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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如镜 第一章 秋风青衣书生(2)

释墨将她重新放在地上。在旁边的老树根上坐了下来,微微摇头,重复着丫头对他说的那一句话:“倒霉!”

他怎么这么倒霉?

遇见了一个使他倒霉的丫头!

遇见了一个她自己也很倒霉的丫头!

如果他不救她,还能让她“天妒红颜”吗?虽然对她一无所知,但总归是一条人命!

谁让他是父母官呢?谁让他立志为国为民,做一个人人称赞的好官呢?纵使是千般为难,万般无奈,释墨还是抱起了她,看着她那一张稚气未消又满是灰泥的脸,心中叹气:“一代冰清玉洁的好官的清誉就要败在这么个不知来历不知名头的丫头手里了!真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饿死了……”她突然在他的怀里咕哝道,还一边吃吃地傻笑。

释墨看着皱眉,实在下不了口。

“好想吃鸡腿!”丫头唧唧地叫着,脸蛋有些发热,眼睛却还是闭着的。这是什么幻觉,别人的幻觉都是很痛苦的吧,她的幻觉怎么就这样稀松平常,总是想着吃,吃,吃!

“啊……”释墨忙不迭地惊叫,自然而然地一抖手,把她往前推开。掀开衣袂,左手的手臂上赫然一道深深的牙印子,难不成她把他的手臂当成鸡腿给咬了?那个牙印子都印出血痕来了,她当真要把他的手臂咬下一块肉来啊!

释墨咬牙切齿地吹着自己的手臂,叹了一口气,“我前生与你有仇啊,先是毁了我的画卷不说,现在又把我当鸡腿来咬……倒霉倒霉倒霉,我……现在还要舍生取义来救你……真是岂有此理!”

叹气归叹气,释墨张眼瞄了瞄,发现丫头蜷缩成一团,咿咿呀呀地叫着:“疼啊,疼啊,疼……”渐渐地又口齿不清起来。

释墨火急火燎地过去扶起她,只见她的脸色又转红起来,每转一次颜色毒气就更深了一层。他咬咬牙,一副豁出去的神色,翻转她的后背,俯唇在那道长长的刀伤上给她吸取毒液,一直到伤口流出了新鲜的血来。

释墨瞥了她一眼,一副懵然不知的蠢样。他就权当自己救了一只可怜的山兔,一只蠢钝的山猪,一只咬人的山豹子。释墨反手擦了擦嘴,顺势把一片衣袂撕了下来,撕掉刚才染上的血痕和毒药的部分,剩下的撕成了条子和一块方布,从包袱里拿出一瓶解毒治伤的药末倒在方布上,敷到丫头的背上,再用条子把布块和她的肩膀子绑起来,打了一个紧紧的活结。

纵使是一条小小的布条,经他的手里出来的活儿就是不一样,细致而耐磨,其人心思细密可见一斑。

处理好了伤口,释墨从包袱里拿出一件白色的外衣套在她的身上,免得她夜里当风,着了凉。

释墨喝了一口清水,漱了口。

望望天色,已然不早,此时前去城里,难免要在马上看护她,一路颠簸,不如留在此地,过了一宿再说。想着,便灌了一些清水给丫头喝。末了,给她擦擦脸。

释墨的嘴唇微微地疼痛了起来,他勉强地扯了一丝笑意。这个柳城怎么这么乱来,大白天的竟然有人公然在官道上做杀人谋命的勾当,毫无王法可言!不知道明儿进了城,还有什么好戏在等着他呢?

释墨拿了一点干粮,一口口地撕着,倚着树干慢慢地将它咽下去。

安然无恙地过了一夜。

丫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打横挂在马匹上。阳光正照在头顶上,暖烘烘的极其舒服,两旁的树影里吹来阵阵清风,草意清新。

她伸了一个懒腰,发现手臂上痛得要命。才蓦然回想起自己昨天中的刀伤,继而想起自己搭救的那个穷酸书生,扬起侧脸眯眼一瞧,前面一个秀逸挺拔的身影牵着她的白马,缓缓地走在小道上。

他竟然能够牵住她的小白马,心窝里不期然地有些发热。须知道雪儿虽然长得极漂亮,样子似乎很温顺,其实是生人勿近的激烈性子。当年不是她拼着小命在山边救下了它,它才不愿意乖乖地跟着她东奔西闯,羡煞旁人!

