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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弦花 第5章(1)

据说五代南唐的忠懿王嗜琴,常常派遣使者以廉访为名外出,其实是为他物色斫琴良材。有一次使者夜宿天台山寺庙,半夜听到传来瀑布的声音,早晨察看的时候,发现瀑布下淙石处,正好对着一间房屋的木柱,有感于瀑布撞声对年久桐木屋柱的作用,他便取了木柱阳面斫制了“清绝”、“洗凡”这两张名琴,音声绝妙至极。

其实古人在选材的过程中,出现了很多好玩又雅致的事情。

像唐代制琴世家蜀中雷氏曾提出“选材良,用意深,五百年,有正音”的说法,而雷家也出了不少斫琴名手,蜀中九雷中,以雷威成就最大,传说他的技艺经神人指点,又传说他常在大风雪天去深山老林,狂风震树,听树之发声而挑选良材。

虽然没上过什么学,但是在斫琴方面的认识,她知道的不见得会少,有些是爹当小笔事说给她听的,有些是元哲跟琴行里的人说话时听来的。反正这些小笔事里,她最喜欢的便是这两个,尤以后者为最。

曾经跟元哲说过:“元哲哥,我们哪天也去山里寻木好不好?”

“大冷天,你不怕冷?”元哲笑她。

“冷是冷了点,不过你想想,那么大的风雪之中,咱们穿行在密林里头,扫出一块空地,燃起炉灶,煮雪烹茶,听着密林被风灌吹出的声音回荡其间,这多有意思,咱们不也做了一次古人?”她颇向往陶醉地开口。

“我只怕你到时候冻得红眉毛绿眼睛地闹着要回家。”元哲大笑,丝毫不给她面子。

“才不会呢。”做出来的生气的模样,可是只片刻工夫,就又笑了起来。

那个时候离现在有多久,似乎并不遥远,伸手触模的话,仿佛还可以碰到昨天的影子,可是现在却觉得那似乎已经很遥远了似的。

她去了古千城的住所,就是那天古千城受伤后,他的手下载她去的地方,还是那个房间,她却希望时间要是能同样倒流回那一天就好了,起码不会发生现在的事情,爹会好好的,元哲也会好好的。如果真的这样就好了。

“你还没有吃晚饭,我让厨子做点东西吃。”古千城看她不言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

“不要了。”她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唇有点干裂,声音也变得暗淡了许多,“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吃,你还要想办法把你爹从顾氏那里救回来不是?”古千城对她笑了笑,“别想那么多,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了,就当作是自己家好了。”

她突然跪倒在他面前,哀求他:“古老板,你救救我爹和元哲哥。”

迸千城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将她搀了起来,“韩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我求求你,你帮我……我知道我现在根本没得选择,除了你,我根本找不到第二个人来帮我,”她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下来,爹脸上身上的伤,元哲流的血,一想到她就觉得自己的世界仿佛突然崩塌了一半似的,“我不能没有他们,求求你,你借钱给我我去还我爹的赌债,只要能救出他们,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韩小姐,你当我古千城是什么人?”他脸色不悦,将她扶坐在沙发上,自己则在原地踱来踱去,过了片刻后才开口:“我不认为要还钱给他们才是办法,这样吧,我找人帮你去解决这个事情。”

世界上还有比他这一句话更让她觉得开心的话吗?她看着面前的古千城,他还是那个样子,穿着长衫,戴着眼镜,镜片后的面容上有着温和的笑容,完全不像是古堂的老大。

“这下,可以不用哭了吧?”他对着她微微地笑,然后坐了下来。

“不哭了,我不哭了。”她慌乱地抹去脸上的眼泪,对他勉强笑了笑。

他却又叹了口气,“放心。”

只短短两个字,可是她却为着他目光里的东西,真的微微放下了心来。她只能选择相信他,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别的选择,“古老板……不会麻烦你吧?”

