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开看热闹的人群,谨禄带侍从穿过铁帽子胡同,来到户部尚书府邸所在的那条街。
丙然,远远地就见到有京城神机营的人马手持明晃晃的兵刃,在尚书府进进出出,外面已备有数量囚车,显然绑缚在车上的是尚书府的一大家子。
谨禄正在沉吟,忽听另一个胡同口脚步作响,扭头去看,竟眼熟非常。
“贝勒爷,好像是元婴格格的轿子。”下人悄然道。
谨禄双腿夹住马月复,一甩缰绳,“喝!”
谨禄一行人策马横在街中,挡住元婴的轿子,那轿旁的侍女朱砂结结巴巴道:“是,是谨禄贝勒,贝勒爷吉祥。”
谨禄盯着她,嘴角扬起,“元婴格格见到好姐妹了吗?”
“呃……”朱砂的手一直在颤抖。
谨禄把玩着掌中的马鞭,“我是凶神恶煞吗?你怕成这样子。”
“谨禄贝勒。”甜美的嗓音从轿子里传出,“是元婴没有教好下人,你别见怪。”
谨禄眯起俊眸,“无妨,不过格格这么晚也该回府,让在下护送一程吧。”
“几条路而已,不用麻烦贝勒爷。”
“你我之间何必客套。”谨禄飞身跃下马,闪电般上了近前,撑住一边的杠子,以眼神示意朱砂闪远点。
朱砂像是抓到大救星,点头闪开。
“贝勒爷?真不用……”
谨禄猛地一扯手肘,轿子里的人因一股冲劲的惯性而栽出帘子外——那是一双人。
看准时机,谨禄拉住地上的元婴向怀中一扯,反手马鞭子挥出,袭向不该出现在轿子上的人。
那人见事败露,抽剑相抵,力道绷紧剑身。
耀眼的光泽令元婴鼓起莫大的勇气,伸手一掀,拽下对方覆在脸上的黑布,尽避夜色昏沉,谨禄与元婴都将那人的模样映刻在脑海!
这个人……
侍从刚要围住,谨禄却一撤手,让那人得空月兑出。
“穷寇莫追。”阻止要去追踪的侍从,谨禄收回佩剑。
元婴站直身,不大自然地推了推手腕上的镯子,“你如何知道我被劫?”
谨禄睨向元婴,把系在她腰侧的丝帕用力拉下,推开碍事的镯子,两三下缠住那纤白的腕骨,“回去自行上药。”
差点以为那揪丝帕的力道会震开自己的前襟,元婴一阵愕然,“你……”
“元婴格格何时对在下柔声细语?”谨禄不甚在意地轻笑,“不是日头打西边出来,那就是出了状况。”
只有外人不知他与元婴格格之间何等不睦,那番刻意寒暄正是他觑出的端倪。
“你倒有几分精细。”元婴抚着被包扎的手腕,抬头瞅着他,“劫持我的人,你也看到他的样貌……为何要放他走?”
“不想知道他为何要劫你吗?”他淡然地反问。
“放走他,我又如何得知缘由?”人都跑了,要来卜卦问天吗?
谨禄以剑柄指向上空,“要为难你,在你从学士府来戏楼的路上就该出手,而不是等你离开戏楼再劫人,你出门那会儿披着简靖的斗篷,那个人要么是误认要么别有所为——可惜打草惊蛇不能放你离开,若非我出现,大概你都会被扣押直到他达成目的。”
“那我弟弟岂不是很危险?”她当即变了脸,“你骑马快,还不去通知他?”
“简靖护送玉磐格格回去,顺道入宫面圣。”
“这么晚面圣?”她敏锐地察觉到异样,“发生了什么事?”
谨禄默默无语。
“你快说。”她越发的不安,“到底怎么了?”
“户部尚书府被抄家。”他转过身缓缓道,“不过,苏纳除外。”
“什么?难、难道在戏楼那会儿……”她看到的就是苏纳在逃?
“其他的事让桑学士和简靖处理。”谨禄一点学士府的方向,“我现在送你走,在他们回来之前你哪里也不准去。”
不准?
她扬起素雅的容颜,“你凭什么以这种口吻跟我说话?”
谨禄不紧不慢地加上一句:“你希望今晚更热闹吗?”
