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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笏画颦 第四章 夏水欲满君山青(1)

片刻的工夫,水沁泠已将修屏遥领至东街如悦茶楼。

店小二的吆喝声几里外便传了过来,先前冷冷清清的茶馆,如今却高朋满座,生意兴隆。

水沁泠微笑着朝店小二点头示意,等修屏遥在二楼雅间坐定,便亲自招待起来,“客官您请坐,瞧见了没?这桌上的花生米是免费供应的,不仅如此,您还有免费的戏曲可听。今日唱的是一出《相思鸟》。”她伸手一指楼下角落里新搭起的小戏台,笑吟吟解释道,俨然端出几分老板娘的架势,“而客官您只需付几杯茶钱,便能同时享受这些待遇。”

此时楼下已响起了咿咿呀呀的唱曲声,都是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声情并茂,婉转动听,尤其是戏中的诗词意境,更显文采斐然,余味隽永。

修屏遥饶有兴致地瞥她一眼,眼里并无多少赞许之意,“你就是靠这种方式吸引顾客的?效果不赖,但成本不低吧?”

“不,修大人。”水沁泠笑着摇头,“这戏本是我自己写的,这些唱曲的姑娘也都是自愿来献艺的。而茶馆多花的成本,仅仅是一碟花生米的钱。但他们增加的收益却是百倍有余。”

“哦?”修屏遥斜挑了眉,“说说看,怎么个百倍有余?”

“其一,自然是茶楼获益。”水沁泠莞尔一笑,有条不紊道来,“修大人有所不知,我特意吩咐店掌柜炒这花生米时多放些盐,看戏的人吃多了便觉口渴难耐,自然会多要几杯茶喝。但他们通常沉迷于清歌戏曲之中,眼前又有免费的花生米可尝,即使茶水钱提高了些,顾客们却也不觉得自己吃亏。如此一来,买卖双方皆是满意而归,茶楼生意自然越做越好。”

盐炒花生米,原来这才是她的高明之处……修屏遥勾起唇角,等着她继续解释下去——

“其二,是蓝田玉行获益。”水沁泠抿嘴笑笑,“不知修大人方才走在市井巷间可曾发现,如今的姑娘家皆喜爱盘同样一种发式,着同样的宽袖束腰衣裳,甚至佩戴同样的金玉首饰?”

修屏遥眯了眯眼,看向楼下唱曲的戏子们,心下了然,“都是跟她们学的?”

“不假。这些金玉首饰皆是由蓝田玉行提供的。如今太后辅政,鼓励开化,唱戏听曲也并非见不得光的事,何况谁不愿意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还有人欣赏?自然都愿意来登台献艺。”乌眸明亮,流转一丝奇异的光彩,“沁泠自认所写的戏本不差,戏唱好了,捧的人多,渐渐形成一种风气。而姑娘家们有样学样,瞧着戏子们穿戴漂亮,光顾蓝田玉行的自然也多。如此便又是一个良性循环。”

听到这里,修屏遥的心里已然有数,“而芸蛾和玖娘关系改善,定然也是你戏本的功劳?”无非是请两人合作演一出戏,搬弄一些煽情的桥段,骗人几滴眼泪罢了。

水沁泠垂眸笑笑,“少女情怀,难免耍些小脾气。原本就没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可言。”

“嗤,说得自己好像七老八十了一样。”修屏遥把玩着茶杯,眸中弥漫起深色的大雾,透出一丝冷笑的意味,“这就是你竭尽全力替我完成的事?”

“沁泠不才,还请修大人评点。”水沁泠虚心一揖。

“若满分为十,我给你——”修屏遥皮笑肉不笑,眼底一片幽暗,“三分。”

水沁泠的身体猛地一颤,咬紧牙关,“还请修大人赐教。”

“其一,手段单一。”修屏遥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你所用的无非都是商场上的一些手段,收获的也不过是一时的效益,可曾想过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凭这间茶楼掌柜的朽木脑袋,不懂经义不读兵法,除了会拨几下算盘之外简直一无所知,等下次再出什么状况,你难道还要替他当军师,替他出谋划策?”

