最后都会像雪花一般转瞬即逝?

“沈星河,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吗?你嘴里说不会把我丢掉,可是你却选择听我母妃的,你……你喜欢我,可以维持多长时间呢?”

那样幽怨犹豫的问话,不像责备,倒更像是对命运茫然无措的祈求。

沈星河心头一紧——就是这样的宁净雪,让他心中有镌刻成伤的痛楚。她在大多数时间,像水晶一样玲珑剔透,单纯、快乐、娇憨,也刁蛮。但是,总有那么一瞬间,有暗影从水晶中流淌而过,他便看到了她内心荡漾着一种与生俱来类似秋水般的忧伤。

如同他第一眼便看到的,她命运的尽头。

“你听我说。”沈星河扶她起身,正色道,“我选择听从你母妃的安排,不是我弃你不顾,而是我不忍心去践踏一位病弱的母亲对女儿的关心。”

“什么?你说上官云端?你说她对我关心?”宁净雪一下子推开他,忧伤在眼底一扫而光,变成了怒火。

沈星河早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无奈地浅笑,“端妃娘娘是那种清冷孤傲的女子,绝对不会热心到替我这个客人安排住处,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她担心我真住进听月小筑,会让听月小筑的主人不安全——这难道不是母亲对女儿的关心?”

“你那是不了解她!”宁净雪气愤地挥着拳头,一提到上官云端,她就满身利刺,像只张牙舞爪的小刺猬,“她只是看我不顺眼,她没有自己的孩子,便越发见不得父王对我好,只要我愿意做的,我喜欢的,她都反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既然如此不喜欢你,远远躲开便是。如何听说你一回府了,她还要去看你?”

“她那是去看梅花,碰巧遇上了,你没听她说吗?”

沈星河看着暴怒的女孩儿,笑着摇摇头,他已经想清楚上官云端与宁净雪见面的场景别扭在哪儿了——这对形同陌路的母女,冰冷淡漠之中却有丝丝缕缕的东西连在一起,或许是下意识的,让本该刀削般干脆的互相厌恶中混杂着暧昧不明的东西,剪不断理还乱。

“你没听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吗?耳朵听到的,怎么能算数呢?我没见过哪个病得那么虚弱的人,还有精神去看梅花——她强撑病体,去看的,只能是对她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

宁净雪的怒容僵在脸上,过了好一会儿,别扭地冷笑,“她……她病了?她那么养尊处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怎么会生病?”

沈星河看着她,温和的眸子却犀利地穿透她层层伪装,让那暧昧不明的东西一点点暴露在阳光下,“你处处跟她作对,甚至讨厌她,恨她,可是你问问你自己,你究竟关心不关心她?是不是不管她怎样对你,在内心深处,你其实是渴望叫她一声娘亲?”

宁净雪冷哼一声,没有说话,意思自然是否定的。

沈星河也不勉强,“我可以告诉你,端妃娘娘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你若真恨她,那么你该高兴了。”

宁净雪瞪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他一番话是真是假,然而他的平静漠然让她看不出丝毫端倪。她的脸色就越来越错综复杂,似乎想哭,又似乎想笑,她忽然狠狠跺了一下脚,转身向院外跑去。

沈星河看着她的背影,眸光渐渐暗下去,那里面有释然也有迷惑——他终于知道对上官云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

她很像……忧伤起来的宁净雪。

瑞脑金兽吐着紫檀香烟萦回缥缈,与满室药气的苦涩缭绕在一起,压下暮霭沉沉,一起织成密密匝匝的网,罩向床上面色苍白羸弱的女子——仿佛是它们令她的生命渐渐衰竭。

宁净雪便有种冲动,想用剑斩断这些似有若无的东西,然而她的剑被她丢在听月小筑了,此时只有跪在床边,像个被困住的小兽一般暴躁地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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