不得不承认他言之有理——她若有个好歹,阿玛和弟弟会捉襟见肘,元婴只好选择息事宁人,冷冷道:“那就有劳。”
“好说。”
谨禄招手让轿夫起轿,自己则是重新回坐骑上。
元婴的心七上八下,等到了学士府邸,朱砂前去敲门半晌,不见有人开门,她狐疑地亲自到门前扣环,仍是无人回应。
“格格,太奇怪了,往常福伯不会擅离职守的。”
元婴回头对不远处的男人道:“破门而入吧。”
谨禄挑眉道:“想不到你这么厉害。”
“弄坏了你再修好它就是。”
“格格,不如去后门吧。”朱砂想到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正门坏了,老爷会生气。”
“也好。”
诸人绕至学士府后门,谨禄让跟来的随从上前,几刀下去砍掉环锁。
推门而入,朱砂先发现昏倒在角落里的婢女,着急地喊道:“藤花,你醒醒啊。”
元婴皱起眉,“那是二娘的婢女。”
“去你二娘的住处!”谨禄道。
形势不利之下也顾不得那么多礼数问题,一行人穿廊过院来到别居,推门而入,正有一名妇人被五花大绑,口中还塞了块布。
“二娘!”元婴拿掉布条,忙不迭为她松绑,纤纤十指在绑绳之间绕来绕去,可越是着急越是适得其反,斑斑印记浮在指尖。
谨禄摇摇头,拉开她,袖底倒出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上前一划,绑绳全部松开。
“元婴……”二夫人握住她的双臂,“是我对不住你们。”
“二娘,发生什么事了?”元婴搀扶她坐在榻边。
“我本是打算应约到总督夫人宅邸看戏,没出门就被人偷袭,他……他们问我到底把东西放在哪里,交给谁,我……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啊。”二夫人说着眼泪就要掉下,“他们威胁我,如果再不吐露就杀了我,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又问老爷还有你与简靖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我,我害怕就……”
“你就一五一十都告诉他们啦?”元婴气得脸色惨白,“你、你……”
“元婴,我、我不是故意的……”二夫人吓得又缩成一团。
“你吓到她了。”谨禄索性挑明,“现在怪谁都无济于事。”
元婴心口有些堵闷,揪了前襟,无力反驳他半个字。
“二夫人,在下是豫郡王府三贝勒谨禄。”他露出迷人的微笑,“你不要害怕,我们都在这里,没有人可以伤害你,现在好好回想一下,刚才来了几个人,有没有口音,他们除了追问你之外还有做其他的事没有?”
他的嗓音低沉浑厚,很能安慰人心,二夫人定了定神,泪眼汪汪地说:“是,是的,贝勒爷,那群人……一共三个,有一个女子,但全都蒙面,我看不到模样,他们有说去老爷的书斋找东西。”
谨禄的眸光回到元婴身上,“去你阿玛的书斋。”
元婴有气无力地带路前往书斋,途中谨禄盯着她迟缓的步子,若有所思。
跨过台阶时,元婴双腿一软,朱砂手疾眼快扶她一把,才不至于让她跌坐,元婴接过朱砂手里沉甸甸的蜡台,照亮整个书斋。
平日被她安置得井井有条的书斋早已乱得一片狼藉,甚至找不到落脚地。
元婴小心地迈过地上的书本,到书橱跟前,拉开半掩的小橱门,毫不意外看到一排排东倒西歪的典籍。
“还好大考的试题都收起来了。”朱砂蹲在地上一边整理东西一边小声嘀咕。
听得一清二楚的谨禄弯下腰捡起其中一本书,翻了翻,“原来会试卷宗的习题,桑学士都在府里完成。”
按大清惯例,会试题目是不能带出公门的,元婴咳了咳,“快点收拾。”
朱砂吐吐舌头。
“有少什么东西吗?”转了一圈,谨禄问。
元婴大致清点一遍,“没有。”
“这就怪了,三番四次对你府上的人威胁利诱,却又没拿走东西……”谨禄又把玩起玉扳指,“分明别有所图。”
“你怀疑学士府私藏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元婴不悦地沉下脸,“谨禄贝勒,你不是衙门的人,最好不要妄自猜度。”
“我是就事论事在分析。”谨禄摊手,“格格对我的敌意根深蒂固啊。”
“没有。”元婴别过脸,轻轻道,“我记得今日是你救了我。”
要说这冷美人是好恶分明还是矛盾呢,谨禄好笑地望着她,“救命之恩,元婴格格打算如何报答?”
