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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卿意,珍汝心 第七章 登峰顶(2)

那浴了血的汉子一怔,和着血笑出声来,“却都忘了,咱俩还是结拜兄弟,你此时叫这一声……真讽刺。”

便大笑着倒了地。

夏煦木然立在花海之中,他的素袍也沾了血,有他的,有云飞的,滴在一地黄灿上甚是艳丽,他心里却是阴的。

半晌,这才想到白琬珠,回头一看,她却不知何时立在了他身后,也是一身狼藉。

夏煦强笑一下,“你没事吧?”

“还好,他手受了伤,劲道不强。”白琬珠忍了月复中隐疼,静静答道。

两人再无语,便就这般站在云飞尸身前,直至落日西沉。

这些不喜日光的花儿,却在天晖消去刹那,突地萎了。

今夜没有星子,白琬珠在剩下那间草屋里找到几个火石,一截残烛,她堆些枯草在近山石一处平地上生起火来。

火光摇曳,映出坡上一个新坟以及负手立在坟前那个男子。

先前夏煦安葬云飞尸身,她不知是否该插手帮忙,终是只在旁静静瞧了,见夏煦在立在坟前的木桩上,刻的是“义兄云飞”。

想来不是不难受的,却从夏煦平静的面上瞧不出端倪来。

这男子心事藏得好,若非亲眼所见,她怎么也想不到他先前已在怀疑云飞。

却还跟了人家上山来。

这男子不笨,只是心软。

偏生又什么都忍着,让旁人替他难受。

察到火光,夏煦转过身来,也到她身边坐下了,“夜黑山路不好走,忍过今夜,明早才下山吧。”

白琬珠不经心地点点头,看他一眼,却不知他心里是否真像表面一样收拾妥当了呢。

一看之下却见到那两手血污,她道:“夏兄手上的伤也包扎一下吧。”

“不碍事。”

白琬珠不与他多话,爽利地自宽袍上撕下一块来,拉过夏煦的手帮他包扎。

他指间的伤是握住刀刃时留下的,方才立坟之时却又扯深了,留下几个暗褐的口子。白琬珠心里替这双白净修长的手可惜,口中道:“夏兄练的是指上的功夫,好歹要留心莫伤了手。”

说着扎好一个结,抬脸时夏煦的一双眸子就在近前,她不由一呆。

他面容端整,眉目柔和,看人时偶尔放柔了眼波,当真会溺死人。只是他也守礼得很,这般看人的时候却是不多。

此刻他却不闪不避地看她。

白琬珠心微震,尚不知要做何反应,夏煦的手却滑下她腕,把住了脉门。

她直觉挣一下,随即明白他此举,便任他握住。

那双黑眸中便有光影波动,端整的眉间也起了褶,半晌他才出声,声音喑哑:“我本不该让你跟着来的。”

白琬珠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笑道:“我又无心行走江湖,剩这两三成功力,足以自保便成。”

她不愿看他自责神色,撇了脸佯装检查臂上箭闸,一面随口道:“再说了,我失内力总比夏兄失内力要好罢,你日后却要做庄主管着一片江湖的,功夫不好怎行?”

夏煦默了半晌,低声道:“经此一事,我却累得很。”

白琬珠闻言望他,知他终于吐了心里话。夏煦并不想她安慰,转脸又去看那土坟。

她也跟着看去,片刻才道:“他对芙衣,却是有几分真心的。”心下便又多些沉重,不知该如何同那红衣小泵娘交待。

“是,我那一刀本不会得手。”

“是他自己杀了自己。”

夏煦默然,突又道:“白姑娘,我求你一事可好。”

白琬珠回目看他,眼神交接间已明了他要说些什么,只淡淡一笑,“我知,云飞仍是你的义兄,仗义豪爽的塞北大侠,那刹血魔君却与他同归于尽,坠崖死啦。”

“多谢。”

夏煦还待说些什么,火光中却觉她笑容有些古怪,仔细看时,竟见一滴汗珠从她额角滑了下来,他不禁生起惊疑,“白姑娘?”

