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情锁未央 第十一章 罗带同心结未成 江头潮已平(1)

没想到隔天居然下起了小雪来,气温骤然降低了许多。

下雪,在上海并不是经常会发生的事,特别是在这冬意阑珊的时候。

天气预报说,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也是最后一场。可是天气的事,是谁也不能够预料得到的,天气预报,亦只不过是“预报”。

雪花又轻又柔,落地即溶,这与北方大朵大朵覆盖下来的雪花是不同的,这单薄的寒冷,与北方那种厚重的寒冷相比,充其量不过是“小寒”。

未央起得很早,她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雪,便开门走了出去,发现隔壁的房门依旧悄无声息地紧闭着,她迟疑了下,便伸手敲了敲门。等了好一会儿,门里却仿佛没有任何动静,她瞪着那扇门,犹豫了半晌,轻轻地转动门柄,发现门没锁,便推门进去,屋子里也是静悄悄的,暖气很足,床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并没有一丝凌乱的痕迹。她正疑惑着,一回头便发觉骆毅居然伏在角落的办公桌上沉沉地睡着了,她慢慢走进,发现他手边的手提电脑屏幕却仍然亮着,白色真丝衬衣的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上,几丝凌乱的额发慵懒地垂下来,遮住了一边的浓眉。

未央心念一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神出手去拂去他额前的发丝。他倏然睁眼,未央吓了一跳,本能地收回手,可是比她更快的是他放在桌子上的手飞快地抓住她的,把她的身子拉近。她被迫俯,他已仰起脸,温软的唇从她唇畔轻轻擦过,笑道:“早安吻。”

完全是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表情,气得未央直瞪他。

这天未央与骆毅刚从外面回来,便看到一辆出租车缓缓使出花园,才走到游廊,宁嫂便迎了出来,告诉他们:“大小姐与陆少爷来了。”

正说着呢,骆水洛便从里面走了出来,道:“哥,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自己跑来上海……”看到骆毅身后的未央,明显地怔了下,随即便恢复过来,笑道:“未央也在啊。”说完还别有深意地看了骆毅一眼。

骆毅不理她,问道:“怎么要来也不提前通知一声?”

骆水洛道:“来不及通知,昨天才从香港回来,便又匆匆忙忙地转机来上海了,陆晖的国内巡回演奏会,上海是最后一趟,本来在金茂订了房的,可是我想着到底还是住家里比较舒服,我就拖着陆晖回来了……”

陆晖站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

空旷的大房子,因为平添了两个人,仿佛一下子热闹不少,宁嫂也特别高兴,一直说这老房子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四人坐到壁炉前聊天,骆水洛亲昵地靠在陆晖旁边翻照片出来与骆毅看,一边说着在香港的演奏会的事,未央坐在那里,一直努力微笑着。

宁嫂忙着为他们准备晚餐,厨师老刘因为家里有事请了几天假,所以他们这几天的餐点一向是宁嫂准备的,现在忽然又多两个人,不免就有点手忙脚乱,未央便趁机走开去帮宁嫂的忙。

她帮忙切洋葱,宁嫂道:“还是我来吧,切洋葱眼睛会不舒服的。”

未央笑道:“没关系,我习惯了的。”

宁嫂在一边炒菜一边与她闲聊:“我记得大小姐以前最讨厌吃洋葱了,说洋葱的味道特别难闻,现在不知为何也喜欢,不过陆少爷倒是很喜欢的。有一个成语叫什么爱屋及乌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不过他们真的很般配,是吧?”

未央用力点头。

确实是很般配,男才女貌,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她一刀一刀地切着洋葱,辛辣的味道立刻冲进眼睛,她用力地眨着眼睛,最后还是忍不住,眼泪便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宁嫂便拿过手帕给她,“怎样?要不还是我来吧?”

未央摇头,继续切着。

因为在这一刻,才可以光明正大地流眼泪,而不需要任何的理由。

吃饭的时候未央的眼睛红肿未退,骆毅看见,怔了下,问道:“眼睛怎么回事?”