罢才只是一门心思想着求人,但是现在冷静下来,她却顿时又犹豫迟疑起来。

“再说吧。”他轻轻笑了笑,手指抚过上唇的胡髭,在灯光下看得清楚,之前总觉得他不太显老,但是现在这样看来,也分明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了,只是比她父亲保养得好一点,看起来年轻一些罢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奇异地有些安心,觉得只要自己拿他当长辈,便决计是没什么,只在东想西想,突然听到古千城说:“好了,来,陪我一起吃点东西。”

她便乖顺地跟着去了。

餐桌是长方形的,仿佛是石头做着的,黑色的桌面,有点冰凉的触觉,上面铺了一层雪白的桌布,缕着精巧细致的花样。她有些迟疑地看着那桌布,可是那厨子却是毫不在乎地把碗碟什么的直接就放了上去。

弄脏了是要洗,还是要直接丢掉?这样的桌布沾上油的话,应该不怎么好洗吧?

她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可是古千城已经将她带过去坐了下来。餐桌上还放着两个银晃晃的烛台,非常精巧漂亮,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亮的仿佛四周都在反光。

“随便吃点吧。”古千城轻声开口,对她点了点头。

“是。”她垂下头去,拿起桌边的汤匙,眼睛里突然有酸酸的感觉。

“怎么了?”古千城看出来她神情不对,于是便出声询问。

“只是……突然想到我爹和元哲哥而已。”她低声开口,觉得很窘迫。

“放心吧。”古千城对她笑了笑,“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古老板的话,我当然相信……可是,我害怕顾氏的人出尔反尔……”她越说声音就越低,又放下了手中的勺子。

“有我在。”古千城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谢谢。”被他脸上一瞬间的那种戾色吓到,她连忙低下了头,没有再随便说什么话,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再次袭来,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她也没有感觉。

迸千城也没有再说什么,但是虽然他神色淡淡的,但是她总是觉得紧张,吃了饭之后就回房休息了。其实明明是睡不着的,一晚上翻来覆去,一闭上眼睛,就仿佛总能看到爹和元哲的模样,那是两个她这一辈子最重要的男人了,她不能失去他们——

这样一想,她明明在这个房间里是呆不下去的,可是突然又有了勇气,她必须要依靠古千城的力量。

这大上海里的帮派虽然多,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是她跟那些帮派都没有任何关系,而古千城,她却是认识的。

夜风吹动窗恋,她懒得去关窗子,只顺着那窗子去看外面的月亮。一颗两颗星聚在那月亮周围,她模模糊糊地想着,那月亮就像是父亲,周围的小星星就是她和元哲,总是想要在一起的,所以才会靠得这样近,不愿意分离。直到眼睛渐渐变涩,她才终于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梦里头依稀还能听到不知道哪里传来的汽车的声音,“呜”地跑过去。

第二天醒来,发现枕边是湿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眼泪。

下了楼去洗漱,却发现这里的下人已经很体贴地准备好了方便她洗漱的东西,用的时候,多少有点感动,古千城真是完全拿她当客人看待的。

等她收拾完毕,出来时却发现客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古千城根本不见踪影,正疑惑着,厨子送了早饭过来,说是古千城嘱咐的,她也只好捺下性子坐下来吃早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古千城终于匆匆回来了。

“古老板……”她连忙站了起来。

“你先上楼,”古千城对她笑了笑,不过脸色却很严肃,“我有点事,回头再跟你说。”

她也没说什么,就赶紧上了楼回到她休息的那个房间,可是到底还是把房门稍稍推开了一点,朝楼下张望。是出了什么事了吗?

厨子自去撤了饭桌上的早饭,古千城在客厅里坐了下来,不时看着墙壁上的吊钟,过了一会儿,外头终于有匆匆的脚步声响起,听起来,人似乎不少,等到那些人进了门,她才看到那些人似乎有些挂了彩,身上有点点的血迹。

进了门之后,那些人也不说话,就那样跟古千城对峙着。

这不是他手下的人吗?怎么现在要跟他这样表情?

她在楼上透过缝隙看得满心不解,只能继续看下去。

良久之后,终于有人沉不住气,“古爷,为了一个女人,还是个跟咱们古堂没什么关系的女人,值得让兄弟们去送死吗?”

