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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弦花 第4章(1)

其实很小的时候,她对漆会过敏,每逢父亲做琴到上漆那个环节的时候,她的手背上就会起那种极细极细的疹子,严重的话,好多天都不会褪。

但是后来却不知道怎么渐渐习惯了,手背上的红疹出现的频率也逐渐缩减了,最终完全不见,过敏的症状居然完全消失了。

所以现在,即便元哲拿着刷子蘸着漆弄得一屋子的味道,可是她还是要黏在房间里。

对于斫琴来说,上漆是一道比较重要的程序。

因为琴面木质松软,为了保护琴面能历经长期的磨损,又要兼具传音效果,所以琴器的表漆下肯定会有灰胎,因此上漆灰的工作就成为了制琴最重要的一环。

一般来说斫琴匠人最常用的漆灰是鹿角灰、瓦灰以及八宝灰,但是用瓦灰的话,音响容易松透,而且漆灰容易月兑落,这一点比较让人讨厌;至于八宝灰,多是富贵人家为求琴器的贵重,加入各类宝石灰,虽然外表华美,但是由于硬度大音质响亮,音效其实不如鹿角灰好。

而所谓的鹿角灰,是将生漆与鹿角霜粉末调和,由于生漆具有弹性,而且具备永不磨损的特性,而且硬度高、附着力强,传音效果好,所以它们的组合,也是历来斫琴匠人最为推崇的漆灰。

当琴的面板底板以及岳山、轸池、雁足、龙龈等附件做好之后,将那些小敖件粘贴在琴上等胶干后,修整完毕就可以开始刮灰胎、上漆了。

然而灰胎最厚不可超过一个铜板的厚度,最薄为不可露出木头本色,一般来说灰胎上得比较厚的话,那么上一次就够了,反之如果一次上得太薄的话,就要多上几次才能得到所需要的音色。其实一般情况下,灰胎上两到三次是最好。做的时候,一般先上道粗灰,等到干了之后,用砂纸磨平;然后再上一道中灰,等其干了之后,再用砂纸磨平;最后上一道细灰,等阴干后用细砂纸磨平就可以了。

至于磨平工序,要等灰胎完全干了之后才可以进行,打磨的时候要先用粗颗粒的砂布来磨,逐步地换细砂纸打磨,越到后面用的砂布越细。这样磨出来的效果最好,琴面会非常光洁,而且没有划痕,当然,打磨灰胎的时候也可以上弦,琴的灰胎是否磨好的最重要标准就是看它有没有沙音,这样到最后才可以上漆。

上漆要有先后顺序。

开始上漆时应该上浓度较低的大漆,这样为的是能让大漆更好地渗透到已经刮好的灰胎里去,增强灰胎的坚固性和大漆在灰胎中均匀性。

一般而言,上两遍漆即可,但是要注意的是上大漆时,要等前一遍大漆干透之后才可以继续。至于之后上浓度稍大的大漆,步骤和之前的一样,同样要等大漆每一遍完全阴干后才可再上,事实上上漆次数的多少是不限的,主要是以上好为主,至于琴体的颜色在上漆的时候则可以依自己的喜好添加不同颜料改变。

比如可以通过大漆调适量朱砂涂抹琴身,这是得出来的琴面颜色为红色;如果想得到一张黑色的琴,可在大漆中加入黑色颜料。

大漆上完并且等完全干了之后,通过更精密的抛光以后,可以再次调整岳山的高度,以适合为宜。

这一道上漆的工序其实是包括很多小步骤的,也因此每一次元哲做到这道工序时,总会特别认真,但是再认真,也要先听听她的解释不是?不然的话,等他做完这道工序,都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元哲哥……”跟在他身后转来转去半天,可是元哲似乎都没有什么反应,她有些心虚,终于忍不住开口。

元哲却没理她,拿着刷子很是认真的模样,可是他心里到底是有些事情藏不住的,所以便是样子再认真,也总有一丝心不在焉在里头,她逐渐看得清楚明白,索性上前拉住了他,带着几分撒娇的语气:“元哲哥,我没有跟你和爹说,不是怕你们担心吗?”

