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月上的天空 第四章 探望

“叔叔,你来了?”

他站在病房门口,低头望着门口长椅上晃着小短腿的小女圭女圭,忍不住笑了。

“天很晚了,怎么跑出来了?妈妈呢?”他将手里提的保温桶放到长椅一边,自己坐到小女圭女圭身边,轻轻模模女圭女圭脑袋上的白纱布,心里,只觉被蜂蛰过一样地刺痛了下,“还疼吗,小海?”

“早好了,护士姐姐说明天就可以摘掉。”女圭女圭笑嘻嘻地歪着小和尚脑袋瞅他,黑黑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妈妈还在睡,不要吵醒她。”

“好。”他微微笑着点点头,却还是起身从门上玻璃往病房看了看。

女人,微侧着身,背着他躺着。

床前的点滴架上,尚有多半瓶的药液,正静静顺着点滴管缓慢地滴着。

因为他信口开河的玩笑,女圭女圭真的去爬了树,从树上跌落水池,虽然只是虚惊一场,只蹭破了一点皮肉,清醒过来后也哭闹了几次,他却很是感激上苍,至少孩子是平安的。

可女圭女圭的妈妈,却发起了高烧,等他们发觉她的不对劲,她已晕倒在儿子的病床前。

甚至,如今,已三天了,女圭女圭已经没有一点点的事,她,却还在反反复复地高烧低烧,让他的心,同样起起落落。

如果老天只为了警告他不许再哄骗孩子,付出代价的,为什么,竟会是她?

即使那年,十数年的心血与理想如何零落成泥,他也决绝而没一丝的悔意,如今,他却因为那玩笑的孩子话,深深地后悔了。

是的,他后悔了。

他,真的不该出现在这孩子的面前。

包不该出现在她的面前。

“叔叔,叔叔?”

他微回神,勉强一笑,望着可爱的女圭女圭,声音有些不自觉地喑哑:“想不想吃东西?叔叔带了鸡汤给你和妈妈。”

“小海要等妈妈一起喝。”女圭女圭很乖地摇头,将手中的小游戏机递给他,“叔叔,你要不要玩?”

“啊,小海真乖,叔叔不玩。”他笑着再模模女圭女圭的光头,从外套口袋掏出一顶小小的迷彩帽,“天气冷了,小海的光光头有些凉了吧,喜不喜欢?”

“谢谢叔叔。”这两天,女圭女圭与他已是很熟,瞪大眼睛看着他手里的帽子,有些好奇地拿小手模模,“小辉也有一顶这样的帽子。”

“小辉是谁?”他笑着,将帽子小心地给女圭女圭戴上,很小心地避开那刺眼的纱布。

“是我们院子里的小朋友呀。”转身爬下长椅,女圭女圭双脚贴在一起,小声喊一声“立正”,又将小右手高高举到额头,再喊一声“敬礼”。

可爱的样子,让他忍不住将他抱进怀里,紧紧搂一搂。

“啊呀,哪里来的小士兵?好帅好帅哦!”走过来的护士笑眯眯地站在他与女圭女圭面前,微弯腰捏捏他怀里可爱小士兵的胖脸蛋,眨眨眼,“姐姐就知道小海不喜欢姐姐。”

“小海很喜欢姐姐啊!”他怀里的小士兵立刻从他怀里钻出来,跳到地上,小软手握着护士姐姐的衣服摇一摇,“很喜欢很喜欢的。”

“那姐姐下午送小海的头巾呢,呜呜,一定是小海不喜欢,给丢掉了,是不是?”护士笑眯眯地捂着眼睛,继续逗着小士兵。

他在一旁微微笑。

“姐姐送的头巾我送给妈妈了,不是不喜欢姐姐。”小士兵毕竟是小士兵,见漂亮的姐姐哭了,立刻着急地拉着她衣服往病房里带。

他摇摇头,拎起一旁的保温桶,跟了进去。

女人,还是背对着这边,似乎还在睡着。

小女圭女圭一进门,便将小胖手指拦在翘翘的小嘴巴上,嘘嘘两声。

护士姐姐很认真地点头,一大一小,蹑手蹑脚地转过病床,走到另一边去。

他也放轻脚步,走到病床前,望过去。

一条鲜红带着点点白的丝巾,歪歪扭扭地绑在女人正滴着点滴的手腕上。

“妈妈的手好凉好凉的。”女圭女圭正认真地同护士姐姐解释。

他不知为什么,握紧了手中保温桶的提柄。

这样可爱的孩子,这样乖巧的孩子,这样懂事的孩子,这样懂得心疼妈妈的孩子。

心里,莫名地酸涨。

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

模糊的记忆里,那时的他大概同样的三四岁吧,因为淘气,同样从高高的树上摔下,摔断了脚骨。还记得一些模糊的片段,爸爸妈妈为了他,那么深那么大的雪里,抱着他徒步走很滑很险的山路,去某一个小山沟里,寻一位会捏骨的老大夫。

