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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花辞 第六章 莫待无花空折枝(2)

三日后,宇文渊入殓之时。

“夫人,节哀顺变。”

新上任的江南郡守闵延望着岑瑟棋苍白枯槁的面容,叹了口气。他今日前来不只是因为与宇文渊的交情,更是因为对这位名满江南的奇女子——他始终留着一丝不可言状的敬意。

“多谢闵大人能够抽空前来。”岑瑟棋略微一揖,眼睛却始终望着正堂内那一口红木棺材,她的脸上交错着千万种表情,又仿佛只剩了怔然的空白,听不见周遭人说了什么话,直至那道清泠娇稚的少女声音自外面响起——

“闵大人!民女有冤要诉!”

厅堂之外的石径上,苏瞳若盈盈跪倒,她纤弱的身子被伞荫遮住了大半,但脊背挺得笔直,“宇文公子一案另有隐情,民女恳请重新验尸!”

话语一出,四座皆惊。

“荒唐!”闵延冷喝一声,“入殓事大,岂容你在此放肆!”

苏瞳若抿紧了唇,起身走向岑瑟棋,“夫人,阿宝恳请重新验尸。”她一字一字说得坚决。

岑瑟棋淡淡看了她一眼,“难道你爹娘不曾教过你,什么是对死者应有的尊重吗?”她的声音也是轻描淡写的,却只让人从心底里觉得荒凉。

“阿宝只知道,对真相的尊重,亦是对亡者最大的尊重。”苏瞳若的脸已然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眼皮下还留着淡青色的暗影,意味着这三日她根本不曾合眼过,“夫人,我若没有足够的证据定然不敢在此造肆,恳、请、夫、人、重、新、验、尸。”她第三遍道出。

岑瑟棋没有再理她,兀自从案前端来一盒棋子,一颗一颗摆在棺木上,“渊哥,从前你总怪我下棋不肯让你,现在我想让你一次,你却不愿与我下了……”她有些语无伦次地呢喃着,“渊哥,你从前下棋的时候常有些心不在焉,回过神来便不知自己走了哪一步,我便怨你这习惯真不好,看,如今是连你自己都不记得棋子落在何处了吧……”

她还要说什么,忽觉手指一滑,整盒棋子竟被旁人夺去,“噼里啪啦”砸落一地。

满堂皆静,那棋子落地声便显得格外清晰刺耳,伴着苏瞳若越发清冷的嗤笑:“岑瑟棋,你以为,自己还有棋局可布吗?”她指着那散落一地的黑色棋子,“从前你战无不胜,因为这些都是你的棋子——你收放自如的气度,你不动声色的冷静,还有你运筹帷幄的智慧,我敬佩你——”她说得认真,眼里却升起一丝不屑,“而现在,请你看看自己还剩下什么?”

岑瑟棋的身体微微一颤,却见苏瞳若又在下瞬又笑得千娇百媚,俯身拾起两枚棋子——

“哦错了,你还剩下两颗棋子——是你无尽的缅怀,还有别人的同情!”她“哈”地笑出了声,竟似无比怜悯地看着岑瑟棋,“你的棋路还在前面,还很长——但你如今却只能靠着缅怀和同情走下去,请问你还有什么资本再与人对弈——与天对弈?!”

“啪!”一记清脆的巴掌,堪堪将苏瞳若打得一个趔趄,险些没有站稳。

但她马上又站得笔直,一双眸子里燃烧着坚韧不屈的火焰,越发娇媚,也越发轻蔑。

“这是对你糟蹋了我心爱棋子的小小惩罚。”岑瑟棋突然竟笑了,眼里的雾霭似乎也在那瞬退散开去,转而朝众人一挥袖子,“开棺!”

两个字,掷地有声。

随着棺盖被移开,一张灰白的脸落入眼帘,却没有半丝腐烂的迹象,那幽谲的香气还在梁上缭绕着。

“禀闵大人,”苏瞳若转身朝闵延恭敬一揖,她的左颊还留着鲜红的指印,态度却始终不卑不亢,“民女之前便觉得宇文渊身上的香气特殊,后来才知道,这本是‘天竺龙魇香’,能够保证尸体半个月不腐。所以民女斗胆猜测,宇文渊其实在很早以前便死了,而后来出现在宇文府里根本不是真正的宇文渊!”

丙真,不是他吗……那瞬,没有人看见岑瑟棋脸上自嘲的苦笑。是啊,宇文渊很早以前便死了,而后来的宇文渊根本不是他——原来她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呵,即便早先猜测到了什么也不敢深究下去……而他的死更带走了她所有的理智,一直缅怀,一直惦念,到最后竟是被这个少女一声娇叱当头泼醒!

阿宝……岑瑟棋在心里叹息道,你才是真正的奇女子。

“这只是你的猜测,可有何证据?”闵延竟不自觉地缓和了语气。

“若民女没猜错的话,证据应该还留在宇文渊的身体里。真凶杀人,必然也会留下蛛丝马迹。”苏瞳若转而看了一眼岑瑟棋,“所以民女恳请夫人切肤验尸。”

岑瑟棋沉默了下,而后自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柳叶弯刀,神色平静地对着宇文渊的尸体,“你只需告诉我,该从哪个位置动刀。我略通医术,切肤拆骨之事应该比你熟练些。”

说罢便开始解死者的衣衫,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直至看见宇文渊胸口的一道浅褐色的印痕,细细地蜿蜒而下,“这是……”

苏瞳若的眼里掠过一抹精光,“取心脏位置!”她笃定道。

岑瑟棋依言照做,刀刃划开胸前的皮肤,却突然“啊”地尖叫一声!闵延赶忙冲上去一瞧也被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宇文渊的心脏竟萎缩得只剩了核桃般的大小!