他撇嘴冷笑,接着挑剔道:“其二,动机不纯。宽袖束腰的衣裳,原本就是你们水家绸庄流行的衣服样式,你故意让她们穿上这种衣裳引领风尚,难道不是为了自身利益着想?水沐清想在京城另开分铺,你这当妹子的便提前为他打下市场基础,啧啧,真是兄妹同心呢。”

不顾水沁泠煞然变白的脸色,他最后一针见血地指出:“最后,你真以为,我让你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是为了看你有几分随机应变的本事?呵——”他笑容极冷,“揽顾客,写戏本,和市井百姓打成一片,赚了一点钱便心满意足——这,就是你的人生价值所在?若真如此,你何不直接跟随你的大哥到西域经商去,还来这里做什么?还跟着我做什么?”

水沁泠的眼眶顿时便红了。从来没有人会这样批评她,指责她——即便是爹娘夫子也从来没有!怎能不委屈?她知道自己不及大哥和三弟聪明,却也因此比他们付出更多的努力啊!自从爹娘去世这么多年以来,又有谁曾否定过她的勤奋与刻苦?

读书破万卷又能怎样?到最后竟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句“三分”——全盘否定!

满腔的激愤找不到宣泄,水沁泠把拳头捏得死紧死紧,也绝不肯让自己掉下一滴眼泪!她可以认错,但她绝不肯认输!绝不!

“修大人教训的是,是沁泠愚昧,不知变通。”她诚恳俯首,“但沁泠自问没有私心,之所以换上宽袖的衣裳仅仅是因为这式样更适合唱戏而已。”她努力眨去睫毛上的雾气,抬起眼来又是从前的神色朗朗,漆黑的眸子沉静无波,“另外——诚如修大人所言,我心知这样做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所以这半个月来不曾停歇地游走于市井之间,试图寻找治根治本的方法——读书!唯有读书才是兴盛之道!无论老少,亦无论男女——”那瞬,她竟笑了起来,整个人变得说不出的明媚生动,“我写戏本,我教姑娘家们唱曲,绝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而是想用自己的文辞塑造出一个个有血有肉的巾帼英雄形象,我想让所有的姑娘家都明白——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同样能做,男人可以应试从官,可以在战场上披荆斩棘,指挥千军万马,女人为什么不能?”那最后一句,说得满腔热血,大气凛然!“而现在,请修大人睁开眼睛,竖起耳朵,看看这整个街巷的变化——”她转身推开雅间的窗户,晚风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敢问修大人看见了什么?又听见了什么?”

“啪——”是茶杯摔在地上的声音。修屏遥霍然拂袖站起,胸中一阵激荡——就是这样!这才是他最想看到的结果!大街小巷,不分贵贱,女子皆以读书为荣!

水沁泠——她竟真的做到了——

这二十几年来,他考验过多少晚辈后生,他们每一个都熟读四书五经,通晓天文地理,他们指点江山高谈阔论,却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像她看得这样长远!

鸾姬太后在开国之初便立诏准许女子应试从官,参与军政。为何至今都没有出类拔萃者?风气未成——风气未成啊!民间的女子,无论为妻为妾为婢,大多只懂得绣花织纺,又有几个熟读兵法策略、经史子集的?

巾帼不让须眉——

鸾姬太后,这下你该感到欣慰了罢?你要等的人,已经来了——

“哈、哈……好一个‘女人为什么不能’!”修屏遥纵声大笑,一手捉住她的头发,低低地一叹,“头发又落了许多,这几日辛苦你了吧?”他柔声问,竟有丝怜香惜玉的意味。

水沁泠咬紧下唇不说话,害怕一开口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个男人——在那样辛辣的冷嘲热讽之后,竟不痛不痒地问一句:“这几日辛苦你了吧?”没有半点出自真心,他的眼神——那种言笑自若、指掌云雨的骄傲飞扬,只让她从骨子里觉得寒冷。

她抿嘴苦笑,前所未有的挫败感遍袭全身。她终究赢不了的——纵然得到他的认可,却依旧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这个男人,太自信,太……可怕……

却已经不能回头了,她所有的意图都被他一眼阅尽,而后天就是发榜日期。

一切,都是未知。

走出如悦茶楼,天边暮色又深了一层。

水沁泠恭敬跟在修屏遥后面走了几步,忽闻他笑道:“离得那么远做什么,回头看你好费力气。”他并不回头,却有意放慢脚步,显然是在等她。

水沁泠迟疑地望着他的背影,他独步天下,却始终孑然。一刹那间,心里竟无端涌起一股念想,她是否能够与他站在同样的高度,并肩看这日月更迭,锦绣河山……

“还是说,你打算永远当我的跟班?”修屏遥话音未落,水沁泠便跟了上来,与他并肩。即便如此她依旧保持着一段距离,那是她的底线,修屏遥笑了笑也不为难,“你怎么不问我,这大半个月来究竟去了何处?”