那时,爸爸妈妈的工作还不像今天一般的繁忙,他因为脚伤半年多不能走路,每天晚上,爸爸会将他抱在怀里,妈妈会蹲在他身前,温柔地拿中药袋子为他敷脚,怕袋子凉了,怕他喊疼,一回一回地跑厨房,一回一回地寻新奇的玩具分散他的心神。

而后,他的脚伤渐渐痊愈,能再次站起身走路,母亲担心他会瘸会拐,亲自做了一根小小的竹拐杖给他。

再而后,他渐渐长大,还记得他上中学后,早已工作忙碌起来的父亲,偶尔在家中碰到他时,还会要他来来回回走上几圈,看看他的脚,是否还有任何的跛姿。

那时的他,是不耐烦的,很是不耐烦的,往往应付差事地走上两圈,便转身去做自己的事情,甚至,偶尔还会嘲笑,父亲总要看他走路,为的,是为了他十八岁后参军做准备吧。

三十年后的现在,他,早已忘记了,他三四岁时的脚伤。

包忘记了,早已生疏了的父母,为他,那大大的风雪里,曾一步步丈量着崎岖的山路。

案母恩。

案母恩。

“叔叔,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叔叔的妈妈。”他坐在床边的椅上,将小小的女圭女圭抱到腿上,轻轻地,紧紧地搂住,笑着低低地叹:“叔叔很久没回家去看望叔叔的妈妈了呢。”

“叔叔也是叔叔的妈妈从大海里带回家的吗?”

“是啊,叔叔也是叔叔的妈妈从大海里带回家的。”他将酸涨的眼埋进那顶小小的迷彩帽顶上,轻轻蹭一蹭,继续低低地笑,“叔叔和小海一样,是被叔叔的妈妈用瓶子装回家长大的呢。”

“叔叔不是从树上长大的吗?”女圭女圭仰起脸儿,纯挚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叔叔今天向小海道歉,叔叔不是从树上长大的,那天是叔叔骗小海的。”他很认真地摇头,手指怜惜而自责地抚上女圭女圭迷彩帽子下微微露出的纱布,他轻轻说:“对不起,小海。”

“叔叔为什么要骗小海?妈妈说骗人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因为,叔叔想要小海喜欢叔叔吧,所以才骗了小海,小海不要生叔叔的气,好不好?”他声音轻轻的,眼角瞥到一直站在一旁的护士笑眯眯地走了,他吸口气,将嘴巴贴到女圭女圭的小耳朵上,小声地问:“小海喜不喜欢叔叔?”

心跳,几乎要停止了,他急切地等待着女圭女圭的回答。

“叔叔是好孩子,小海喜欢叔叔啊。”女圭女圭朝着他甜甜地笑,却从他怀里跳下去,歪着可爱的小脸蛋,笑眯眯地瞅着他,“妈妈说,承认错误的孩子就是好孩子,叔叔承认了错误,就是好孩子啊。妈妈说好孩子人人都喜欢的。”

他心跳恢复正常,又微微地失落。

女圭女圭自然是不明白他的心的,跳到床的另一侧去,歪着脑袋,小小的软手支在床沿,黑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睡着的妈妈,很耐心地望着。那认真的神情,没有一丝丝三四岁孩子应该的顽皮与淘气,只很耐心很安静地望着母亲。

静静望着这一双大小人儿,他心里说不出的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妈妈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女圭女圭忙开心地喊起来:“啊,妈妈!你醒了呀?痛不痛?小海帮你吹吹哦,护士姐姐说,等一下下妈妈就可以摘下针头了。”

他心里高兴,站起来,绕过去,微微低身,望着她,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刘先生?”她却是立刻坐起来,很不好意思地同他打招呼,“您怎么又来了?实在是麻烦您了,这么一次次地来看我和小海。”

“如果不是我随口乱说话,你和小海怎么会住进医院来?”他很郑重地道歉,“前几次来得匆忙,一直没正式同你说声对不起。今天,我向你和小海道歉了,请原谅我那天的冒失。”

“您这是什么话!”她忙摇头,“同您根本没任何关系的,是小海调皮,也是我没看紧他。刘先生,其实我们应该谢谢您才对,如果不是您帮忙,小海现在还不知道怎样了呢!您帮我们找这么好的医院,找那么好的医生护士照顾我和小海,我谢谢您才是真的呢。”

“本就是我的错,做什么也是应该的。”他微微一笑,将女圭女圭抱起来,望着笑眯眯的女圭女圭,他继续说:“我不但害小海受了伤,还将你吓进了这里,若这样,你还谢谢我,我可就没脸再见小海啦!”

“哪里,哪里是您说的这样啊!”她忙用力摇手。

“不要动,你还输着液呢!”他忙提醒她,“小心走了针。”

“没事,没事。”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扎着点滴的手放回床上,再望着他怀里的小海,板脸瞪,“多大的人啦,还要叔叔抱!快下来,小海!”