“嗯?”白琬珠仍是挂着笑,那笑却略显僵硬,此刻侧过脸来,额上更是晶亮,不知何时已蒙了一层薄汗。

“很热吗,你面上却都是汗?”

白琬珠闻言伸手一抹脸面,果真抹下一手湿来,她道:“夏兄,我老实同你说吧。”

“嗯?”

“我此刻胸月复中却是烧得很。”

夏煦大惊,急又探她脉门,却与方才一样,除脉相薄弱内力无多外并无异状,她的五指却是冰凉冰凉的。

抬眼看她却还是强撑着笑,只是眼神已飘忽,身子也有些摇晃,他便不多想,移近了压她靠上自己肩头,探袖将那满脸湿汗擦去,指上触及的肌肤也是惨凉的。

夏煦知她必是受了隐伤,只云飞功夫邪门,他却不敢贸然输内力到白琬珠体内,不由心下大悔,只恨没学些医术,眼下又不能下山,该如何是好?

白琬珠见这男子默然无语,猜到他心中焦灼,便撑了余力出声安慰:“莫担心,这痛……一阵一阵的,却还能忍,一会……兴许便好了。”

夏煦不说话,只不停擦她额上急汗,揽着她的手又紧了些。

白琬珠恍惚一阵,突又恢复神志,见自己半身都已靠在了夏煦怀中,火堆余烬的微光中,他却偏着脸怔忡望她。

“夏兄?”

夏煦身一震,低低应了一声。

“我方才怎么啦?”

“……睡过去了。”

只是睡过去?他却为何用那种表情瞧她?

耳边便有一声低叹,那男子慢慢将头埋在她颈间,似乎自言自语地低喃:“我方才探了几次鼻息。”

白琬珠心一暖,知他必是担心至极,便不多想他此时的逾矩举动,只安慰道:“我现下觉得好多啦!”

夏煦并不答话,仍是伏在她颈间,半晌才道:“莫睡了,可好?”

“好,”虽是这般答了,却难掩身体内一股倦怠袭上,白琬珠打起精神,“夏兄,你说话给我听。”

夏煦一怔,这才抬起头,“说什么?”

“什么都好……便说说你自个,却不知生在武林世家会是怎样?”

“……也与普通孩子的生活差不多,我性子闷,通日只是练武习字,闲时便跟在二叔身边,看他如何料理大小事务。”

“你二叔……对你严吗?”

“还好,他只是面冷,却从未责打过我,听庄里老人说,他最疼我娘,我幼时并不结发,也是因了那般瞧起来极像我娘,二叔爱看。”

白琬珠轻笑一声,在黑暗中闭眼想到这男子幼时模样,必是个端整清秀的孩子。

“除了二叔,庄里便是些丫鬟老仆,只因庄子太大,需多些人料理。逢年过节,或是要招待江湖上朋友,那便是大事,因庄子打扫起来委实麻烦。我家的丫鬟都不惧主子,我长到七八岁,仍是常被她们捉弄,想清静时,便躲到后山或是庄子旁边的坡上,在长草里躺了看云。”

“听起来好生有趣。”

“有趣么?你若喜欢,可到那儿住上些日子,冷兄他们也常爱来庄上做客,说是四大家中便是枫晚山庄最为清静,只是我羿射礼后离家入江湖磨练,招待朋友的时间便少了。”

“羿射礼?与大漠牧民的成年礼一样吗?”