元婴一板一眼道:“本格格家中遭难,无心说笑,谨禄贝勒不嫌弃就喝杯茶再走。”
哦,人家送客了——
谨禄勾勾唇,没再说什么,元婴对朱砂交待几句,径自出了书斋。
“你家格格最近又遇到特别的事?”谨禄突然问。
还在擦抹砚台的朱砂一愣,“没、没什么怪事,格格除了去逛书画阁,就是呆在家中。”
“琉璃厂的那家么?”他随口问。
“是呀,贝勒爷也常去么?”朱砂好奇地问。
京城里的人都说豫郡王府的三贝勒谨禄吃喝玩乐游手好闲,想不到也会去附庸风雅的场所?还是说,有人为了面子,不懂装懂?
“去过几次。”谨禄随口道。
“不过……”朱砂撑着下巴想了想,“格格近来时常做梦呢……晚上歇不好,身子越来越不如前。”
“你家格格不是向来身体就不好吗?”
元婴格格是八旗有名的药罐格格,常年药不离身,据说十三岁之后的几年甚至病得下不了地,简靖没少四处打听全国各地的名医,故此他印象很深,也就这两年稍有好转,然后没多久传出消息,桑家要与苏府联姻。
不过苏府这一获罪嘛……
“最近真的严重了。”朱砂一径在想心事,浑然未觉漏洞百出。
元婴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听到两人的对话,冷眼瞅向谨禄,“你有什么直接问我,何必旁敲侧击?”
“哦,这是格格请我的茶了?”一笔带过敏感的话题,他也不客气,端过元婴端来的茶抿了一口。
元婴淡淡道:“是西湖龙井。”
“我知道。”谨禄又啜了一口。
“哦,你对茶也有研究?”她对一个纨绔子的欣赏水准不抱太大希望。
“龙井素有‘色绿、香郁、味醇、形美’四绝。”他盖好茶盖,徐徐道,“天风吹醉客,乘兴过山家,云泛龙沙水,春分石上花。茶新香更细,鼎小煮尤佳,若不烹松火,疑餐一片霞——前人说煎茶虽微清小雅,然须其人与茶品相得,你以上好龙井招待,我嘛……”
想不到他对茶道如此熟稔,元婴问:“你如何?”
“我只好让府中人送来一罐上好的碧螺春。”谨禄一声朗笑,“哈。”碧螺春,那是茶叶中被喻为香“煞”人的一种……
暗喻她的凌厉吗,啧。
元婴一甩袖子,“时辰不早,贝勒爷请回。”
他倒也从善如流,笑了笑,“好,那不打扰了。”
谨禄带上贴身侍从,回转位于城南的豫郡王府。他没走多久,元婴刚要回屋,外面的下人喊:“老爷回来了。”
是阿玛?元婴赶忙到门口迎接父亲。
满身官服的桑学士去掉双眼顶子花翎,不断搓着冻红的手,“冷死了,进去再说啦。”
“阿玛,苏府的事你知道了吗?”她在父亲耳边呢喃。
“刚知道。”
她无法理解,“好好的,神机营的人凭什么这样做?”
“无缘无故的事还少了?”桑学士习以为常地捏捏眉心,“这次,皇上太后还有太皇太后又不知情,宫里散了筵才传来消息,明儿一早上朝,估计就会有人出来说明。”
“那苏府的人会不会有危险?”元婴紧张地追问。
“不好说,先看看是什么罪吧。”桑学士陡然止住脚步,“还有,咱们和苏府还没有正式定亲,以后也不要让府里的上上下下再提,听到没有?”
“阿玛!”元婴低喊,“你太现实了。”
人走茶凉也不用如此明显啊。
“哎呀,那你要阿玛怎么办?”桑学士苦口婆心道,“女儿,阿玛的乖女儿,你有好法子的话,阿玛就听你的。”
“我……”是,如今真的没办法跟少保党对着干。
怎么办,要她眼睁睁看苏纳身陷险境而不闻不问?她做不到……心还没交给对方,就要失落,那还如何自处?
“咿,元婴……”桑学士望着从走廊另一端过来的二夫人,陡然意识到少了人,“你二弟又跑到哪里去玩啦?”臭小子,天天不务正业,做那么久的御前伴读,皇上一亲政就可以弄来个大好前程,偏是不知所谓地混日子。
“阿玛,你说什么?”元婴的心失跳一拍,“简靖没跟你回来?”
桑学士也愣住,“他不是和你在一起?”
“之前是,但他护送玉磐格格回去,说是顺道入宫找阿玛你啊。”元婴的手心冒汗,“老天啊,不会是让那帮子人堵住简靖了吧?”
“你到底在说什么?”桑学士一头雾水。
二夫人眼圈一红。
“老爷,府里遭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