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会背诗。”坐在石桌角的人好骄傲地道,两只脚晃呀晃的,“嫁与商人头欲白,未曾一日得双行。任君逐利轻江海,莫把风涛似妾轻。”
“你怎么会背这一首?”少年颇惊讶,这与她的小小年纪不符。
这一个月来自从在后园与她相识,她就常常跳过屋顶墙头来找他,聊天,或者看他读书。而他虽然手里拿着书,却是看她的时间居多。怎么会有这么粉女敕又出奇的女圭女圭?空闲时他也会常常盼着她来。
她说她叫丫丫,舅舅是城里开镖局的。
“我娘教的。”丫丫把玩着一条小辫子,“我娘说嫁给商人就很有可能是伤心又操心的命。喂,你家也是经商的,以后你老婆也会倒霉哦!”
“这倒不一定。”他笑,“我家还有大哥呢,我只要读书就好。”
看着她总是坐在高处怪危险的,他好奇问道:“你怎么总喜欢坐在高处?有凳子坐不是更稳妥吗?”
“你懂什么?这叫武功!”丫丫白了他一眼,手在桌角上一按,站在石桌上,再一点桌面,人飞到旁边大青石上坐着,“而且如果你要是欺负我,我可以揍你!”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轻轻地吟着诗,伴随的还有缓缓拨动的琵琶声。
换回女装的俏公子姿容绝丽,黛眉轻蹙似远山着墨,朱唇微启如夜莺出谷,一袭粉紫小袖轻罗襦裙,云髻斜插金步摇。环手侧抱琵琶,纤指动处,音韵缓缓流泻,此情此景,不止是视听盛宴而已。
连心里,也免不了要微微波动了。
“小鹿,你可知道,这琵琶也和商人有关呢。”她偏首问着丫鬟。
小鹿眨眨眼睛,将端了许久的点心和茶水放在桌子上,然后才道:“我只知道琵琶是从西域传过来的。还有小姐这把琵琶很值钱。”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她满意地挺了挺胸。
“这也没错!”女子点头笑道,“如果琵琶盛行,小鹿做一回琵琶生意,倒也能赚钱!”
不枉是他们商贾之家的丫鬟啊!
手指拨动,略一凝神垂思,按宫引商,与琴音相伴而歌的,是一首琵琶行。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世人都道琵琶女命运可怜,但在她看来,那商妇又何尝不该对自己命运负责?若不是贪图年轻,又怎会任岁月蹉跎?她不该把年轻做资本,更错在任那资本年年消耗,而没有拿来做投资。
“小姐,咱家是经商的,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呀?”小鹿直到听完才发问。虽然小姐弹琴很好听,念诗也很好听,可是又不能换钱。
“如果只做小生意,可以不读书。”她放下琵琶解释,“但如果要做大生意,商之道,是与人交往的道理。商道,即人之道。读书,可以知人所需,可以知道怎样让人需要。读书,其实读的是人。”
“好一个‘商道即人道’!”话音方落,一道人影由西侧窗口跃入,站直身,长身玉立,面容与女子有七分相像。“姐,难怪爹说你是经商的隽才。今天我算是领教了。”
“大少爷!”小鹿立刻发出惊叫,眼睛呈星星状。
而被她称呼的人,抬高手臂捋了下头发,做了个极帅气潇洒的造型。
“齐天傲,宵小才从窗口出入。家教到你身上怎么全变样了?”弹琴女子——齐家小姐齐幽容丝毫未感意外,“我还猜你打算在屋外站多久,原来是想偷听我经商的道理。”
“姐,这么说你刚才的话都是说给我听的喽?”齐天傲又凑近亲姐放电。
可惜齐大小姐免疫,端起茶杯喝一口,剩下的全朝那张俊脸泼过去,立时听到一声尖叫。
“说,按照爹的传书你昨天就应该到扬州,这一晚上去哪儿了?”看到小弟拼命抹着脸上的水,齐幽容颇为满意。这就对了!这个超自恋的弟弟,真应该趁早毁了他的油头粉面!
“你,你,你,你出来!我要和你单挑!”齐天傲抓着小鹿递来的布巾,手指抖抖抖。
“好啊。不过有两个问题:第一,你不见得打得过我;第二,就算你打得过我,但是你一定打不过爹,你敢动我一根头发试试。”她会怕这个女敕小表?好笑!