“那我们现在就不担心了?”元哲终于停了下来,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些无奈。

“爹……”她回头看着父亲,希望他帮自己说些好听的。

“别叫我,元哲说不生气才行。”父亲却连连摇手。

“元哲哥……”她只好回过头来,继续跟元哲磨。

“好,你要说的话,咱们就好好说说。”元哲放下了手中的刷子,拉着她走到师父面前,“今天,我们就好好说一说这件事。”

她跟着坐到了一旁,首先声明:“我先说好,不许生气。”

“我不生气。”元哲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张端正英俊的脸此时突然格外严肃,转眼看向师父,“师父,你怎么想这件事。”

“反正不是什么好事,不然的话,他受伤为什么要香妹子过去?”师父皱起了眉。

“我也这么想,小若之前说他请过她吃饭……这事没那么简单。”元哲也跟着皱起了眉。

她明知道他们担心的是什么,但总还是心存侥幸,“也许人家不是那么想的……”

结果她说完话后,爹和元哲一起瞪她。

她只好闭口不语。

元哲则和爹继续商量:“师父,你怎么看这事?”

“是祸躲不过……”爹沉吟了一下,抬头看向他,笑了一笑,“元哲,你没有表示吗?”

元哲看到他那样的笑容,顿时大喜,“师父,你答应了?”

“早就答应了,不过这次要不是这事,我还想让香妹子再陪我几天呢,现在好了,回去做准备吧。”

元哲顿时高兴地连连点头。

虽然爹说得隐晦,可是她到底还是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顿时大羞,脸红得仿佛一颗可爱的苹果,讷讷地垂着头,爹偏生还要逗她:“平时不是跟元哲挺好的,现在怎么说不出话来了?”

“爹,好好的,干吗说到这事情上来了……”她满脸通红,一甩辫子进了里屋,只是进了房间后,不小心正对着桌面上的一只镜子,刚刚好看到自己绯红的颊,索性捂着脸埋在被子上,但是唇角却不知道何时,带上了一抹笑。

外头的阳光顺着窗子照了进来,窗纱上的花样被阳光那么一晒,在房间里形成模糊的影子,她感觉那影子就像她此刻的期待一样,带着些许看不清楚的遥远,可是却是真是存在的。

事情却就这么定了。

其实想一想,事情本该就是这么发展的,她和元哲,元哲和她,本来便是这样,如今只是顺水推舟,自然而然,于是心里也就安稳了下来。

但是因着这缘故,家里虽然人少,但是却个个都忙碌了起来,拿了八字去合,自然结果是好的,不过是为了图个吉利罢了,还要忙着去采办结婚时要用到的东西,她常常是含着笑的,虽然有些累,可是心里是欢喜的,欢喜得几乎溢出蜜来。

后来经过南京路的时候,正好看到有家照相馆,元哲因此停了脚步,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做什么?”她随口问他,抬头看了一眼,原来是照相馆子。

爹也笑了,“进去吧,东西我提回去。”

“爹,这么多东西你怎么拿得完,还是我们一起走吧。”她看了一眼手中的大包小包,对父亲笑了一笑。

“也好,我也进照相馆子里看看西洋景。”爹点了点头,皱纹舒展开去,跟着他们一起进了照相馆。

说了是成亲前拍张照片留念,老板立即满脸堆笑,拱手说:“恭喜恭喜。”一边问她要不要换身衣服,“我们这里有现成的结婚婚纱,照出来绝对好看。”

她跟着过去看了看那件衣服,雪白的蕾丝和缎子,模上去有种不合实际的冰滑似的,但是却真的漂亮,仿佛千朵万朵的梨花堆积在一起,用撑子挂了起来,裙摆极大,穿在身上,一定会长长拖在地上。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点胆怯,于是松开了手,对元哲摇了摇头,随即看着那老板,“不用了,我们就这样就好了。”

元哲有点可惜,恋恋不舍地看着那衣服,她笑了,伸手掸了一下衣角上并不存在的灰,问他:“难道我这样不好看?”

