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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不为贼 第七章 前尘旧梦莫当真(2)

车辙压过积雪,发出沉闷的声响。差役们大多将双手拢在袖中取暖,抱怨着这要命的鬼天气,口中吐出的白雾不消片刻,便在雪中消逝。只有钟颜并不搭话,她始终握紧手中的长剑,稳步向前。

她抬眼望了望道边的杉林,却见褐色树干直冲云霄,雪压高枝,既是挺拔,却又是说不出的落寞。没来由地,她多看了两眼,忽见枝头那里黑影一晃,一只黑色飞鸟振翅而起,一声长啼划破寂静天幕,宛若悲鸣。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之间,钟颜只觉眼角银光一闪,刹那间,马长嘶不绝,重重地跪倒在了雪地上!

鲜血洒在白雪之上,染红了一片,触目惊心。钟颜急急迈步,上前审视,却见马匹竟然被割去了四蹄,齐齐斩断!

一时间,众衙役一片哗然。车队不得不停下,众人背对车马,将两箱贡品围在中间,拔刀戒备。

迸道之上,四下一片寂然,只有两匹马长嘶不绝,声声悲啼。差役们屏气凝神,十足戒备,然而放眼望去,这雪道之上,莫说是人影,连个鬼影都瞧不见!

钟颜横剑环视四周。就在此时,一名衙役大叫一声,栽倒在地。钟颜急急奔去,见他竟是被齐膝斩去了双腿,疼得抱腿在雪地翻滚,哀嚎不绝。

“地下!”钟颜大声呼喝,提醒同伴注意。与此同时,她拔剑灌注十分气劲,直扫地面积雪。

剑风劲劲,将积雪扬起,飞散一片。就在这漫天雪沫之中,地下骤然蹿出几十个脑袋,提刀砍来!

钟颜招式未老,立刻反手变招相击,顿时,刀剑相接,发出铿鸣脆响!

她反应极快,可那些衙役却没她的功夫修为。或只是眨眼间的迟滞,便被匪人占了上风,待到衙役们挥刀,已是被动招架。

伍瑞之立于高处,看得一清二楚。这群匪徒共有四十三名,人数虽多,但是武功修为参差不齐,路数也是杂七杂八,说穿了,是一群乌合之众。若论真正交手,钟颜加上这三十名衙役,未必会输给他们。只是因遇伏之故,被对手占了先机,无法扭转战局。

他手执数枚铁蒺藜,正打算暗中出手,放倒几人,以助钟颜他们扭转局势。可他尚未掷出铁蒺藜,便见钟颜挥剑斩断马车绳索,让货箱滚落雪地。

随即,她不与交手之人纠缠,飞身跃起,于空中运气出掌,直直落下,重击货箱!

顿时,货箱被这一掌击得深埋雪下,入土三分!

聪明!伍瑞之不由暗暗叫好。这等劣势之下,若匪徒召集数人,推走马车,那差役们既要与敌手过招,又要分神追回贡品,战局是难上加难!钟颜此举,先让货箱沉于雪下,劫匪们挖之不易,差役们便无后顾之忧,可集中精力扫清匪徒。

丙然,有几名匪徒分神想自雪地中掘取货箱,如此一来,倒给差役们可乘之机。衙役们不同于山野莽匪,皆是长期正规训练,一旦夺得空当,便以阵法应敌。差役们相互协助,相辅相成,共同退敌,渐渐扳回劣势。

那一头,衙役们对付着武力教弱的匪徒;这一头,钟颜飞身而上,以足轻点,翻身踏上车马顶端。她脚下轻动,掌推袖扬,将先前割断的绳索攥入手中,旋身挥舞,便如长鞭一般,奇袭众敌!

一鞭甩出,重击一名正与差役缠斗的匪徒,直将那人摔出老远,跌入雪堆之中。一鞭再出,涮起雪沫飞扬,积雪之上留出长口。她眼光一转,卷起身后欲偷袭之匪手中的长刀,连带着巧劲,连人带刀将对方摔将出去。

她鞭法娴熟,气劲更是凌厉,一时之间,无人再敢近身。

有她居于高处,纵观八方,协助差役退敌,情势又变!劫匪虽有埋伏之先机,但此时也已被逆转。部分匪徒忙着挖掘货箱,甚至相互争抢起来。而差役们伤亡虽重,但阵法严密,将敌手拦于外围,各个击破。

见那人眉间英气勃发,招招扎实稳重,片刻工夫又扫倒数名匪人,伍瑞之竟是心中一闷,暗叹一声。濮阳谨果然重诺,这四年来,待她极好。如今的她,已是能独当一面的名捕,再不是当年那个笑着要糖吃的女娃了。

