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情锁未央 第二章 雁声远过潇湘去(1)

晚上,未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或许是天气转冷的缘故,又或许不是,但她就是睡不着。她想起高中的时候,每晚睡前都要拿一本唐诗宋词来背上一段,刚开始是被逼的,因为她总是记不牢,语文模拟考试总是在这方面失分,后来竟慢慢养成了习惯。

习惯是多么可怕的事,一旦养成,要改过来便很难。

那个时候,她总是嫌时间过得太慢,总是希望时间能快快地过,好让那个黑色的六月快快到来,好让她可以结束这种受尽折磨的日子,她就没有想过,若是考不上大学会怎么样。她一直以为,令她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做一道又一道的题目与似乎无穷无尽的模拟考,后来回望,却不过是那样的渺小。

想着想着,好不容易朦胧了一会儿,床边的手机却突然铃声大作,她吓了一跳,拿起手机,恨恨地想道:她怎么会忘记关机呢?

她看着屏幕上一闪一闪的——骆毅。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接了。

“未央吗?我是骆毅。”低沉的嗓音透着喑哑。

“是的,我是,怎么了?”她不问他什么事,反而问他怎么了,或许是觉得他的声音跟平时不太一样。

他静默了一下,然后道:“出来喝一杯好不好?”

他的声音显得那样疲惫,她不禁联想到他与林芷君的事。

借酒消愁。

这几个字忽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有那么一刹那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冲口而出了,幸好她及时管住了自己。但无论如何,他跟谁分手似乎也不关她的事。正想要拒绝呢,却转念一想,不知道平时风流倜傥自信满满的骆毅失意时是什么样子?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好吧,你在哪?”

话一出口,她自己倒愣了一下,不相信自己居然轻易便答应跟一个男人深夜去买醉。

骆毅说了一个地址,她到的时候他正在门口等她,她跟着他走进一个包厢,立刻便傻了眼。豪华的包厢里,一群俊男美女衣冠楚楚地在喝酒唱歌,谈笑风生。再回头看看骆毅,在五彩灯下还是那副风流倜傥的样子,哪有一点点失意的痕迹可寻?

未央觉得自己上当了,可是又不可以一来便说要走。

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着闷酒。

她本来是不敢喝酒的,她就是那种“饮少即醉”的人,简直是碰不得酒的。可是骆毅说这种水果酒是喝不醉人的,她再一次相信了骆毅的话,结果是,她喝醉了。

未央忘记自己喝了多少杯,只记得那些水晶玻璃杯小巧精致,五颜六色的水果酒香气四溢,她两口就可以喝掉一杯。

然后她似乎跟骆毅说了很多话,可是她统统都不记得自己说过些什么了。

醒来的时候未央发觉自己在骆毅的车上,太阳穴隐隐作痛。骆毅坐在她身旁,似乎睡着了。他身上的外套正盖在她的身上。暖气呼呼地吹着,密闭的空间里充斥着酒精的余味。

窗外是灰灰蒙蒙的天,昏暗的路灯静静地发出温暖的光晕,迎着路灯,她悄悄地打量着熟睡中的骆毅。

他仿佛睡得很沉,眉眼完全舒展开来了,像个孩子。

不可否认他真是个美男子,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

未央把盖在她身上的外套拿起,正想帮他盖上,突然轻微“啪”的一声,他的钱包跌了出来,她慌忙拾起,一张照片便直直冲入眼帘。她怔怔地望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眉,那眼,那嘴巴与鼻子,还有那抹明亮的笑容,刺痛了她的眼睛。背景是她在网上看过无数遍的,维也纳金色大厅,而他身旁站着的那个女孩,巧笑倩兮。

她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心脏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

良久,她终究只是默默地将皮夹放回他的外套口袋,深深地吸了口气,将视线转往窗外。

天下的事,居然是这样巧合的?!

此去经年,不知道在大彼洋那端的他,过得可好?

大路两旁的路灯突然熄灭,天亮了。

行人车流渐渐地多了起来,她回过头,骆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深深地注视着她,未央突然害怕面对他。

一时无语。

车内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仿佛凝结了,窒息得让人难受,未央下意识地摇下车窗,冷空气立刻灌了进来,未央硬生生地打了个寒战。

未央勉强挤出一抹笑容,道:“你醒了。”

骆毅道:“昨晚你喝醉了。”

她道:“我知道,谢谢了。”

“谢什么?”他问。

“谢谢你照顾我。”

骆毅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那,我先走了,再见。”未央飞快地说着,打开车门跳下车。

她实在无法再待下去了。

“未央——”骆毅推开另一边的车门,叫道。

她没有回头,急急地穿过马路,似乎没有听到。

在大街的拐角处,未央回头,隔着车流和人流,泪水突然盈满眼眶。

骆毅半倚在车旁低着头,拿出一支烟来含着,却没有点火。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泪水,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爬满脸颊,心里顿重地疼痛了起来,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她以为她的痛苦久已钝化了,但只要是牵涉到有关他的事情,就像一个已经结了痂的伤口一样,让人无法想象,被碰触到还会汩汩地流血。

