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秋,很漫长。由秋入冬,他等待了很久。
今冬皇都的第一场雪,终于飘飘扬扬地下起来了,天地苍茫一色,白雪覆盖的皇都少了几分浓墨重彩,添了几分素雅出尘,谁又知这下面有多少暗涌奔流不息呢?
龙禨坐在御书房里,眼睛紧锁着手上的奏折,心思却飘得远了。
三个月了,从叶行天被下天牢到现在,已经足足三个月了。
三个月前,他令人将叶行天下狱的消息传出去,他以为碧罗会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赶回来,但是没有。碧罗没有如他所料地回来救叶行天,探子也找不到她,她似乎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崩计错误啊……
到底是她太善变,还是他太笨,所以一直无法了解她?
她不会回来了吧?十年之期近在眼前,她定是走了,走得踪迹全无。他却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有的,只是淡淡的惆怅和莫名的不安,她会不会去了北地?她与龙洛一直有些……
“皇上。”
匆匆走进的小太监神色有些慌张,他搁下没看进一字的奏折,心急速地跳了起来,“何事?”
“太、太……”小太监偷觑了眼天子阴晴不定的神色,一咬牙,“扑通”一声跪倒,“太傅大人进宫了,人在紫薇阁!”他不是不想拦啊,只是被太傅大人一瞪……呜呜,他只是一个听差的小太监,哪敢得罪权倾朝野的太傅大人啊!
紫薇阁?
“好!好!好!”一连大喊三声好,龙禨宽袖一扫,将御案上的一大堆奏折扫落地下,素来雍容的俊目阴沉得吓人,薄唇一勾,他一字一句地说:“摆驾紫、薇、阁!”
“砰!”
紫薇阁的门被人重重踢开。
撕去了谦和的表相,龙禨俊逸的脸遍布阴沉,眼中是一片暴风雨般的狂怒。
坐在椅上低头喝茶的女子抬起头,不以为意地轻轻一笑,“禨儿。”
禨儿!
暴怒的表情一僵,龙禨蓦地瞠大双眸,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震惊。
禨儿,她叫他禨儿?
多年前,那个在漫天飞雪中走入他生命的青衫女子,也常坐在这个地方喝茶,笑得暖暖的,依依切切地唤他“禨儿”。
“禨儿,今日的字练完了?别偷懒哦。”
“禨儿,你的脸怎么那么红?生病了就别逞强,小孩子要懂得撒娇。”
“禨儿,今日天寒,你别练字了,去给老师找壶热酒,咱们来饮酒。”
“禨儿……”
“禨儿……”
哪里是现实?哪里是他的回忆?为什么他看不清?站在这里的,是十岁的他,还是二十岁的他?为什么他分不明?
她呢?她又是谁?是他曾经最敬爱的老师,还是他一心要除去的太傅?
什么时候开始,“禨儿”变成了“皇上”,“老师”变成了“臣”?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脸上不再有暖煦的笑,他习惯了独自一人?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忘记了他是她的“禨儿”,她是他的“老师”?
风穿堂而过,她的身影如烛火般明明灭灭,他看不清。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叫我,为什么现在才这样叫我?”他浑身颤抖地怒吼,双眼却不自觉地红了。
为什么啊……
为什么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抛下他,为什么要带走他心中最重要的老师,为什么不相信他,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禨儿,”她依然温柔地笑着,“老师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你要听仔细了。你最感到锋芒在背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了,密诏我已经烧了,在先皇驾崩的当天晚上。”
不可能!他摇头,恨恨地,“我不信。”
她嫣然一笑,“我知道,皇上不会相信我的话,但是,”顿了顿,她用一种笃定的语气,“禨儿会。”
他的手重重地颤抖了一下。
桃花眼中闪过一抹难以捕捉的异彩,“禨儿,你该担心的从来都不是那纸密诏,能威胁到你的,是你的兄长。”
他低下头,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紧握的拳却泄露了内心的真实情绪。
“你心里也很明白,龙渊和龙洛总有一日会反,但是那天是什么时候呢?”吊人胃口似的啜了一口茶,她慢吞吞地继续道:“他们之前不反,原因有三。其一,准备尚未充足;其二,西凉王和龙洛尚未达成协议;其三,他们都对密诏还抱有一丝希望。现在这三个原因都不存在了,他们没有任何顾忌,我可以断言,三个月内,西凉王必反!一旦西凉王举旗,龙洛定会起兵响应,到时西北告急,你仅凭手中的皇城护卫军和南军,能抵挡得住西北虎狼之师?而且你别忘了,你从未上过战场,朝中可用之将也并不多。西凉王和龙洛却是久经沙场身经百战,手下能人无数……别发火,这是个现实问题。”
龙禨气结,却无从反驳,她的分析,是对的。
“你说这些,目的是什么?”相识多年,对她的这点理解还是有的。
她抿唇一笑,不愧是她的学生,足以让她欣慰了。
“禨儿,”她轻唤,站起身向他走来,“我只有一个条件——放了叶行天。”放了,这意思他懂。
她这么说就是有办法了?只是——
龙禨俊目一眯,“你跟我谈条件?为叶行天?”
“是。”
“你果然是来为他求情的!”明黄色宽袖一甩,他咬牙道。
“是,他没有错,整个事件中最无辜的就是他,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八年前,为那道密诏,我们都选择了自己,相互猜忌了整整八年,也相互算计了整整八年,今日,你选择的仍是你自己,而我……要选择他。我已经被一个誓言困住了十年,决不会让他也像我一样!”
手心一阵冰凉,他低头,看到她的手与他的交握在一起。
“这是……”他摊开手,看到一枚火焰形的金牌。
“东军兵符……”失踪多年的兵符,怎么会在她手上?
她看着他,温柔而又决绝地说:“这是交换代价。”有了强大的东军做后盾,他就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交换代价?”他喃喃地说,脸上是孩子一般的茫然无助,她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他,只为让他放过叶行天?那个男人,在她心里已经如此重要了呀……
殿内一片沉寂,良久,他冷冷的声音在殿中回旋。
“朕恨他,朕没得到的东西,他得到了。朕也恨你,你没有交给朕的东西,却轻易地给了他。”
“禨儿……”她抚上他的脸,最后一次细细地看着,心有些疼,这个傻孩子,她的……弟弟啊……
他退后一步,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毫不眷恋地转过身。
“从今日起,不要再让朕看见你们。”
漫天风雪,掩去那一抹明黄的俊瘦身影,多年来一直在她身后追逐的人,这次终于走在了她前面,而且……如她一般,没有回头。
老师,这是禨儿最后能为您做的。对不起,为这些年,祝福您,为以后的岁月。
永别,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