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一个青衣少女坐在一只小舟上,看青山隐隐、绿水悠悠。风景很美,可为何那人愁眉不展?
“师父,您有什么心事吗?”她听到青衣少女清媚的声音。
“不,没有。”那人摇摇头。
撒谎!他明明有心事。可他为什么要骗那少女呢?怕她担心吗?
好熟悉的情景,好熟悉的人,她是否曾见过这景、这人?
梦境倏地一转,她立于一片梅林间。
漫天风雪,梅吐新蕊。
梅林尽头有一间雅致的房子,那个青衣少女披着一件白色披风,就站在门前,双眼定定地看着某个地方。
她顺着少女的视线望去——那人和一个锦袍男子正在交谈,不时看向少女的方向。他们在谈什么?她好奇地走近,只听到那人的最后一句——
“臣明白,碧罗她……一定会答应的。”
答应什么?她不解,却又好似突然明白过来。哦,他们是要她立下誓言吧。
她看着那人向少女走近,低声跟少女说了几句。少女抬起头,一脸的不敢置信,水光潋滟的桃花眼中满是受伤的情绪。
她皱起了眉头,心有些钝钝的痛。这人太可恶了!她那么信任他啊,他怎么可以逼她立誓!怎么可以抛下她不管!不行,她要去骂他几句……
脚步刚一挪动,四周景物便开始扭曲,又换了一个场景。
整洁雅致的屋子里,那人和少女对坐桌前。
又在说什么?她侧耳倾听,只听到那人极为好听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碧罗,你别怪……逼不得已……才会……现在时候到了……回到他身边……是为师对不住你……”
他在说什么?她听不明白,却隐约觉得那些话很重要,似乎是一个惊天的秘密……
心里好难过,好想哭……
为什么说对不住?不要听,她不要听这些!为什么不带她走?为什么?什么荣华富贵骨肉团聚,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啊!他不明白吗?不,他知道的。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我恨你!为了你的私心,你抛弃了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
我恨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永远……
再次睁开眼睛,她躺在一张床上。
透过敞开的窗看出去,外面已是黑夜。没有月亮,星光点点。
屋内粗糙的桌上燃着一盏孤灯,灯影绰绰。床前坐着一个人,一脸憔悴倦容微垂,似已睡着了,是那个石头脸。灯光摇曳不定,在他的脸上打出一片阴影。
她看着看着,突然就有了想哭的冲动。唇角微微一颤,却无声地笑了。
她怎么会觉得这画面很温馨呢?他坐在那里,就像孩提时代守在她病榻前的师父。
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皱着,头略往下一垂,就猛地从梦中惊醒了。
暗斥自己怎么睡着了,他习惯性地往床上看去,却毫无预警地对上一双比星光更美丽的眸子。
“你醒了!”叶行天惊喜地直起身,声音居然有些颤抖。
“嗯。”她眼一眨,轻轻应了声,“我好像做了一个很讨厌的梦……”声音有些沙哑,不好听,小小地吓了她一跳。
他笑了,“没事,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吗?她移开目光,看向屋顶,“我睡了多久了?”
“快五天了。”
“……”怪不得全身都僵了。
“伤口还疼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同,好像多了什么……她胡思乱想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感觉。”整个都僵掉了,自然不会有什么感觉。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良久,她闭上眼,轻轻嘱咐:“我再睡一会儿,你要记得叫醒我……”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他看着她沉沉睡去,许久之后,才低声应道:“好。”你安心睡,我会叫醒你的,一定会。
结果她不是被他叫醒的,而是被吵醒的。
耳边一直有个烦人的声音,唠唠叨叨个不停,她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地睁开了眼睛。
床边原本一直盯着她看的人吓了一跳,猛一仰身,重心不稳,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碧罗定睛一瞧,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小泵娘,圆圆的小脸,眼大而有神,两道浓眉略显英气,此刻脸上正挂着尴尬的笑,不好意思地看着她。
碧罗略一勾唇,“你是谁?叶行天呢?”
“哦、哦!我叫沈秀儿。这是我家,你受了伤被我爹遇到,就把你们带回来了,刚好那天大夫上山为我娘看病还没走,所以……”小泵娘也不怕生,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堆。
答非所问。碧罗无力地垂下嘴角,决定跳过这个问题。
“扶我起来。”
“啊?你要起来吗?可你的伤……”见床上的人已挣扎着要爬起来,她连忙跳起身上前,小心地避开伤口,将碧罗扶起。
伤口有点疼。碧罗闭了闭眼,靠在床柱上微喘气。
一旁的沈秀儿早看呆了。好美哦……美人就是美人,苍白的脸色根本无损她的美丽,微喘气的模样就像娘说的有那个西什么风的……
“西子捧心之遗风。”
低哑戏谑的声音让她羞红了脸。她怎么想着想着就说出来了呢,真丢人呐!