他松开了紧握掌中的铁蒺藜,缓缓将手垂至身侧。或许,他早该放下。她已不是当年那个痴笑着的阿颜,也不再需要他这个见不得光的友人……

思及此处,伍瑞之无奈牵扯了唇角,再度望向那一头的战局——钟颜已占上风,瞬间已重伤了数名匪类,只伤不杀。

心知钟颜能应付一切,伍瑞之又默望了许久,见她飒爽英姿、出手非凡,他终是别开脸去,意欲离开。可就在此时,他瞥见一名先前被钟颜扫倒在地的匪人,与另一人使了个眼色。

那伏地之人骤然跃起,抱住钟颜双腿。钟颜正与众敌缠斗,一时未能躲开。若她以长剑直刺对方天灵,定是能立毙那人,摆月兑纠缠。然而她却始终未曾出剑,只是以步法想要甩月兑那人。而就在这迟滞的瞬间,面前强敌又至!

钟颜忙出鞭相挡,可对方一掌袭来,却并非意在重伤,而是——

“糟!”眼见那人洒出一把粉末,伍瑞之顿时叫糟。他想也不想,出手如电,几枚铁蒺藜同时击出!

然而,纵是他出手再快,那些人早就是先行一步!虽然他的铁蒺藜刺中对方,但那粉末也已洒向钟颜。

她紧闭了双眼,出手去揉,可眼睛热辣辣地疼,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暗模糊,再不能视物。

伍瑞之见之,一阵揪心。他这蠢人,怎早没想到这一层?!钟颜虽然武功不俗,但她毕竟出道时日短,又天生孩童般的正直,哪里料得到江湖匪类那些下三滥的招数?是他大意,是他大意!

见她眼不能视物,仍是挣扎着听声辨物,始终未放与对手顽抗到底,他胸中气动。心中一阵自责,伍瑞之飞纵相助,跃入战局之内。

钟颜忽闻风声过耳,一样物事破空而过,直击她身后的匪徒,引得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人倒落在雪地上的闷响。这般厉害的暗器功夫,绝非是差役们能做得到的,竟是有高人相助。

她想睁眼去敲,无奈双眼痛得厉害,她忍住剧痛强撑着睁眼,却见隐隐约约之间,一道模糊背影,正与匪徒们交手。

眼里犹遭针刺,她瞧不清楚。她狠狠地闭上眼,眨了眨,就在她强忍着剧痛,想要再度睁眼瞧清对方之时,忽然,一双大掌盖住了她的眉眼。

眼皮上传来微微粗糙的触感,那是对方掌中的薄茧。温暖的热度,在这寒冬之中,蕴得她眼上暖烘烘的,让她经不住涌出泪来。

那人沉默着。

钟颜的嘴唇动了动,或是许久,才开口拼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是……是你吗?”

回答她的,只有簌簌落雪之声。

再然后,那双温暖的大掌,渐渐抽离。她忙伸手去抓,可却只能无助地在半空中模索,寻不着那人的方向。

下一刻,冰凉的雪团被覆在她的眼上。融化的雪水缓解了痛觉,也减缓了药性。她忙睁眼去看,却只见一名差役立于身前,“钟姑娘,你没事吧?”

她没有回答对方,她只是瞪大眼,放眼望去,想在漫漫雪原上搜寻那个人的身影。

可天地之间,只有落雪成白。

眼上的雪团,融成了水滴,顺着她的脸颊,静静滑下。她仰面望天,天地悠悠,却是良久无语。直至许久许久之后,她垂首,惨然一笑,“骗子。”

寒风起,月中天。

院中的梨花树,落了积雪,随风零落,好似落英缤纷。

摇曳的烛火,将一人的身影映在纸窗之上。那人正临窗伏案,似是在书写什么。忽然,他放下手中的笔,朗声道:“既然来了,何必遮遮掩掩。我说,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贼性难消啊。”

被他出言嘲笑,伍瑞之也不生气,只是自屋顶纵身跃下,立于院内,直面那扇映着人影的纸窗。

烛影一晃,那黑影移至门前。只听“吱呀”一声,那人推门而出,冲他淡淡一笑。

月影在地。伍瑞之凝视对方片刻,先是一惊,随后又是怅然——那人一头银发,他初时一见,还以为是月映落雪,可仔细一看,才发觉那人当真已是白了头。

杜伯钦面目并未显老,还是那样俊秀的青年面容,只是一头华发,披散身后。伍瑞之见之,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轻声道:“这是我初次看见当真有人愁白了头。我以为世间不会再有什么,能比那心事深埋的十年,更让你发愁的了。”

杜伯钦扬起唇角,淡淡笑道:“你错了。藏着掖着并不为难,最愁的,是面对。”

“……”伍瑞之默默无语。他与杜伯钦一样,愁的是面对,难的是面对,怕的,也是面对。

见他良久无言,杜伯钦牵扯了唇角,竟难得地冲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二人落座于草庐内那小小石桌边。杜伯钦一边轻轻掸去落雪,一边道:“你变了。”

伍瑞之挑眉望他,“变得能担得起你一个‘请’字了?”