丫头静静地眨了眨眼,双眸弯了起来,雪儿也不讨厌的人,那应该是一个好人。爹爹说,有灵性的马儿是可以辨别一个人的好坏的!

她微微抿唇一笑,露出了一丝甜甜的笑意,像一只刚刚孵出来的小鸡,毛茸茸地顶着一身鹅黄的茸毛,正在阳光下晒着她未干的身子,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这眼前的世界。

“哎……”她轻声叫他。

释墨没有回首,只说道:“你醒了?”

“我当然醒了,不然是谁在跟你说话?”丫头娇叱道。

释墨翻了一记怪眼,默然。

“唉……你为什么不说话了?”丫头又耐不住沉默地问。

“嗯!”释墨回答。

“‘嗯’是什么意思?”丫头的心情又好了起来,笑得甜甜的。

“‘嗯’的意思是我不想跟你说话!”释墨淡淡地说。

“如果你想让一个人闭上嘴,就不应该搭理她的话,或者干脆点上她的哑穴!”丫头兴冲冲地告诉他让人闭嘴的方法,一双眼睛笑成弯弯的月儿。

“我不搭理你,你会乖乖闭上嘴吗?”释墨依然是淡淡地问,慢慢地步行,手上晃了晃缰绳,十分地随意。

“不会!”丫头想也没想,冲口而出。

“那你想不想让我点上你的哑穴?”释墨又问。

“不想!”丫头柳眉一下子挑了起来,脸蛋儿红扑扑,却是疑惑地问道:“可是,你会点人的穴道吗?”

“你想不想试试看?”释墨抿着下唇微微一笑,眸光里闪着一丝湖水般的光亮。

丫头一怔,凝眉不信地问道:“难道你不是一个书生?”

“算是!”释墨虚笑地回答她,继续他的步行。

“那书生不该是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会武功?”丫头捂着嘴吃吃地笑。

“谁说的?”释墨不禁莞尔。

“说书的人都是这样说的啊!难道不对?”丫头使劲地望着他一身青衣儒袍,怎么看也是一个瘦骨弱质的文秀书生,一点也看不出是会武功的!帮里的兄弟们个个体格健壮,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哪有一个像他这样,走路一尘不染,连半点灰尘也卷不起来的?

还在吓唬人!

丫头傲然地一笑,明明看起来就像是需要人保护的百无一用是书生!而且长得跟柳城里的青青杨柳一样,清清瘦瘦,又十分的不耐用,只要轻轻一折便会断手断脚,任人欺凌!

“你叫什么名字?”释墨又问。

“行楷,行走的行,楷书的楷!”行楷声音甜美地回答道,“我老爹姓池,所以我也姓池,书生,你呢?”

她明明比他小,口气却没有一点比别人小的样子。

释墨浅浅一笑,回答:“释墨,释疑解难的释,文房笔墨的墨。你家住在哪儿?”

“柳城……”行楷说了一半,微红的脸颊立刻一白,乌溜溜的大眼睛蓦地一转,“你问我家干吗?”

“我想送你回去!”释墨又是淡淡地回答她。

“我家现在可乱着,你不能跟我一起回去……”行楷忽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这女孩子可真怪,要笑就笑了,要哭就马上哭了,释墨听着声音,心下暗暗称奇,又听她呜咽着道:“也不知道我爹爹现在怎么样了?”

释墨微微敛眼,问道:“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行楷一下子鲤鱼跃龙门地跳坐起来,动作干脆利落,脸色虽然还苍白,可是眼睛里一股子的倔强,她抢过缰绳,一抖立住了马蹄,垂眼望着一直没有回首的释墨,脸上有点失望,上面还挂着两颗在阳光下异常闪亮的泪珠,声音柔软说道:“释墨释大哥,若是平日我定会请你上我家玩儿,可是,如今我却不能让你随我去涉险……我要赶回家去了,咱们后会有期……”

她朝他一拱手,双腿一夹,白马便放蹄飞扬绝尘而去。

释墨怔了怔神,白马已经从他的身边一掠而过,去了老远,不一会儿人和马都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怎么觉得自己这一天一夜过得有些不明不白?不但自己珍爱的画卷给她破了,自己还给她吸了毒,然后就这样分道扬镳了,一切来得莫名其妙。

他一直没有回过头来,那是因为嘴唇肿了起来,至少还要肿两三个时辰!

他是为了救人!

但是他不愿意让别人瞧见,那却是因为他死要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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