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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 第二章 问情(1)

“为什么这种怪事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身上仍有些痛,刘太医叮嘱紫蝉要多休息,切勿强行活动扭损经脉。此时,她乖乖地躺在床上,纳闷地把玩着与她一同来到这个时空的紫檀木蝉。

“阴德不是非凡事,积善之人庆有余,厄去福来天凑巧,再世奇缘莫迟疑。”她回忆着车祸前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喃喃低语间,蓦地一个念头浮上心头。难道,难道这里存在着那个老和尚所指的奇缘?否则她为何会莫名其妙地移魂到这个时空里,附身到这个公主身上?

脑中立即想到那个未曾谋面的驸马,自她醒来后并没见他在旁照料,加上如意后来的描述,可以想见他对自己妻子的冷漠。哎,无情宫闱、无爱婚姻的典例。

“老天爷,你到底在搞什么?”她颓然地甩了甩头。

算啦,算啦!还是想点实际的东西吧。紫蝉开始绞尽脑汁努力回想书本上记载的西汉史,按照目前的情形,她的哥哥就是汉成帝,西汉王朝在汉成帝时期,应该已经到了它风雨飘摇的最后阶段。

成帝之后即位的嘛……就该是那个有断袖之癖的哀帝刘欣了吧,幸亏他太“有名”了她才能够记住。再后来呢?只记得是外戚王氏专权了,然后再是公元八年王莽篡权建新。总之是个乱世啦,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反正自己在“那边”也没有什么可牵挂了。

“爸爸妈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们不要担心我……”紫蝉双手捂脸,合上了逐渐潮湿的双目。不知过了多久,眼皮慢慢变得沉重了,受伤未愈,特别容易疲累,她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橘红色的残阳低垂天际,将地上的影子拖长,乔永晞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庆熙阁前。他轻轻地叹息,一年来他一直遵守和她的约定,不再踏入这里一步,尽量地避开,不出现在她的面前。只是,他们毕竟还是名义上的夫妻,妻子受了伤,他这个做丈夫的,多少也要承担些责任。

伸手推开房门,对上碧珠惊讶的面孔,他略微点了下头,轻轻走到庆熙公主的床边,向来平静的眸子,却因她紧蹙的眉心和残留在颊上的点点清泪染上惊讶的色彩。

她哭过了,她居然哭了!在他的记忆中,不曾有过她流泪的样子。她是皇族的嫡公主,一个身份显贵,倔强高傲的女人,而此刻,她看起来却像是一个无助的小女圭女圭,他心底暗暗荡起涟漪,深邃的眸中不知不觉融入一抹怜惜。

突然,乔永晞嘲弄地勾起薄唇,公主若是知道他会因她的眼泪而怜惜她,必然会觉得受到莫大的侮辱。在她的心中早已经认定他是一个卑劣的小人,她不屑于他给予的任何情绪和弥补。

幽深的目光投向窗外的碧波深处,湖水荡漾,他的思绪也如那湖水一般,晃晃悠悠,飘回到许久许久以前……

乔氏一族世代皆为大汉的武官,自他十六岁起,和哥哥永阳一起,投身到金吾大将军韦青门下,开始了他戎马倥偬、驰骋沙场的一生。几年下来,韦青欣赏他在行军布阵上的运筹帷幄,向皇上保荐了他,直至去年他被皇上封为骠骑大将军,整整八个寒暑,他孑然一身,策马扬鞭。

“乔爱卿,你连番击敌获胜。朕非常欣慰,除了晋封你为骠骑大将军。你……还希望获得什么赏赐,只管说出来。”刘骜冲他微笑着,满眼流露出激赏的喜悦。

“多谢皇上厚爱,臣别无……”婉拒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一连串悦耳的笑声打断。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在上林苑耀眼的阳光下,她纯真的脸上散发灿然光彩,衬得清丽容颜美艳四射。看着她在花海中徜徉,他的视线不由得追随了过去。

刘骜见此情景,愉悦地笑了,“她是我最宠爱的妹妹,闺名冷棉,今年十七岁,还未曾婚配。”

皇上的弦外之音令他有些不知所措,只淡淡笑了一下。

刘骜沉思了片刻,忽然又问:“不知……爱卿可曾娶妻?”