未央下意识地又揉了一下,正要说话,在一边端菜上桌的宁嫂便答道:“还不是因为夏小姐帮忙切洋葱的关系。”

骆水洛便笑道:“洋葱还真是让人流眼泪的东西。”

骆毅没有再说什么,只道:“吃饭吧。”

不知为何这顿饭吃得十分沉默,直到吃完,那盘洋葱炒牛肉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宁嫂不禁怀疑,自己的厨艺是否退步了。

未央早上起得很早,整栋宅子静悄悄的,她便绕着到处看看。房子很大,房间又多,她有点找不着北,不知怎的就走到了书房,推门进去,那简直是一个小型图书馆,那粗大的排排原木书架,密密麻麻地排砌出一座座的书墙。

厚重的绯红色窗幔挡住了阳光,空气中飘散着淡淡油墨与灰尘的气味,那是书的味道,她慢慢地坐下来,只是发呆。

从前她在学校的时候是最喜欢上图书馆的,那儿的小说几乎全给她看遍了,没课的时候一待就是一整天,陆晖在那儿总能找到她,偷偷地从后面伸手捂住她的眼睛,修长的手指,贴着她的眼皮,只是不做声,她回头,便能看到他如阳光般的笑容。

陆晖起得很早,他一向有早起的习惯,大厅里只看到宁嫂在准备早餐,餐桌的正中央还摆着一大捧百合,大概才刚从后面花房采摘的,花瓣上还缀着露珠,娇翠欲滴,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

宁嫂便笑道:“那么早起来了?怎么不多睡会儿?”

陆晖淡淡的,“习惯了。”看了眼桌上的百合花,欲言又止,“宁嫂,这花……”

宁嫂笑道:“我知道大小姐喜欢百合,这还是刚从花房摘来的呢,才开的。”

陆晖道:“这花还是放到外面去吧,我想洛洛不会介意的,这儿暖气太足,一会儿就枯了。”

宁嫂听了,便道:“哎,还是陆少爷想得周到。”说着便让人拿到外面去。

又问:“陆少爷要不要先用早餐?”

陆晖道:“不了,等洛洛他们起来再一起用吧,我到书房看看,若是洛洛问起就帮我跟她说一声。”

宁嫂答应着去了。

书房门大开着,陆晖没想到会碰见未央,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站在门口,只是移不开脚步。

未央把撑着下巴的手放下来,微微地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光与影细微明灭,一回头,看见他,几乎有点仓促地站起来。动作太大,膝盖不小心撞着桌子,一阵麻痹似的疼痛,仿佛钻心,她伸出手下意识地揉着,只是不做声。

她仿佛瘦了很多,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眼圈晕着淡淡的青黑,或许是因为冷的缘故,睡得不好。她从前是最怕冷的,一到冬天,手脚就都是冰冷的,早上还喜欢赖床,有课的时候为了节省时间,连早餐都不吃。

她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过些日子,我就要回维也纳了……上海是最后一趟。”隔了好半晌,才又道:“或许,以后也不回来了……后天的演奏会,我……希望你能来。”

他的声音如水,缓缓地穿过岁月,渗进耳膜,她仍旧低着头,她听见自己说道:“我知道了,谢谢你的邀请。”

他终于转身走开。

她慢慢地靠在墙上,冰冷坚硬的墙壁,烙着背脊,她抑不住微微发起抖来。

灯火辉煌的舞台,那样多的灯,彩灯,聚光灯,而他是一切光线的中央,他穿着黑色的礼服站在那里,宛若王子般站在那里,仿佛是站在世界的中央,然后,他从容地端坐在钢琴前,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灵活跳动着,幻化出优美的旋律,他的眉与眼,每一条轮廓,都如此清晰真实,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缓缓地闭上眼睛,一瞬间,所有的灯光都消失了,犹如一片漆黑的天幕徐徐地笼罩下来,他的轮廓,终于在黑暗中湮没。

她就这样久久地站着,直到骆毅寻了来,远远地,便唤道:“未央。”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回廊上回荡。

她睁开眼睛,两道剑眉飞扬入鬓,是骆毅。

他问:“怎么站在这儿?不冷吗?”