齐天傲立刻灭了气焰,老天不公啊!他恨不得捶胸顿足。堂堂齐家大少爷,竟然没有一个女儿受宠,因为他没有姐姐长得漂亮!
可是不够美是他的错吗?他又不是女人。但他家爹就是以美丑论成败,怨念……
“好了,只要你不惹事,我就让你留在扬州,暂时不赶你回家。”齐幽容看到小弟愤恨的样子,好心安慰。
“真的?”齐天傲眼里又闪着希望,这样是不是也可以让爹不追究逃家的事?
“只要你肯听我的,别四处招惹麻烦,小表!”她伸出一根手指捅向弟弟的额头。
“我不是小表!我十六了!”齐大少再度跳脚。
“没成年,当然是小表。”她摆摆手,让小鹿赶快带他去重新换件衣服,吵死了。
“不公平!为什么女子十五算成年,男子二十才成年,你又没到二十!”齐大少继续叫。
齐幽容终于怒了,抓起杯子砸过去。死小子!你姐我还没出嫁呢,当然不到二十!你咒我当老姑婆呀!
早晨还是晴天,不久前突然下起了雨,虽不大,但稀稀落落也有些扰人。
辛梓修犹豫一会儿,还是踏出了门,接过伞,摆手示意小厮不必跟随,有些事他必须自己去办。
走出客栈,凝望门额旁挂的“齐”字灯笼,齐家堡经商涉及行业甚多,所有店铺共同的特征就是在门口显著位置悬挂写着“齐”的灯笼或旗子。仅在扬州商号就有客栈、酒楼、粮号、茶号、布号、柜坊、船场……涉及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在北方更是雄踞一方的商业霸主。一个齐字,就是信誉的保证。
齐家经商四代,才有今天的规模。
回想当初,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沦为齐家商旅中的一员,但相比其它,他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长叹出一口气,却发现心中的感觉竟已很淡,掀不起悲喜了。
绕过几处似乎愈见熟悉的建筑,他停在一座府院门前。
抬头,门上的匾额以行书写着“辛府”两个字,熟悉又带着点陌生的字迹,此时面对着门下的他仿佛有点讽刺,哎,年少轻狂啊!大门早已换过新的,门庭也扩充了一些,看来应该是不错的。
走上两步,扣住门环轻敲,很快传来回应声。
避家老邵正想察看下雨天门户有没有关好,竟然有人扣门,疾行几步打开,正看到仍在抬头研究字匾的辛梓修。
“邵伯,一向可好?”辛梓修略一端详,认出了当年的老管家。
老管家则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个遍,最后目光停在他那张脸上,眼神倏然定住,然后后退一步,转身就往里面跑。
“二少爷回来了——”老人家的嗓音依然和当年一样宏亮。
辛梓修揉揉耳朵,接着抚了下后脑,那一瞬间,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辛家自从当年“出让”了二少爷,做生意愈发顺遂起来。能有齐家的资助,早已渡过危机,并且更进一步扩充生意领域和规模,如今也算扬州数得上的富户。
只是他们有一点不明白,齐家要他们家那个只会读书的儿子干什么?相比之下,老大不是更好?
但幸好不是老大,否则今天家业尚不知会如何。
“你爹和大哥出门去了,过些日子才会回来。”年过四旬的辛夫人风采如昔,对着大了一号的儿子有些不习惯,但眼中刚止住的泪水又有泛滥趋势,“你既然回了扬州,早晚都会看到的。”
辛梓修缓慢点了下头。
“大家一切安康就好。”相比之下,他远不若母亲激动,只是对着旁边转来转去忙活的老管家倒有些亲切。
“听说大哥已经成亲了。”他说着从齐家听来的消息。
“可不是!你侄子已经一岁了!”辛夫人提到孙子立刻忘了哭,脸上笑开了花。
他再点了下头。
辛夫人看着儿子淡然的脸色,随后突然想起这个儿子当年似乎也是订过亲的。“齐家小姐还好吧?”
