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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花辞 第九章 水流花谢两无情(1)

要说这“柳岸”,大江南北比比皆是,只要是种着杨柳的堤岸皆可称之为“柳岸”。但若在黔州杨城提及柳岸,便只有一个地方——

城南之郊的“伊人坡”,离苏家不过几里之遥。

斜晖已到云峰碧聚,戌时未至,柳阴正好。

苏瞳若撑着纸伞早早便来到伊人坡等着。陌上游丝萦转,非烟非雾缭绕在水面上,惹得波纹縠皱,蒙蒙似画。人立在水边,便能感受到微醺的暖风扑面,沾了黄昏的凉薄水汽,驱赶白日里堆积心头的阴霾。

昨晚的盛宴她确实赢得倾城风光,却到后来才知道——秦公子当真死了。

那秦公子究竟是不是故意死给她看的,她根本就不在意,倒是姐姐的态度最令她担忧。

若姐姐大哭大骂一场,或许她还觉得理所当然些,偏偏姐姐听到噩耗后什么表情都没有,只继续忙着自己的生意,好似从此斩断了所有的情丝——但她心里清楚,姐姐只是外表冷漠,对待感情却是最藕断丝连的人,从前那些心上人她没有一个能真正割舍得下,却唯独对于这个几乎成为他丈夫的秦公子——

未免太不寻常了些。

有时候越是痛不欲生,便越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而姐姐……

“罢了,罢了。”苏瞳若挥挥衣袖,赶走脑海里纠缠不休的影子,“人各有命。我自己都是一头愁绪呢,倒先管起别人的闲事来了。”

不经意间回忆起锦园木屋里似真似幻的一切,她的嘴角浮出温柔的笑意。

明日戌时,柳岸等你。

——他的字迹她不会不认得,而汐貂更不会对她撒谎。

“我岂有那个本事,竟将他的魂魄勾引了过来?!”忆起昨夜与几个闺中密友的谈笑,苏瞳若的内心不禁又软陷几分,“他若只是迷恋我的容貌,我也不会看上他了。”

是啊,不同于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他对她的偏爱,绝非出自外貌——

如同对于岑瑟棋,她知道,那是出自真心的欣赏。

“汀洲采白苹,落日江南春……”苏瞳若轻轻念起那首诗,忽觉腿月复一阵刺痛,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紧接着一阵麻痹感席卷四肢百骸——

当苏瞳若无力栽倒在地的那瞬才赫然发现——咬她的竟是一条银环毒蛇!

怎么会……有蛇?

脑中有一刹的空白,意识飘忽,甚至开始疑惑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只因为昨晚收到那张信笺,行云流水的寥寥数字,于她却是最大的宽慰。所以推辞了所有的宴请,抱着满腔的欢喜提前赶到柳岸,这一番情思旖旎,缠绵固结,只是为了等待那个男人的出现……

紫楚!

好似空白的帛画撕裂一道口子,苏瞳若忽然一个激灵,右手恰好模到一块石头,她咬紧牙关瞄准了那条蛇的七寸,用尽全身力气猛砸下去!

鲜血飞溅,毒蛇应声而毙。

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开来,苏瞳若仍旧举着石头不停地砸,不停地砸,直至毒蛇的整个身体都扭曲变形,直至手臂麻木得抬不起来……

“呵,呵呵……”苏瞳若虚弱地笑出声,断断续续,笑得眼泪肆意落了一脸,“紫楚……幸好你比我来得晚,咬在我腿上,总好过咬着你……”似乎曾经也说过这样的话——“烫在我手上,总好过冷在你身上啊”……为了这个男人,她总是心甘情愿替他吃苦替他受痛的……汐貂说她是这世上最痴最傻的人,痴也好,傻也罢,认定了他,就是一辈子了啊!“我心知你的心任谁也管不住,便由着你去风流去采花,回家迟了也无妨,我便多等些时候,心里想着你总是会回来的……你若喝醉了酒看不清路,我便为你点一盏灯,家门前的院子里有杂草,我便为你清理干净,不让它们绊着你分毫……这样的话,你是否便可以多一些时候看看我?”

她的眼皮渐渐沉得睁不开,恍然间又回到那一月的江南,他们也曾坐在青青柳岸上,他替她打伞,温柔地看着她吃荷叶蒸糯的模样,贴得近了可以闻见他衣服上兰芷的熏香……那时的她多想问出:“我们就住在江南,住到老,可好?”

但那样放肆的心情,何时才能明明白白地说给他听?

“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故人何不返,春华复应晚……”直至失去所有意识之前的那一刻,苏瞳若还在喃喃念叨着——

笔人何不返?

才一睁开眼睛,便听得夏蝉在窗外啾啾嘶鸣,暑气渐盛。

窗帘的缝隙里筛进来几缕阳光,苏瞳若抬手遮住眼睛,下意识地想要从床上坐起,却发现腰部以下失去了所有知觉。

“瞳姐姐!”唐眸意一进屋便看到这一幕,赶忙上前扶住她,“不能乱动的。”

苏瞳若便睁大眼睛一动不动,竟是异常的平静,“我昏迷了多久?”

“有大半个月了……”唐眸意小声道。

“他……知道吗?”苏瞳若竟是问出这么一句,“我的腿残废了,他知不知道?”

“你还记着那个薄情寡义的混蛋!”唐眸意一听这话便气得不行,依她温水不开的性子想必也是头一次骂人了,“我和汐貂在女人堆里找到他,他竟说自己根本不认得你!”

