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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情记 第5章(1)

应城白家戏馆,算得上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知名戏馆,尽避戏馆面积并不算大,却是绝对的一流好戏馆,更不知出了多少天下闻名的红角儿。

能在白家的戏馆唱,可以说是天下戏子最光荣的事情,白家戏馆有最好的台子,最好的乐师,最好的行头,除了戏馆并不太大,容纳不了太多客人,白家戏馆一切都是那样完美,不过也正因为这一点,能在白家戏馆得到一个座位,极为困难,也正因为极为困难,来白家戏馆听戏也成了件很有面子的事情。

在白家戏馆唱的大多都是知名红角儿,而来听戏的,也大多都是有头脸的大人物。叶官儿长在班子里,白家戏馆的大名自是不陌生。这里是她曾经想也没有想过的地方,但是现在,她却正朝着白家戏馆前进。

坐在马车上,叶官儿垂着眼,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只能从膝上紧紧握着手看出,她正在紧张。

突然就这样被拉出来,她完全没有办法反应,这个人一次又一次带给她陌生的,带着浓浓不安的感觉,她无法,也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看戏吗?

叶官儿忍不住咬了咬唇,这句话让她有些喜,又有些忧,有些个激动,又有些害怕,心里有种控制不住的情绪在涌动,有些高兴,理智又告诉她,这并不应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她已经不是戏子了。如果她不是如常人一般,是为了可以看到别人唱戏而开心,却是因为可以再次接近戏台而欣喜的话,这理应是件大错特错的事情。

为什么会这样她也不清楚,往日在班子里时,她虽然在学戏,唱戏,却并没有感觉到过她会想要去唱戏。

唱戏是件她必然会做的事情,从懂事起就在做的事情,学戏、唱戏对她来讲,像每天与人说话一样的自然,虽然有些儿苦,却并不会讨厌,但也没有想过她会有多喜欢,只是觉得戏对她而言是一个习惯罢了。

所以,离了班子时,她也没有太多的感觉,不会觉得伤心,只是有些淡淡的怅然。

但是那一天,班子来府中唱堂会,她与小丫头们一起躲在一边听戏,看着师兄们唱着那一段段她熟到不能再熟的段子时,她开始觉得控制不住自己,血脉急促涌动,心也在通通地跳个不停,口中痒痒的,如果不是努力咬着唇,她几乎就要跟着师兄们唱了出来。

她想要唱戏,她想要和师兄们一起唱戏,这唱腔,这戏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融入她的骨血,成为了她的语言,不能再唱戏,原来是这么不能忍受的事情。

但是,她已经不是戏子了,她不能再唱戏,戏子是下九流,清白人家的丫头是万万不可能允许唱戏的。

那一天,她心里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心意,但是原来人只有明白了,才会觉得痛苦。

他要带她去看戏,她带着不能控制的兴奋,但是却又好担心,好担心,如果她再听到戏,再看到戏台,她还能不能控制住自己?

如果她忍不住说要回到班子,说她想要唱戏,师傅一定会伤心,师傅不想让她唱戏啊!

为什么她会喜欢唱戏?为什么她要喜欢唱戏?

叶官儿低着头,想到师傅,她的心情有些黯然,心有些痛,有些控制不住的情绪悄悄在体内涌动,这让她觉得很恐惧,她不能这样,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是,心底有个声音正在跟她说,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你这样的性子不改,还有谁能保护你……

什么性子?她到底有什么性子要改?

她紧紧抓着胸前的衣服,感觉有些喘不上气,为什么她会觉得心慌?好像有什么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改变,这改变让她觉得恐惧,让她控制不住想要颤抖。

“小叶子?”白云月有些疑惑地看着一边低着头的孩子,她的样子有些奇怪,刚刚还是挺开心的样子,怎么突然好像害怕起来了?

轻轻搭到肩上的手让她轻轻一颤,也打断了她不知名的情绪,她缓缓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过去。他正低着头看着她,他的眼睛黑黑的,深深的,带着温和的担心,他的手很温暖,透过衣服都能感觉到那令人心安的温度。

她闭上眼睛,侧过头,忍不住轻轻用脸磨蹭他放在肩上的大手,眼中有些热,但是心却渐渐平复了下来,她到底是怎么了?她好像不再是她,而她到底原本应是什么样的,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白云月看到她下意识的动作,感觉心里也变得柔软,柔软得像是要化了,化成了一池温水,这个孩子,那个下意识的动作那样自然的依赖,让他高兴她对自己渐渐产生的信任,同时又觉得有点怜惜。

他有时不禁会想,这个孩子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她虽然大多的时候都是安静温顺的,但他却觉得,这个孩子并不是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她偶尔不经意中所流露出来的灵动神采光华夺目。

他心中所感觉到的她,应该是更加活泼,更加淘气,更加动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一池静水,波澜不惊。乍一看,似是天然沉静,仔细端详下来,却更似是大彻大悟的居士无欲无求。

这么小的孩子,应该不可能会有这样的心,但他却会不由自主地这样觉得。

他们七个兄弟,也算是性子各异,更多少都些不似寻常的孩子,其中也有从小懂事温和的,也有物欲不强的,虽说他的兄弟并不能成为评判的标准,但对比起来就自然看出不同了。她这个模样并不正常,至少真正本性温顺的孩子也不该是她这样的。

“小叶子,你知道今天的场子是谁的吗?”