“齐家小姐,自然是好的。”辛梓修勾起一个浅淡的笑。只不过他从没见过而已。
他讽刺的笑看在别人眼里成了赞扬,辛夫人安了心,当年还怕齐小姐是个丑八怪,不然哪用得着以这种方式结亲?别人刻意结交尚且攀不上。不过那笔钱当时确实是他们所需就是了。
齐幽容,他的未婚妻,辛梓修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听齐家的人说,她极受齐堡主宠爱,人极聪明,文武全才,只是她曾经对他下过令——经别人口传的——请他在她出现的地方绕路走,绕得越远越好。所有齐家人都知道他是大小姐最讨厌的人。
齐堡主曾经对他说,“我女儿是很美的,画像也有,但是我却不能给你看,因为她不让。”当时活月兑月兑一副认命老爹样。
他只在好奇一点,如果齐幽容真的讨厌他,干吗不退亲?依她在传说中的受宠程度,想嫁谁都不成问题吧?
“你这次回来会留多久?”
听到娘亲又在问问题,他拉回飘远的心神。
“这次回来主要是处理一些事情,何时走……”他瞄一下母亲又将决堤的泪眼,“还没定下来。”他本想说办完事就走,但恐怕到时就只剩哭了。
掩嘴轻咳两声,拿过茶杯喝茶,再放下时,发现辛夫人盯着他表情犹豫,有些想继续聊,却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也罢,他今天回来,本就是客。不然对他怎么全是待客之礼?
“您以后多多保重。”他说着告别之语,辛夫人有些愣怔,刚想开口询问,却被人打断。
“齐家的人来找二少爷,说是有急事。”佣仆跑进来报信。
时间刚刚好,他在心里松了口气。
辛梓修起身,撩衣襟跪倒,“孩儿拜别母亲。”一刹那间,辛夫人的眼泪全涌上来,呼天抢地地嚎哭起来,当初也是这么一句话,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他心中不忍,握住母亲揪他袍袖的手,“您放心,齐家待我很好。”松开手,磕了个头,站起转身离开。
有点像落荒而逃。
但他实在,不知该继续再聊些什么,心中的淡然和悲哀气氛不合。
站在门口等待的正是小厮板儿,只不过他有些惊讶主子怎么出来得这么快?
“爷,您逃命哪?”他以为还要等很久,已经做好准备半刻后继续催。
“又来胡说。”辛梓修直到看到熟悉的人才放稳脚步,心情也疏朗了许多。
从那座院子里踏出,仿若又从过去回到了现在,心中牵念的某些事情也淡淡消散了。
难道不是吗?板了耸了耸肩。“幸亏我带了两把伞。”他把手中撑开的伞递过去,再撑开另一把。原本他以为主子会悲伤得忘记拿雨伞出来,谁知道是跑太快来不及拿。
不过能用到就好。
“这是您写的字吧?”走出几步,板儿回头指着府门上的字问,他曾陪辛梓修读过书,他以前的字是认得的。
“你眼睛倒好。很久以前写着玩的。”辛梓修按下低叹,现在他是绝对写不出这么张狂的字的。
“还是您现在的字好,改天跟堡主说,把咱们齐家所有匾额和店铺都换成您的字。”
以为他是卖字的啊?“你到底想说什么?”如果看不出这小表头另有所指,他这几年是白混了。
“没,只是……”板儿瞄了瞄他的神色,最后还是耐不住开口道,“我只是觉得您在家里待的时间太短了,我在房顶多趴会儿没什么。”他衣裳前后都有些微湿,当初约好他稍后去辛家,听到主子咳嗽发信号就找他出来,谁知道刚到没多久就用上了。“您这么快出来不会遗憾吗?以后还要不要再来?”
辛梓修沉默了片刻,眼神有些迷离,“待久了没什么益处,只是徒增哀伤罢了。”而且恐怕伤的不是他,而是他那位大多数时候在哭,却望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的娘亲。毕竟是离家太久了,久到亲情疏淡。“没必要让人多伤心不是?”他弯起唇,勾出个笑。
至于还要不要再来,无解。多半不想再踏回这个伤心地了——别人伤心,他无心。
板儿眼睛骨碌碌转了下,笑道:“爷,其实当咱们齐家人很好呢!像我当年给选进齐家,周围人都羡慕得不得了,以后找媳妇儿也方便,他们都说咱们齐家人文武全才,附近姑娘想挑谁就是谁。”像他家虽然是个普通农户,但是说亲的人很多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