“果然,这才是导致宇文渊死亡的真正原因。”苏瞳若淡淡开口,“民女没有猜错,其实宇文渊早在半个月前便已遇害,而凶手故意留着他的尸体不腐,并易容成他的模样,到最后便是为了嫁祸给紫楚。”她再度跪倒在地,仰起脸一字一顿,“闵大人,紫楚那日是为了救民女才不得已出手伤了宇文渊的肉身,没想到却因此中了凶手的计,还望闵大人明鉴!还紫楚,也是还宇文渊一个清白!”

闵延的眉头皱了起来,似有犹疑,“这……”

“闵大人,瑟棋愿意为她作证。”接话的却是岑瑟棋,她望着宇文渊的尸体,脸上升起一种释然的笑意,仿佛那瞬已经看穿了一切,“一日夫妻百日恩,瑟棋与外子成亲三年,对他的言行举止再清楚不过。多谢阿宝姑娘提醒,才让瑟棋茅塞顿开——后来出现的宇文渊,确实不是真的宇文渊。”

苏瞳若欣喜地回眸看她,眼眸清亮存着一丝感激。

“既然如此——”

闵延话未说话,却被急匆匆赶来的衙役打断——“不好了郡守大人!有人劫狱!把三日前关押的犯人给劫走了!”

苏瞳若眼前竟有一瞬的昏眩,“是……哪个犯人?”她颤抖着声音问。

“就是那个姓上官的!”

“轰隆隆”——晴空一声炸雷,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打湿了白花簇拥中的“奠”字。

天道无常,世事亦无常。

雨还在下,路上行人皆仓惶奔走,唯有苏瞳若一个人撑着伞幽幽荡荡走在雨里。

桃花伞面横断了飘斜的雨势,“滴答”溅出大朵水花,落到伞外重又连绵成线。一如伞下苍白如纸的容颜,漫无目的地在空巷子里彷徨,雨水沾湿了衣裳也浑然不觉。

许多画面在脑海里纷乱叠织,苏瞳若恍惚记起来,那年她被接回苏家也是下着这样的雨,路面到处都是泥泞,她因穿着崭新的绣鞋便赖在马车上不愿出来,那个时候啊……是姐姐一手打着雨伞,一手提着她的腰将她拎回家去的——姐姐其实并不温柔,甚至是比任何人待她都要冷漠,但唯有在姐姐身边,她才能感受到那种血肉相连的亲切。

那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长她十三岁的姐姐,苏厢辞。

姐姐对她说:“你娘是个戏子,在苏家并没有什么名分,所以死前将你丢在临瑶庵养大。”

轻描淡写的句子,自姐姐嘴里说出来不掺杂半点情感,远远不及爹看她时满眼的怜惜与无可奈何。偏她就是喜欢这样的姐姐,喜欢她的凌厉干练和那么一点置身事外的淡漠寡情。但后来遇到那个男人,却是截然不同的情况——

那一月桃花飞渡,间关莺诉,他那一身书生意气啊,在那三月春风里一如草长莺飞的兴然。恍然间她睁开眼睛便看到一片荣光,洋洋洒洒筛进紧闭的窗隙里。她懵然不知,原来从前的十五年仿佛都在沉睡,只等着他来唤醒,等着破茧成蝶,在蓝天下与他一起翩然……

那个男人完全不同于姐姐,他潇洒张扬,他放浪不羁,他挥毫泼墨毫不掩饰自己的风情,也从来不会冒充正经君子——他的眉,他的眼,满满的都是调情的意欲。偏偏,就是这眉目传情,把酒言欢的明月风流,竟越发让她割舍不下……

那日客棹迎波,他用衣袖为她遮挡阳光,衣服上兰芷的熏香一直在她心尖飘飘荡荡。

那日隔着窗扉,他温柔反握住她的手,似笑似叹道:我……不会赶你走。

那日晴光转午,晓梦迷蝶,他那突如其来的吻,倾诉心头压抑的缠绵。

……

苏瞳若突然“吃吃”笑出声来,手中的纸伞飘然跌落,她抬头望天——是她第一次那么近地接触到阳光,藏在乌云后面,只微微露出一点幽金色的轮廓。雨珠打在脸上,很痛。

若是就这样站下去……会不会死?

想到这样的结局,苏瞳若竟体会到一种近乎报复的快感。然而她的身体却再也支撑不住她的意识,接连三日的寝食无律,终于令她心力交瘁地昏厥在地——

临陷黑暗前的一瞬,有双手将她揽入怀里。

“阿宝……是你。”耳畔的声音唤得极其小心,将纸伞撑到她的头顶。陌生男子的容颜清俊秀雅,饱含怜惜的神色,却不是心心念念的他。

不是紫楚啊……

苏瞳若眨了眨眼睛,虚弱笑了,“你是……”她目露疑惑,无意间模到他手心的一层厚茧。

“随我回去吧。”

苏瞳若没有拒绝,甚至在阖眼的前一瞬还扬起一抹嫣丽的笑容,“多谢公子。”

那笑容,足令天下失色。

她知道他个人是谁——

李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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