元哲下意识朝她看去,她今天因为外出,所以穿的是件水绿的旗袍,大概有七成新,袖口压着极窄的一道黑边,倒是极稳重大方得体,因此就笑了笑,“当然没什么不好。”

“既这样就好了。”说着就走了过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又回过头看了一眼那件结婚礼服。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白了一点——

心里下意识这样想,如此才觉得有些释然。

照了相出来,因为店老板说过几天才可以拿到,所以便说好要回去了,可是爹却突然开口:“我有点事,你们先回去成不成?”

“嗯,”她应了一声,随口问他,“爹,你去哪儿?”

但是爹却没回答她的话,把东西交给元哲后,只一笑,便走开了。

她也没有在意,只对元哲笑了笑,提起手上的东西,“咱们回去吧。”

其实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有因必有果,当然,在那个时候,她是绝对想不到,如果不是因为这次成亲的事,也不会引发出别的什么事情来。

反正那天回到家之后,到了傍晚,父亲才回来,神色有点疲倦,问他做什么去了,他也不说,只说有点累,于是便早早做了晚饭,吃过饭后便各自安歇。只是一晚上总听到哪里传来的叹气的声音,待要再仔细听听,却又似乎没有什么,于是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又过了几天,傍晚的时候去了照相馆子拿了照片回来,她见了照片,才放下心来,本以为自己当时有些紧张,肯定照出来的样子难以见人,但是没想到照片中的女孩子微微抿着唇,带着些许含羞笑意,凤眼柳眉,倒跟她平时那样子也相差无几,元哲看了也是欢喜,只是笑着指着自己,“可惜就是我慌张了一点儿。”

“什么啊,我觉得挺好。”她宝贝似的收过相片,看看照片里的自己和元哲,越看越是欢喜,“元哲哥,你干吗说自己照得不好,这不挺好看的吗?”

照片里的元哲,剑眉星目,眼神里藏着笑意,谁说照得慌张?

“你觉得好就好。”元哲笑了。

“爹也不知道去哪里了,看来只能等他回来再看照片了。”她有点可惜,小心地把照片收了起来。

“师父这两天似乎出去的次数比较多啊。”元哲随口说了一句。

“可不是,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她放好了照片,从里屋走了出来,看看差不多时间,准备做晚饭,“算了,不等了,我在厨房里留着饭给爹,咱们先吃好了。”

元哲点头,正想说“也好”这句话的时候,堂屋的门却被人一脚给踹开了,“砰”的一声发出好大的响动,吓得他顿时一个激灵,还没反应过来,从外头瞬间便呼啦啦涌进了七八十来个人,个个面带横色,分明就是来找事的。

她下意识躲到了元哲身后,恐惧地看着那些人——这样的打扮和气势,几乎让她瞬间猜出他们的身份。

可不就是跟古千城那些手下一样,是混帮派的,但是这些人……是古千城的人吗?

如果是他的话,他又想做什么?

元哲将她紧紧护在身后,看着那些神色不善的男人,“你们是谁?想做什么?”

其实他心里也是很紧张的,可是如今房里只有他一个男人,而且他护着的,是将来会成他妻的她,所以,无论如何都不可以露怯——

突然闯进门来的领头的男人是一个三十多岁流里流气的小蚌子,留着两撇小胡子,习惯地用手朝上捋过去,别人的都成倒八字,他的胡子却像眉毛似的朝上扬着,看起来很可笑,可是他却仿佛浑然不觉似的,“啪”的一声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视线在房间里上下左右一打量,随即咧着嘴冷笑,“这就是韩老头的家?”

“你们到底是谁?”元哲冷静地看着他们,将她的手紧紧地抓在掌心里,她能感觉到那种微微的热,仿佛有一点烫似的灼痛。

那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却索性蹲在了房间的凳子上,终于把视线落到他们身上,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你就是韩老头的徒弟?”等他目光一转看到她的时候,顿时笑得有些阴阴的,“没想到韩老头居然有这么漂亮的闺女。”他一边说,一边肆意地打量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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