杜伯钦笑而不答,回身自屋中取来一坛酒,置于石桌上,方才继续道:“是,你变了。不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贼小子,变得有些气量,当得起我这碗酒。”

说罢,他抬手,冲他端起酒碗。伍瑞之也不多说,伸手接过,昂首灌下一大口。辛辣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压抑在胸中多年的怨,随着这碗酒爆发开来。他就着月光望向对方,忍不住叹出一声来:“当日,你明明知晓一切,你明知我师尊就是杀害钟子野的元凶,为何你不阻止我?你早该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也不会带着阿颜离开,更不会……”

包不会情义深重之后,才发现他与她,原是生死之仇。

见他怅然神色,杜伯钦淡淡笑了笑,摇首轻声道:“你以为我没有吗?我将你逐出草庐,却不曾想,阿颜会追着离家出走,更不曾想,你会带着她去忠义王府……”

说到这里,杜伯钦怔了怔,无奈笑道:“……或许,这便是‘天意’。”

是了,天意。他们的相遇,是天意为之。他们的恩怨情仇,情与义,仇与怨,纠缠不清,亦是天意。

伍瑞之右手执碗,他垂首,默默地望着碗中映出的月影。水光之上,月影粼粼,一如当年那漾着莲灯的清流,别无二致。

他昂首又灌下一口酒,忽大声笑道:“哈,这样的天意,不如忘了个干净!”

杜伯钦凝视他良久,“你当真舍得?”

“有何不舍?”伍瑞之反问,随即无奈笑道:“不舍当年的相遇相知,不舍这些年的点滴回忆,那又如何?”

他越说越大声,到最后,竟是厉声反问:“不舍又能如何?她生父因我师尊而死,你挚友因我师尊而死,那濮阳谨家中二十余口,因我师尊而死!案债子还,我背着师尊这二十多条命债,你与濮阳谨不收我性命,已是仁至义尽,我还能奢求什么?纵是千般不舍,我又有何面目再见她?”

杜伯钦凝望他许久,望着这个因情仇恩怨、世事变迁而大不相同的故人。良久,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轻声道:“若你当真舍得,那便如你所愿。”

伍瑞之怔住。他原本只是心中苦闷,将憋了这四年来的怨气,一口气说了出来,却不曾想,杜伯钦当真有忘却前尘旧事之药。

月光之下,瓷瓶闪出清浅银光。他缓缓伸手接过,却又是怔怔不语——他,当真舍得?

就在此时,眼前忽闪过一个人影。伍瑞之定睛一看,竟是钟颜飞身而过,自他手中夺走了药瓶。

见她拔下塞子,张口就要将药碗吞下,伍瑞之来不及多想,一个手刀横过,将药瓶自她手中打落!

瓷瓶跌落雪中,映着月光,晶亮亮的。

那人的眼中也是晶亮亮的,闪着水光。月光映在她的面容之上,映出她飞红的眼角,和正凝视着他的双眼。

四目相对,良久无言。直到伍瑞之忽反应过来,颤声道:“你都听见了?”

钟颜咬着嘴唇,似是隐忍着眼中的泪水,重重地点了点头。然而因她这个动作,隐忍着的泪水仍是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滑落。

伍瑞之心头一紧。深埋心间的仇怨死结,竟被她知晓。他最害怕之事,仍是发生,难道这也是所谓的“天意”?

“你……”他握紧了拳头,别开脸去,不敢再望她,“你既然已经知道,我师尊便是你杀父仇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话音未落,余光却瞥见那人弯,又去捡那药瓶。他胸中气动,一个箭步抢在她之前,将药瓶踹飞了出去,恨声道:“胡闹!有仇报仇,有怨抱怨!要杀要剐,你尽避动手!你以为吃了药,忘了你阿爹,忘了这一切,就行了吗?轻轻巧巧就想忘得一干二净,你对得起养你长大的杜伯钦,对得起教你武艺的濮阳谨?逃避,逃就有用了吗?”

面对他的质问,钟颜目光毫无偏移,只是静静地凝望着他。许久之后,她轻声开口,一字一句地向他重复他方才所说的话:“逃,逃就有用了吗?”

伍瑞之顿时怔住。他怔怔地望着凝视着他的钟颜,在对方的黑眸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那半埋于落雪之间的小小瓷瓶,映着月影流光,静静地躺在那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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