苏瞳若眨了眨眼睛,却是笑了,“若真如此,又何尝不是好事?”她将脸面朝里,声音淡淡的有些喑哑,“从我被蛇咬的那瞬起,便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活下来……”所以那些一直藏掖着不敢明说的心思,她只当成是自己的遗言而许下了,亦不曾想过还有如愿的那日。“而如今我活下来了,却废了双腿,所以更加不能再去找他——”她要留给他最完美的自己。

如同当日上官紫楚看见她走出轿子那一瞬的自惭形秽,她也能真切体会得到。

他们都是骄傲的人,容不下自己的半点瑕疵——尤其是在彼此面前。

“抱歉,我只能保住你的性命,却不能保住你的双腿。”蔺神医走进来,神色凝重,“容我多说一句,那条毒蛇着实有些蹊跷。我曾在医术上见过,那本是西域著名的毒蛇‘银眉蝮’,生长在沙漠里的,按理说不应该会在中原出没。”

“除非有人故意放蛇咬人,要害瞳姐姐!”唐眸意激动地接上话,“我刚从外面听说来的,苏家半个月前曾与一群西域商人打过交道,而且当时负责接货的人是——”

“眸意,”蔺神医沉声唤住她,不让她说下去,“想必三小姐自己心里已经有数了。”

苏瞳若没有再说话,只缓缓扯过被子蒙住脸,不知过了多久,似有“嘤嘤”的啜泣声从被衾里传出来,声音太轻太轻,被盛夏枝头的蝉鸣声盖过去了。

苏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待及笄之年,粉靥桃花,灿若明霞,回眸一笑媚倾天下——却也从此成了传奇佳话。

传奇,永远都是故事里的。

“阿宝……”

上官紫楚手指颤抖地抚模着面前的画卷,眼眶早已湿润,恍然间忆起六年前的那个晚上,孤灯人杳,那一曲《葬花》的旋律还在脑中回旋,他一笔一画专心致志勾勒出她的容颜,一面想象着在青青柳岸的再一次相见……

而当他走出这个书斋,却再一次地,将所有关于她的回忆都连根拔除。

蓦地,右眼又在隐隐作痛,逼迫他将脑中零星浮现的片段都忘记彻底,仅剩最后一个念头——他要找到她!

“厢辞!厢辞!”上官紫楚不顾一切地跑到苏厢辞所住的厢房,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南面窗户还半敞着,凉蟾月也意兴阑珊地倚在树梢挂着,淡淡的药香被风吹散了一室。

“苏二小姐半个时辰前便告辞离府了。”进来收拾的大丫鬟轻声提醒他道。

“已经……走了吗?”莫名的失落爬上心头,上官紫楚苦笑一声,走到床前,无意间发现枕边还有她遗落的香囊,“她回家了,是不是?”

“这……奴婢可不清楚。”

上官紫楚没有多问,径自取饼那只香囊,待看清香囊上所绣的诗句时,蓦地转身离开了上官府。再也不想像从前那样漫不经心下去,水流花落两无情?哈——他知道那绝不是无情!所以他要找到她,然后问个明白——

她心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究竟——是不是他?

弥山,雾浓。

苏厢辞孤身一人方走至山脚下,脚步忽地顿住,了然一笑道:“出来吧,绿致。”

清风微荡,一道魅影转瞬现身在她面前,果真是绿致。

“不必上山了。”绿致抱臂而立,声音里并无多少敌意,倒像是个爱憎分明的姑娘,“我已经一把火将临瑶庵烧了,师太尼姑一个都跑不了。”她眯了眯眼睛,些许玩味的冷笑浮出嘴角,“而同样的,你那祸水妹妹今日也难逃死劫。”

苏厢辞“嗳”了一声,远远望见半山腰上当真火光冲天,却是不急不躁地微笑道:“我道为何,汐貂竟不来迎接我,原来是忙着扑火救人了。”她笑了笑又问,“令阁主近日可好?”

绿致冷哼一声:“你妹妹死了他便好了。”

苏厢辞抿着嘴笑,“李宓倒是痴情,可惜眼光不佳,偏喜欢上了一个狐狸精。”她丝毫不介意这样来形容自己,口气愉快,“不过话说过来,这世上又痴又傻的人又岂止他一个呢?”

“是呵,比他还疯还狂的人也不是没有的。”不期然一个叹息的声音接上她的话。

苏厢辞的身体微微一颤,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身后出现的男人——上官紫楚。

“你怎么……”

“我听刘管家说你没有返家,却向北而去,心里总是放心不下,便一路寻来——”上官紫楚微微一笑,别有用心地看向绿致,“幸而赶上了。”

绿致的笑容更是轻蔑,“大少爷可真是怜香惜玉,六年前还为着苏瞳若和阁主争风吃醋,如今又移情别恋去了吗?”她像是幸灾乐祸地斜了苏厢辞一眼,冷笑道,“也亏得你们姐妹两个,都对这只花蝴蝶情有独钟——”

“你说什么?”上官紫楚突然激动地打断她的话,眼前竟有一刹的天旋地转,满脑交叠的都是那画中的名字——瞳若瞳若,究竟谁是苏瞳若?“六年前——”

“陈年往事,难为绿致姑娘还记得这般清楚。”苏厢辞笑着岔开他的话,“不过我倒是好奇,你既然对阁主忠心不二,为何又会服从于太夫人的安排?是否因为李宓后来发现自己并非契丹王的亲生儿子,便想假借叛变之名,暗中却倒戈于中原朝廷了?”她笑意轻巧,隐约有狐媚的气质显露出来,“真是好一招障眼之法,如今武皇钦令上官将军率兵平反,却不知上官太夫人早有先见之明,私下与叛党为友。如此一来不仅能够保证上官将军的风光凯旋,更让朝中反对武皇的叛党一并暴露行迹,太夫人果真高明之至。”

说罢似笑似嘲地看了上官紫楚一眼,“令尊顺利平反,整个上官府都会跟着沾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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