叶官儿闻言抬起眼,望入他微微带笑的眼中,并不答话,但那眼波流转中却明明白白地带着问话的意味,灵动得叫人打心眼儿里喜欢。

“今日是白家的青班首次登台亮相。”目不转睛地看着孩子的表情,白云月缓缓的开口,有意地在“白家的青班”五个字上格外用了些力。

白家的青班?叶官儿微微一震,呆在了当场。

青班吗?师傅的青班吗?她曾经为家的青班吗?

她瞪大眼睛看着面前微微笑着的男人,他笑得那样温和可亲,她心里却有一种违和感。

这个人,似乎是在试探她的反应,虽然她并没有根据来确定,心里却隐隐有这样的感觉。

但是,她原本只是一个不出名的小戏子,而今更只是一个白家里最平凡的小丫头罢了,又有什么值得人家探听的呢?但是这个人的眼神却让她有种感觉,他正在研究她,似乎想要从她身上寻找到什么。这种意识让她感觉很不舒服,或者说,尽避她自己也不确定原因,但却在本能地在害怕,是害怕他的试探?还是怕他所寻找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存在与否的东西?

“三爷到了!”马车轻轻晃了晃,稳稳地停了下来,书音的声音清脆地传进车中,打破了二人静默的对峙。

“走吧!”白云月轻拉着叶官儿的手,扶她下了车,待她站稳后就轻轻放开,顺手抚了一下衣服,率先走进戏馆。

叶官儿被拉下了车,站在原地困惑地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一下了车就感觉到这个人变得又不一样了,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但却是明显地感觉气质不同了,若是非要形容,比较像是他的身边突然隔了一些什么。

她不解地立在原地,直到目光被戏楼门前的告示所吸引。

戏楼门前有一面大大的告示墙,足足一人多高,古朴的红木包边,四周雕着代表吉祥的云纹,并没有像寻常的戏馆那样或过于张扬,抑或过于简陋,白家戏馆的告示板十分的雅致,稳稳地树在门前,大方又美观,为戏馆增色不少,引得不少人驻足观看。

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上面的内容吸引过去,告示板上并不像别家戏馆那样写着大大的文字告示,而是一幅画,一幅美丽的画。

雪白的布面上云雾缭绕,左上方画着一位美丽的仙子,衣着飘逸,面带轻愁,目光含情脉脉,一只手正轻轻探出,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右下角画着一位书生模样的人,同样伸着一只手,面带焦急不舍,似乎想要将这位仙子拉回来。

画得并不算复杂,甚至算不上精致,但那神韵却抓得极好,她不用去看一侧的名字就可以知道这是出什么戏。

洛神?师傅居然用洛神开场?!

叶官儿眼中忽地涌上泪意,心里有些酸酸的不甘,却又有些甜甜安慰。

师傅用洛神开场,代表师傅还想着她啊。

洛神是师傅的成名戏,青班里虽然师兄弟众多,却只有两个人得以学成,一个是师兄雪官儿,一个就是她,而她唱得最好,师傅说她的洛神比他当年还要好。

在青班,洛神是她的主戏。师傅选这一出开场,她有些嫉妒可以上台的雪官儿,却又开心师傅选了她的戏作为白家戏馆的开门戏。

“叶丫头,快进去吧,三爷等着呢。”随后下了车的书音见她愣在门前,脸上表情不知是喜还是悲,那副痛苦的模样儿与她那小孩子的外表放在一起,实在让人忍不住心里隐隐地发紧,不过想起这里是戏馆的大门口,这样堵着门实在不像话,他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催了一句。

“是。”叶官儿闻声回过了神,又看了一眼告示板,低下头跟着书音走进了大门。

白家戏馆是一坐三层小楼,因为是白天,并没有点许多灯,楼里显得有些阴暗,只有正前方的戏台子灯火通明,台子边来来回回走着一些人,想是在准备晚上开场要用的东西,而台上正中,一个美丽的人影吸引住了她的目光,那身衣服那样熟悉,只要轻轻扫上一眼她就能知道那件衣服的模样。

那件衣服啊,她曾经不知多少次见过,熟悉到闭上眼睛也可以描绘出衣服的纹路。

“小叶子,你师傅在后台,去看看吧。”白云月伸手托着她的脸转向自己,打断她注视着戏台的目光。

“是。”叶官儿微微呆愣地看着他的眼,从到了戏馆,她的心神就有些迷离,听到他的话几乎是无意识地点了点头,绕过白云月,熟门熟路地朝着后台走去,一般馆子的格局都差不多,她想也不用想,自然地就朝前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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