“该是不一样的吧,只是意思也差不多。这传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长辈只说当年建庄的先人本是一位将军,想必这重武的传承便是这般来的。我并不太当回事,只是滁阳城……滁阳城便是枫晚山庄所在之地,那儿的百姓却爱看,久而久之便也成了城中一件热闹事。”

他便将想到的事都说了,只是自觉这二十余载的日子却是平淡得很,稍有凶险的都是些江湖事,此时却不愿再提。正思忖再寻些话,枕在他肩头的女子便接口:“你同我说了这些事,我便也告诉你我的经历吧……却也没什么好说,我七岁那年,爹娘被凶徒追击携我逃到大漠,不久便死了,留给我一匹白马。那儿回民众多,却有一个汉人见我可怜,收留了我。后来……便遇上师父,再后来,收留我的人与我师父有些恩怨,两人都死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越说越轻,终是耐不住倦意沉沉睡去。夏煦见她呼吸平稳,体温已回复正常,也不再冒冷汗,他这才让她轻轻枕在他膝上,月兑了外袍披上她身。

他知白琬珠要与他说这些话,只是为了除他忧心。此时冷静下来,便觉自己要她“莫睡”却是没道理了,只是当时心里却好生凄急。

便不敢想这女子若真出了事,自己又会怎样。

只默叹一声,静静坐了长草之中,任夜风吹得衣袂飞舞。火堆余烬早已冷却,他也不去管,就在蒙蒙夜色中凝望膝上女子。

直至东方初白。

白琬珠醒了,睁眼瞧见两人姿势,并不扭怩,坐起试试手脚,“真个奇怪,昨夜这般疼痛,现下却半点感觉都无。”

夏煦细看她面色,确是正常,并非要说与他宽心。

“下山后得找大夫好生瞧瞧。”

白琬珠随意点点头,“走吧。”

回首见夏煦却仍是未动,她便又笑,“我当真精神啦。”

夏煦这才起身。

他心里仍挂着件事,但见白琬珠神色如常,并未将昨夜之事放在心上。思及昨晚她说的话中,也略了曾心仪的人不提,也不知是早已淡忘,还是不愿多谈?

只不管是何种原因,她对他终是无男女之念的。

夏煦便又暗叹一声。

下那条石径时却又比上来更加险些,白琬珠失了大半内力,脚下浮软,几次都是夏煦伸手拉住她。

他的眸色更黯几分,她只当不知。

到了最后,夏煦便紧执了她手,不再放开。

日头渐高时,山脚已在望,却听得山下隐隐喧哗,灿日中尘土飞扬,原来是已有一批江湖人也赶到了。

望见半身血污的两人,众人瞬间静了下,随即猜到事态,便有人欢呼一声:“夏少侠除去恶贼啦!”

包多人举起兵刃——

“少侠年少英豪,武功盖世!”

“扬我武林正气!”

“有少侠在,真乃江湖之福!”

这般乱七八糟地喊着,竟也声势浩大。

白琬珠便抽回了手,道:“这帮人却得由你应付。”

夏煦回身望她,“我同你说过吗?我其实并不喜江湖。”

“我知,”白琬珠点点头,“我却也说了,江湖由夏兄这样的人领着总要好些,如今我仍是这般想的。”

“我现下才想通了,”夏煦微叹,“我这辈子只想再做一件事,便是不再让人遭受如云飞般同等命运。”

他再看她一眼,转身走向欢呼的人群。

白琬珠负手看着,知这人终究是月兑不了江湖的。

便有几分感叹,几分怅然。

只那以后,却都不关她事了。

他们此时都不知,云飞暗地里已在江湖上组了个门派“刹血门”,本已初具规模,且因他这一死,无果而终。

他们还不知,他原来还有个同母异父的兄弟,日后更在江湖引了另一番风波。

只不过日后是日后的事,那时江湖上的主角,早已并非他们了。

这桩只有两人知其真情的江湖事,却成了接下数年江湖人热议的话题,都道武林正派齐聚追擒杀害少林武当两位名宿的恶徒,却因首脑众多决议不下,反让几位小辈抢了先。

力战凶徒不幸遇害的塞北大侠终于得了中原江湖的承认,再无人提他的不堪身世。

傲天堡在这次事件中折了几处分舵,又因少堡主中毒,士气消沉,不复原先统领群雄之势。

枫晚山庄声望渐高,终在夏煦正式接手之后,成了“天下第一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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