迸千城沉默地点起了一根烟,坐在那里没动。

“古爷,顾氏一向跟咱们过不去,平常梁子就已经结得很大了,咱们犯不着为了不相干的人这样吧?你看看弟兄们都什么样子了?”

迸千城抬头吐了个烟圈,沉默地看着他们,“我说过,照我的吩咐办就好了。”

“古爷,我们从没有怀疑过你的命令,可是这次的事情根本就跟我们毫无关系,弟兄们伤成这样,你得给个说法!”

有人态度强硬,有人横眉怒目,有人满脸不解,但是全部都带着气焰。

她不知道他要怎么回答。

“古爷,弟兄们在这站了半天了,你总得给个说法吧?”有人不满地叫了起来。

“既然古爷不肯说话,弟兄们,咱们找到那个女人再说!”有人大声开口,她一紧张,“砰”的一声关了门,背紧紧抵在门板上,可是随即就听到有脚步声正在接近,开始还有人客气地只是敲门,但是随即就被人大力一撞,她喘息一声,被撞了开去,满脸惊悸地看着闯进来的人。

“跟我们走!”那人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连扯带拉拽到了客厅,朝古千城面前一推,“古爷,这个女人算什么,你得给个说法!”

迸千城掐灭了烟,神情有丝疲倦,抱歉似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看向那些人,“我只前不是说过,她帮过百乐门的霍老板……”

“既然是那样,就该霍老板出面,凭什么要我们弟兄去送死?”有人接了一句。

“百乐门跟我们古堂的距离离得很远吗?”古千城反问他。

被噎了一下,可是随即又有人开口:“要报恩的话,也不用咱们兄弟拿血拿命去换他们的吧?根本就不值得!”

“谁说不值得?”古千城突然脸色一冷,似乎是不耐烦他们再用那种咄咄逼人的语气跟他说话,“涂二,你莫要忘记了现在是跟谁说话!”

“她算什么?古爷,她哪里值得,要咱们弟兄出手?”

“她是我古千城的女人,”他的眼神冷得像冰,一一扫过那些人,声音一字一顿,清晰无比,“你们说说,是哪里不值得?”

他这一句话说完,四周俱静,连她,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想勉强笑一下,对了,他定是因为被逼的所以才不得不这样说,是为了帮助她……可是心里明明这样想了,却还是笑不出来。

周围静了半晌,终于有人开口:“古爷,你是耍弄我们兄弟吧?”

“我何必要耍你们?”古千城冷笑,眉微微一扬,带着凛凛之色,朝她看去,“你自己跟他们说!”

她僵住,脸上的表情似乎在瞬间凝固了。

开玩笑的吧,她一定是在做梦,可是却不是的,她悄悄掐了自己一把,生疼生疼,转过脸去,十几双眼睛都在盯着她,仿佛只要她说出什么别的话来,他们就能活吞了她似的。

所以她不能乱说什么话,爹和元哲还在等着他们去救——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如梦呓一般开口:“是,我是。”

说出那句话的瞬间,就仿佛有什么东西自她身体里被剥离了一般,空了许多位置出来,怎么也填不满了似的,她大抵是没醒,多想等会儿会突然发现这只是一个梦?可是,这却是真实的,因为那些人立即就收敛了那种气焰,对她点了点头。

可是古千城却不干了,眼神阴冷,一一扫过他们,“我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讨价还价了,不想混的话,早点滚出去,只是现在,想走都晚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一撩长衫,从腰间蓦地抽出一把枪来——

“不要!”她吃了一惊,下意识在他扣上扳弦的瞬间在他腕上推了一下。

“咔”的一声,立即有人捂着手臂痛苦地倒了下去。

她震惊失色,难以置信地看着古千城,再看看那个受伤的人,只觉得脚下一软,顿时倒坐在地。

“你怎么样?”古千城被她刚才的举动也吓了一跳,见她倒在那里,连忙将她拉了起来。

“不要开枪了……”她的手有些颤抖,可是却依然下意识地将他推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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