未央微笑,“不冷。”

他握起她的双手,“手都成冰块了,还说不冷。”他捧着她的手呵气替她取暖,“走吧,下去吃早餐。”

早餐很丰盛,未央端起一杯牛女乃缓缓地喝着,骆毅拿起一块面包在那里仔细地涂上果酱,然后递给未央。

骆水洛在一旁看了,便笑道:“哥哥真偏心。”

骆毅便笑着也递给她一块面包,骆水洛接过,又转头对未央笑道:“从小到大,我还没见我哥这样待过谁呢,我今天可是沾了你的光了。”

未央低头吃着面包,只是微笑。

骆毅笑道:“快吃吧,哪来那么多话,刚才不是赶着要出去吗?”

骆水洛今天仿佛十分高兴,一直笑吟吟的,她笑起来特别美,与骆毅一样,自有种让人移不开眼的魅力。

陆晖一直沉默着,终究只是吃面前的早餐。

傍晚时分,未央与骆毅正要出门,骆毅去车房开车,让她在游廊上等着,没想到刚好遇见骆水洛与陆晖外面购物回来,大包小包的,左一个袋子右一个袋子,陆晖替她拿着。

骆水洛看见她便笑问道:“穿得这样漂亮,是要和我哥去约会吗?”

未央便答道:“骆毅在外滩订了位置。”顿了顿,又道:“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骆水洛转头看了陆晖一眼,仍旧笑道:“你与我哥约会,我们怎好去打扰。”

停了一会儿,又仿佛不经意地与未央开玩笑道:“我哥真会选地方,据说那儿是上海浪漫的求婚场所之一呢。”

陆晖一直站在骆水洛身后。

也许是因为冷,未央觉得微笑很难,不过笑倒是一直笑着的。

在逐渐模糊的夜色中,终于看见骆毅开着车从车房里驶出来。

车子驶出去好一段路,未央才想起她的手袋落在了卧室忘记拿,骆毅便道:“时间还早呢,要不开回去拿吧?”

未央点头。

车子重新驶回去,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

骆毅道:“让宁嫂给你拿下来吧?不然我陪你上去。”

未央道:“就这几步路的事,又不是小孩儿,还要人陪呢,我自己上去拿吧。”

骆毅还想说什么,未央已经推门下车,转身匆匆地跑了进去。

屋里很静,老钟“滴答滴答”地摆动,仿佛在散步,听着悠闲而缓慢,未央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缓缓地拾级而上。

她的卧室在三楼的尽头,她忽然发觉,原来回廊很长,房间很多,每一扇门几乎都是关着的,唯一的一扇,却是虚掩着的,窄窄的门缝里透出一丝丝橙色的光晕,虚虚地映着回廊乌黑发亮的木地板,她有点好奇地走近。

陆晖斜斜地倚着一架纯黑的三角钢琴,他大约是因为高,身型越发显得瘦了。从窄窄的门缝望进去,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修长的指间,夹着一支烟,在嘴唇的吞吐间,明明灭灭,烟雾缭绕,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一定站在那里很久了,因为米白色的地暖,密密地落了不少烟灰。

浓烈的烟草气息,一寸一寸,在空气里。

弥漫,侵蚀。

呛得人直想流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掐熄了烟头,很快地,却又重新拿出一支,含在嘴里,幽蓝的火苗,在他脸上一晃,又熄了。

他的影子斜映在地上,孤独茕然。

他从前是从不抽烟的。

他说,抽烟会蛊惑人的神志,孤独的人,才会抽烟。

她的眼睛一阵刺痛,抵住门侧,终于落泪。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