他爽朗地笑了,“臣长年行军在外,至今尚未娶妻。”

“这样啊……”刘骜抚了抚髯须,心中有了计量,“朕这个妹子素来顽皮,朕看你敦厚沉稳,应该会是个疼惜妻子的男人。朕就做主将她赐予你了,你今后可要好好待她,不能让她受半分的委屈。”

他当场呆怔,只听到身后的老太监轻声提醒:“还不赶紧叩谢圣恩!”才如梦初醒般慌忙屈膝叩首。

没过几天,皇上就降旨赐婚,将庆熙公主许配于他。一时间他成为文武百官恭羡的对象,而他的心里却总有股七上八下的忐忑,但想想即将伊人在抱,也就有了当新郎官的喜气。

洞房花烛夜印证了他连日来的不安,通常幸福来得过于突然,变故也就生得措手不及,面对公主含泪的指控时,他才发现他犯了个多么愚蠢的错误!而这个错误,造就了往后一连串的争执与矛盾。

原来,她根本不是心甘情愿嫁给他,她钟情的男子是那个与她青梅竹马、俊美无比的富平侯——张放。

“是你!都是因为你!原本皇兄已经允诺将我许给张放做妻子,是你凭借皇兄对你的信任和欣赏,强求姻缘,拆散了我们。否则,皇兄如此疼爱我,不会出尔反尔让我伤心!这都怪你,我恨你!”

他眼睁睁看着她在新婚夜决绝而去,自此分房而居,拒他于千里之外,他的辩解和歉疚,最终只换来她冷绝挑衅的一撇笑,“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大汉没有一个公主可以跟丈夫仳离的,你还能怎么弥补呢?只要你少出现在我的面前,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安慰了。”

他点了头,答应了她,在她全部心力的怨怼面前,再也无心为自己辩解什么。一年的婚姻生活,就在两个丝毫没有爱意的人之间,悄然流过。

僵硬地转回头来,他低眸凝望着她,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细看她清雅秀丽的面容。一些轻微的擦伤,在白皙洁净的肌肤上如此明显。薄唇一勾,他嘴角展露一抹冷笑。张放成为皇后的新宠,他知道公主心里有气,却没想到骄傲如她,居然会跑去宫里大闹,警告皇后不许再接近张放。

“嗯……”

床上的人儿动了动,将乔永晞的思绪拉回。他没动,只是静默地注视着她,表情瞬然转冷,那双漂亮的眼睛更是不带温度。

“睡了一天,感觉舒服多了!”紫蝉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张开双眼,迎上一对幽黑深邃的眼眸,“哇!”她猛地一惊,整个人弹起来,靠在身后的床柱上。

“你……你吓死我了!没听过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吗?”她拍了拍胸脯,瞧向站在床边的人。

啊!竟然是他!梦中的青衫男子由虚转实,站在她的面前。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紧抿着的薄唇,显得刚毅又峻厉。她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但他带给她的感觉,却又分明熟悉。紫蝉只感到双颊热了起来,原本平静的心,猛地一悸。这是怎样一种奇妙的感觉呢?无法言语,没有来由,却似有长久的渊源,仿佛是命中注定的牵绊。

“是我失礼了。”乔永晞语气持平,“不知公主的身体如何了?”他感觉到她在看他,肆无忌惮地直盯着他瞧,他没出声制止,只是不动声色地感受那仿佛有温度的目光。

“你是……”

“公主,他就是驸马爷!”碧珠在一边小小声道。

老天,是她老公耶!紫蝉咽了咽口水,理智在瞬间恢复,“你……你好。呃……我……我没事,很好……”初次见面,好紧张呀。

“公主实在太任性了,”乔永晞浓眉挑高,表情严峻,“即使是为了张放,公主也不应惹怒皇后与昭仪,公主可曾想过,这次受伤并非偶然?”

紫蝉一头雾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有,谁是张放?”