水沁泠微微一笑,避重就轻道:“修大人公务繁忙。”

“‘公务繁忙’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更像是讽刺。”修屏遥勾唇轻哂。她甚至没有听自己继续说下去便直接岔开话题,当真是对自己的事丝毫不感兴趣?啧,他又开始牙痒,“我见书架上面的书被调换位置过,定然也是你的功劳?”

水沁泠这才想起——“有两本书被归错类了,沁泠原想征询修大人的意思,但后来——”后来他一直没回别苑,她便也忘了,“沁泠擅自翻阅,还请修大人责罚。”心想他连那些书的摆放位置都记得这么清楚,可见平日里是经常看了。这位“大贪官”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博学。

“你是例外。”修屏遥冷不丁道出这一句,“若换作他们随便进来,我定要剁了他们的手。”免得模脏了那些书。

水沁泠闻言心下一笑。这算是……他格外开恩?倒也不坏。

“姑娘家少去沾酒为好。”修屏遥突然又道,似笑非笑地睇了她一眼,“你不是我的女人,我自然强求你不得。你当是为了自己着想。”

突然变得柔情的话语听得水沁泠的心口猛一跳,不可置信地抬起眼来。这人怎么像突然转了性,变得这样平易近人了?明明方才还喜怒无常得像个地狱罗刹——“修大人?”她讷讷地喊了一声,像是要喊他的魂回来。

“怎么?看见鬼了?”修屏遥好笑扬眉。她装傻的样子当真很傻呀。

水沁泠摇摇头。

“你就不乐意听我对你说这种话?小女子——”按捺住想要一口吃掉她的冲动,修屏遥戏谑着伸手要去拧她耳朵,但他的动作却在听到水沁泠接下来的话语时僵在半空——

“修大人究竟在藏什么呢?”水沁泠忽然轻声问道,她的眼里有种认真的迷惑,深深的,静静的,“修大人不允许自己的女人喝酒,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修屏遥陡然发现自己被欺骗了——这姑娘分明是极擅长与人对视的!她毫不避讳毫不躲闪,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你,仿佛,只一眼,就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把你穿透过去,你心里若有鬼便一定不敢去回应,因为所有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怯懦都将变得无所遁形——

这念头一闪,修屏遥的直接举动竟是——长手一揽,“咚——”水沁泠的面额生生撞上他的胸膛,差点没痛得叫出声!

“哦、呀,有蝴蝶呢。”他掌住她的后脑,笑得眉眼里春意丛生。

我还有蜜蜂呢!水沁泠简直哭笑不得,这男人怎么可以这般狡诈?原本她——

她一瞬茫然,原本什么?原本她就要看出他的心思了吗?但——他心里藏着的任何人任何事,根本与她无关吧?何必自作多情。

理智的潮水将一些不该有的情愫无声湮没,水沁泠闭了闭眼,忽闻头顶传来“呵”的一记轻笑,“这是什么?”修屏遥擅自取出她袖口露出半截的东西,那是一个蓝布扎成的小人,也没有描上眉眼,单单只看得出脑袋和四肢,粗布里面塞着棉花。

“你真的会扎小人?”想起她之前说过的话,修屏遥想笑却笑不出来。邪门得很——那蓝布小人明明丑得引人发笑,但不知为何,再一细看竟陡然有种教人悚然的灵异感。

水沁泠面上一红,赶紧从他手里抢回小人,退开步子,“让修大人见笑了。”便在修屏遥看不见的瞬间,她的眼底分明流露出一种极怪异的神色,幽凉幽凉。

修屏遥眯了眯眼正要开口,身后却响起一声惊慌的叫嚷:“马受惊了——快让开——”

疾奔的马蹄声陡然近在咫尺!

“小心!”修屏遥本能地伸手要去拉身边的人,却落了空,便眼睁睁地望着那架失控的马车从眼前奔腾而过——

仿佛全世界的声音也在那瞬遁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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