“这么可爱乖巧的女圭女圭,我喜欢还不来呢,就让我抱抱吧!”他笑着朝怀里的女圭女圭眨眨眼,“小海,今天有几位护士姐姐抱你了呀?”

“我没有数数。”女圭女圭很惭愧地低下小脑袋。

“啊,那一定是很多很多,多到我们小海数不过来了。”他了然地笑笑,依然托抱着小女圭女圭,转到床那头,坐回椅子上,探身将自己拎来的大保温桶放到女圭女圭怀里,“好了,小海不是说要和妈妈一起吃吗?妈妈如今睡醒了,让叔叔看看这鸡汤凉了没有啊。”

他小心地开始拧保温桶的盖子。

“怎么又麻烦您,刘先生。”她更是不好意思,原本红润的脸如今红得像桃子,“我们明明什么事也没有,却总麻烦您还有周先生这么跑来跑去,还这么破费!这让我们以后怎么还?”

“相识便是有缘呀。”他不在意地笑着,从保温桶手柄抽出小勺子,将桶里炖得软软香香的小鸡肉块挖出一块来,自己先试了试温度,才喂进女圭女圭早已张开的小嘴巴里,望也不望她,只继续笑着说:“我们总是朋友了啊,就不要总这么客气来客气去了,你再这么客气,我可就没脸在这里了。”

她脸红地笑笑,便不再言语,看他很小心地喂着小海一块小肉块再一小勺鸡汤。

“对了,红枫社区这两天就要开始搬迁了,你知道了吧?”他随口问。

“周先生昨天告诉我了。”她从床头抽张纸巾,凑近他与女圭女圭,温柔地抹抹小海滴下油的小嘴巴。

女圭女圭朝着她甜甜一笑。

她忍不住,也笑了。

“听小周说你已找好以后要住的房子了?”他再喂女圭女圭一块鸡肉,抬头问她。

“啊,是。”她有些腼腆地笑笑。

“社区一搬迁,小卖铺就不能开了。”他沉思地望着她,“以后有什么打算?”

“大概会去做家政之类的吧。”她微微沉默一会儿,望着坐在他怀中很开心地吃着的儿子,抿了抿嘴唇,没有继续往下说。

“小海呢?送幼儿园?”他问。

“……看看再说吧。”她声音低低的,再探身轻轻擦擦儿子的嘴唇,勉强地一笑。

“我有一位朋友。”他看她一眼,沉吟下,而后继续喂着怀里的女圭女圭喝口汤,一边装作不经意地说下去:“她开了一间小店子,平日里卖些图书之类。但她就要生女圭女圭了,因此一直想找个帮忙的人手,却一直找不到,小店如今便只好要关门了。你想不想去试试——你先不要说话,我还没说完。小店开张的时间并不算长,至今没赚多少钱,平日里也就赚个房租什么的。所以,薪水不会很高,但店里可以住,可以做饭,也不会怎么忙,如果你不在乎薪水低的话,就去帮我朋友一下,怎么样?”

她有些吃惊地看他。

他却不再说什么,只示意她拿块纸巾给他。

她忙递给他。

他接过来,很仔细地擦干净女圭女圭的嘴巴和下巴,然后将那没怎么吃下去的大保温桶递给她。

她迟疑了下,伸手接住,手捏住桶里的小勺子,无意识地搅着。

“小海困了是不是?”他温和地笑笑,将女圭女圭斜抱在怀里,轻轻地摇晃着,见她想放下桶子接孩子,便摇了摇头,笑着低声说:“汤再不喝真的就要凉了。你自己一个人带孩子很辛苦吧?小海这么壮实,你怎么却营养不良呢?”想起医生给她的诊断,他有些心酸,叹口气,望她,“快喝吧!不喜欢喝汤的话,就挑里面的肉吃。”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慢慢喝了口汤。

“刚才我说的事,你想想。”他从床上扯一块毯子,仔细地盖好已经合了眼睛的女圭女圭,继续轻轻地摇晃着,低声说:“我去过那间小店,环境对孩子来说,还可以。你如果不想送小海去幼儿园,在店里带着也完全没问题。就像你在红枫社区一样,一边开店,一边照顾孩子。另外,说实话,我想要你去我朋友的小店,也是有私心的。她这是第一次做妈妈,没一点的经验。你将小海养得这样好,一定能够给她很多帮助。所以,就算是帮帮我朋友的忙,好吗?”

他说得极是真挚。

明明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但他处处为她着想的心思,她如何看不出来?

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她只觉得心里暖暖的。

“可以吗?”他再次低低地问。

她很郑重地点了头。

其实,心里,有好多的疑问,但她却什么也不想说。

只要能有一个小小的地方,可以让她和小海安稳快乐地生活,即使是要承受他人的怜悯与照顾,但她,依然选择接受。

因为,这个曾经遗弃了她的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明白,现实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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