正尴尬着呢,门“吱呀”一声开了。叶行天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见碧罗已醒,他略点点头示意。
沈秀儿轻舒了一口气,“叶大哥,你来了,我、我出去了,你们聊。”说着,人已经跑到屋外去了,速度之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身后是不是有老虎在追呢。
“她怎么了?”叶行天诧异地问。
“谁知道,”碧罗垂下眼,漫不经心地道,“也许害羞吧。”心里有些疙瘩,她这么狼狈的模样,他看着是不是觉得很好笑?高高在上的太傅大人也会有这么一天,恐怕是谁也料想不到的吧。
抛开这个问题,他将药放在桌上,给她倒了一杯水。
瞟了瞟眼前的水,她没有接,只用一双桃花眼死盯着他,“你怎么没把我扔下?”
他不语,垂眸盯着手中的水杯,良久,才低声道:“我说过,我不会丢下你的,决不。”
碧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个石头脸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居然对她说出这种好似情人间誓言般的话,呆也该有个限度吧,她又不是他的那个谁,不要说这种让她误会的话啦!
心头一把无名火起,她寒声道:“你以为你救了我我便会对你感激涕零吗?哼,别太天真了,别忘了害我受伤的始作俑者可正是阁下你呢。我这个人素来是有仇必报、有恩就忘,你此番救了我,将来一定会有后悔的一日!”
“或许吧,但是如果这次我没有救回你,那我此刻就已经在后悔了。”他专注地盯着手中的水,认真道:“我救你,只是因为我想要救你。”
这话令她心头那把无名火烧得更旺了。
这个石头脸……装得那么认真做什么,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这算什么?她都已经要绝望了,原本没有胜算的赌局却出现了一丝曙光,峰回路转?她怎能信他?或许他另有目的,或许他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或许他也想要密诏——
“你也想要密诏吧?”
听出她话语中的阴寒,他抬起头,“不,我从来没想过。”
从、来、没、想、过!
她听他在放屁!龙禨那小子可不是省油的灯,有哪个十二岁的孩子会为自己养一堆死士,组一支护皇军?护皇护皇,一听就知道那小子生怕被人拉下皇帝宝座,既如此,他就决不会错过这道密诏。而受命于他的叶行天,居然说从来没有想过要得到密诏?!炳!可笑至极。
“先喝点水吧,润润嗓子再喝药。”低沉的嗓音穿透她的思绪,传入耳中,成功地令她脸色一僵。
桃花眼一眯,碧罗倏地伸手打翻他手中的水杯,放声大笑,“叶行天啊叶行天,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尽责的狗,你的主子让你来杀我,你反而救了我,哈!”
这话很可恶,但叶行天并没有发怒,他甚至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只是用漆黑的眸子紧盯着她,提醒道:“小心伤口。”
“要你管!”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她悻悻然收起笑,怒斥一声:“看什么看!还不把药给我端过来!”
这口气倒像吆喝她家的狗……算了,伤者最大,他不予计较。
他默默转身到桌边端来药碗,默默地看着她。
碧罗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眼前的药碗,下巴一抬,挑衅道:“你瞎了!没看到我受伤了,想虐待病人吗?喂我!”哼,叫你没反应,整死你!
叶行天犹豫了一下,看她一脸不善,明知这是在找碴,无奈之下,也只得顺从地将药碗凑至她唇边。
可惜这样的温顺并没能让碧罗满意,反而令她光洁饱满的额上拧出了十几道深深的纹路。
这家伙……他就不能有点反应吗?被她欺负得很开心吗?
“你不会是在药里下了毒吧?”她犹不甘心地挑衅。
他摇头,一板一眼地道:“没有。”
桃花眼猛地瞠大,她一副大受刺激的模样。这个笨蛋,她这是在质疑他,不是在询问他!
气……气死她了!本来是想羞辱他、激怒他的,现下被弄得肝火旺盛的反而是她。她这里火大得可以烤鸡,他那厢倒神闲气定,让她看着除了刺眼还是刺眼。
用没受伤的右手狠狠夺过药碗,她没好气道:“笨手笨脚的,我自己来!”
本噜咕噜,一口气将不知什么味道的药尽数灌进肚里,她将空碗用力掷向他,“滚出去!看着碍眼!”
叶行天伸手一抄,稳稳接住砸过来的碗,略一点头,“你好好休息。”当真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还细心地将门掩上。
真是听话……碧罗半眯起眼,一口银牙磨得咯咯作响,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但真正令她忍无可忍的却是他的态度,这个、这个石头脑袋——
“叶、行、天!你这个王八蛋!笨蛋!蠢驴!石头脸石头脑袋石头人!去死吧你!”
一阵惊天动地的咆哮声从屋里传出,屋外靠在门边的人先是诧异,随即勾起一抹淡得不能再淡的笑。
真让人吃惊,那么娇娇弱弱的人居然能够发出如此令人叹为观止的声音。不过——中气十足,她应该没事了……吧?
漆黑的眸子望向碧蓝的天空,云儿轻飘飘,他的心在连日的上下起伏之后,也终于平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