“公主不要尽说些气话,我只是提醒公主,不可以再鲁莽行事了。”声音是飞坠的冰霜,严厉冷然。

她淡淡蹙起秀眉,怎么有人能将劝慰的话说得如此冷硬没感情呢?以他的态度看来,他们夫妻间的感情,比想象中更糟糕。

“将军,不要责怪公主!鲍主是真的不记得了。刘太医说公主脑部受伤,所以……”碧珠上前为主人辩解,想到公主目前的情况,她用手捂住嘴唇,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就是嘛,我是真的不记得了,你不要生气。”

他的衣袖被一只手轻轻地拽住,“永晞——”他听到她的声音,低低的小小的,仿佛小动物般纯然无辜。

永晞?这声称谓倒叫乔永晞的脸上浮起一抹诧异,她何曾这样友善地叫过他的名字?难道……真的将先前的事情全都忘记了?

俊眼微眯,他静静瞧着,两道浓利的眉蹙了又放,好半晌,终于开口:“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公主休息了,希望公主能早日痊愈。”略一颔首,他毫不眷恋地转身离开。

“呼,好冷漠的男人啊……”紫蝉望着他的背影,自胸臆间沉沉地舒出一口气,心中对他,竟衍生出一股难以解释的情怀。

乔永晞步履匆匆地离开庆熙阁,回想着刚刚公主眉宇间明显的迷茫,那盈盈水眸里掩不住的好奇,一股没由来的怜惜再度无预兆地窜上心头,“我这是怎么了?!”他不禁失笑,怀疑自己有否错觉,“不管怎样,一切还是静观其变吧!”思绪回定,眸光一转冷淡,他向自己的穹木轩走去。

不知不觉地,木紫蝉已经在这儿住了将近半个月。对于天性乐观的紫蝉而言,既然已经来到了这个年代,就不能再放任所有的问题搁置下去,她也开始预备努力在这儿生活了。白天,她就拉着如意与碧珠闲谈,对庆熙公主这个人也有了大致的了解,丫环们也同她相处融洽,多的是可以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但是,在夜晚实在没有什么娱乐好打发时间,所以她总是很早便上床睡觉了,每天早上就算睡到自然醒也不会太晚;改去了在现代生活常会有的失眠、起不来、没睡好的毛病,规律的作息让她精神饱满,天天都是神清气爽!

每天早上她起床时,如意和碧珠都已经在房里等着服侍她了。起初她对这样的情形很不习惯,不过现在已经能适应了。

原来不论生活在哪个朝代,哪个地方,时间都会一如既往地推着你向前,迫使你去结识新的人,迎接那些新发生的事情,也迫使你去遗忘。

属于她的那个世界,仿佛被寄存于遥远的回忆中,时时挂念,却碰触不到,所以紫蝉拒绝再给自己留恋那个世界的理由,她只想好好珍惜现在的一切。

当然,这儿也不是什么都尽如人意啦!例如碧珠和如意的过分尽忠职守、跟前跟后,就很令她吃不消。她实在不喜欢这样像被监视的感觉,不过,办法也是人想出来的。瞧,她这不是顺利地溜了出来吗?

紫蝉深吸一口气,昂头看向湛蓝如洗的天空,新春的微风在她脸上绵绵轻抚,顽皮地勾起鬓边的发丝,她好心情地笑出声,在这么美丽的天地中,心思不由得一顿,那个刚毅凌厉的男子忽由心中冒出,竟是无比清晰。

可惜从上次见面后,他就没再来探望过她,只派了大夫过来。看来,他们之间说是夫妻关系,其实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对这样的情形,紫蝉告诉自己不必太在意,但心里面别别扭扭,摆明了很不争气地将他的反应放在了心上。

算了!她在这里胡思乱想,真的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今天的天气这样明媚,干脆到处逛逛好了。住在这个将军府里也有一段时间了,不过好像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这里,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她走走想想,转眼间走出了庆熙阁,弯曲的庭园小路上,排列整齐的小石子,散发着清明闪烁的光亮。

“哇,天呐,这地方可真大!”眼前的景象令从未踏出过院落的她大吃一惊。

重檐斗阁,曲径环绕,石桥斜卧,满园青碧。西南角的高墙下。一丛翠竹,似竹箫挂立;东南角几株迎春,娇媚摇曳。假山上搭了一座亭子,可以眺望整座花园,绿色小湖泊清澈透底,没有垃圾污染它的晶莹,池上的水浮莲绽放出高雅的姿态。

再沿着蜿蜒的小路向前走,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类似书房的地方,上面有一方匾额提着“落霞斋”三个大字,书法如行云流水,笔锋苍劲。她将目光移向落款,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居然是他!带着震撼与好奇,紫蝉上前轻敲木门,“请问有人在吗?”她询问了两声,见没人回应,便大胆地走了进去。

屋里没有过多的装饰,偌大的空间只摆上几盆盆景点缀,古朴大方。书柜直达屋顶,连成一片书墙,虽以兵法、战略、兵器之类的典籍为多,但仍令她诧异他会亲近书本,一个武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脑,但他“也许”很聪明……她皱皱鼻子,或许,她不该小瞧他。

“公主,”乔永晞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的身后,正皱眉看着她,“你在这里干什么?”

“呀!你……”看到近在咫尺的脸孔时,紫蝉被吓了一跳,为什么他的出现总是这么的突然,狼狈地站稳后,她瞪着他,月兑口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里是我的书房。”乔永晞冷漠地看着她,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很吓人,可是他真的不知道现在面对她,该拿出怎样的态度。

丙然,她瑟缩了一下,但下一瞬,她鼓起勇气往前跨了一步,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未经你允许就擅自进来,对不起啦,我……只是进来看看这里有什么书。”

看书?他眉峰一挑,淡淡开口:“你……要看什么书?”

紫蝉惊喜地瞧向他,这是一个好消息,一般的文人仕子是不愿意把自己的书和其他人分享的,可他既然愿意同她分享,至少,他们现在有机会成为朋友。

“像《山海经》一样,带一些传奇的故事。”第一次与他单独相处,有点不知所措,但欣喜的成分居多,就连心跳也加快许多。

永晞冷硬的表情略微平和下来,他转身,然后走到书柜前为她找书。她这时才发现在书柜后面还有一个转梯,可以上到二楼。

“永晞,上面是什么地方?”

“是藏书楼。”听见她如此自然地叫他的名字,永晞心中一动。

原来这里这么多的书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他简直可以开书店了!

永晞抽出一册简牍,递到她面前,“这本如何?”

她看了一眼书名,《河西志》。名字很生疏,没有听说过。

“这是……”

“领兵在河西四郡驻守时写的杂记。”

“你写的?”紫蝉诧异地看着他,讷讷地接过来。

“是。”他只是说了这一句就转过了身去,可她看见他居然有一些窘迫。

翻开这本很特殊的书,里面用汉隶书写的自序,文笔清俊,像是回忆,也像在缅怀。而正文行文如流水,记载了河西地域的风土自然,不只是祁连山、玉门关这些有名的地方,连一些没有名气的地方也被他描述得刚性辽阔。

看着书中的情景,坦荡辽阔,仿佛诸事不萦于心,一个行军打仗的将军竟会是如此的洒月兑。

“这本书我可以拿回去看吗?”

“当然可以。”他点点头,转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你身上的伤还没痊愈,该回去休息了。”

这大概是他们之间有史以来,第—次如此畅快地交谈,在这充满书香味的落霞斋里,慢慢勾勒出淡淡的快乐。

“谢谢!我会记得还给你的。”向他羞涩地笑了笑,紫蝉握着简牍向外跑去。不过她似乎高兴得太早,汉代的女衫通身紧窄,裙子长可曳地,让一向穿惯了休闲装的紫蝉本来就觉得碍手碍脚,此刻脚下一个不留神竟将裙摆踩了正着,她发出一声尖叫,双手在空中抓了几下,人便很没形象地往前扑去,眼看整个人就要亲吻地面了。

永晞身形轻巧地一闪,瞬间便来到门前,紫蝉正好一头栽进他的怀里。

“你没事吧?”永晞揽住她的肩膀,给她支撑。

与他之间的距离如此接近,感觉周身被一股温暖的氛围笼罩着,她好一阵恍惚,直到他唤她,才突然清醒过来,糗了,标准的投怀送抱。

“没……没事。”紫蝉慌忙用双手撑开两人的距离,他深黑的眼眸里不知道是什么情绪,“我先、先走了!bye-bye!”提起长裙小跑着离开时,她的颊上已一片嫣红。

在不好意思?永晞看着直往门外冲的慌张身影,冷峻的五官不觉柔和起来。

不过,“白白”是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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