未央只管呆呆地站在那里,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身体晃了一晃,那人还咒骂着什么,而她只是木木的,似乎没有听到。

回忆在熙攘的人流中,只是一张褪了色的旧照片。

第二次遇到陆晖的时候,是音乐学院与外语学院搞联谊舞会。对于这种“变相的相亲”未央一点兴趣都没有,而她又不会跳舞,却被室友小慈死活拖了去。未央觉得无奈,只好坐在角落看舞池里一对对俊男美女翩翩起舞,看他们轻盈优美的舞姿,也看他们像走马灯一样将身边的舞伴换了又换。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流走,她倒也不觉得无聊。期间也有几个男生过来邀请她跳舞,可是都被她微笑婉拒了。一来她不会跳舞,二来她讨厌跟不相干的人有密切的身体接触,并不是她保守,但她实在忍受不了一个陌生的男生将手放在她的腰部,她会觉得别扭,注意力便会完全集中在腰部,连脚下走了几步也懵然不知,这也是她一直学不会跳交谊舞的原因。

直到有一阵优美的钢琴旋律响起,舞池里的人都停了下来,仿佛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一个点上,未央也不禁好奇地看过去。一名男生坐在室内唯一的一架钢琴前,从未央的角度看过去,正好看到他英挺的侧脸,他的睫毛很长,眼帘微微低垂而专注,明亮的灯光打在他身上,仿佛一层温暖的光晕,熨帖了人的心。他细致修长的手指灵巧在滑过黑白相间的琴键,成串的音浪如水般流泻而出,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爱的协奏曲》轻柔而带着淡淡的哀伤的旋律在空气中轻轻地飘荡,在舞池里静止的人群又开始随着轻盈的琴音翩翩起舞。

未央其实是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但她却知道这首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爱的协奏曲》。那是因为睡在她上铺的林静每天都一遍一遍地不厌其烦地听这首曲子,“耳濡目染”之下,日子久了,她便对这首曲的每一个旋律都非常熟识。可是这首曲带给她的感觉从没像此刻那样强烈,她听不出任何指法或技巧上的东西,只觉得整个舞厅成了一望无际的海面,而她便是一叶漂泊在浩瀚大海上的小舟,等待着命运主宰浮沉。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未央便觉得自己轻轻地沉落了下去,在那浩瀚的大海中,温柔地沉沦。

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将她拉回到现实中来,只见那名男生站起来,微笑着鞠躬,如同最具风度的演奏家谢幕。

未央看着他那抹笑容,半晌才终于想起,原来是他,那个在音乐学院的钢琴练习室里遇过的那名叫陆晖的男生。

“他就是有钢琴王子之称的陆晖吗?好帅哦!”

“是啊,据说他从不轻易在这样的公开场合弹琴的,看来今晚真是来对了,有幸目睹传说中钢琴王子的风采。”

未央身边的两名女生起劲地讨论着,她重新坐回角落的椅子上,却只是发怔。

一只修长的手忽而伸到她面前。

她怔怔地抬头,“是你?”

是陆晖。

“是的,是我。请问小姐赏脸跟我跳支舞吗?”他面带微笑,风度翩翩地弯下腰。

这样彬彬有礼的绅士举动,让她不好意思拒绝,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把手放在他手心里。他修长的手指慢慢合拢,将她纤细的手握在掌心,然后将她带进舞池,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腰部。

原本应该是那样浪漫地翩翩起舞,而未央的老毛病又犯了,她的步伐僵硬,不断地踩他的脚。到最后她都忘了他究竟被她踩了多少脚,未央觉得不好意思,可他却一直好脾气地微笑着说没关系。

舞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当她回头找小慈的时候,小慈已经不见了踪影,陆晖送她回宿舍。

一切就这样开始了,让未央始料不及。

未央记得,那是夏天的深夜,风很大,将她的长发高高地撩起。校园的林上,仿佛飘着一层淡淡的雾气,氤氲而潮湿,带着青草与泥土的香气,路灯静静地散发着橘红色的光,一点一点地沁进了她的心里,温暖而宁馨。

未央记得那天他们仿佛说了很多话,多到让人无法记起。

音乐学院与外语学院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陆晖常常来找她,像所有的恋人一样,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在草坪上晒太阳,一起在林上漫步。有时他没课的时候便跟着她去上专业课,还一本正经地做起笔记,未央便笑他假正经。她偶尔也去上他的课,可是每次课上到一半她便会睡着。

那是炎热的盛夏,就连那灼热的阳光都仿佛像水晶般透明的,又像是上好的白玉那样完美无瑕,没有一点瑕疵。

那时,她一直以为日子便会这样过下去,她忘记了,四季轮回,日子虽然不断地重复着,但没有什么是可以一成不变的,夏天最终还是要过去。

那年冬天很冷。

雪花大朵大朵地飘落,覆盖了整个校园。未央是南方人,她怕冷,又有赖床的习惯,每天早上起床便变成了一项格外充满挑战性的行动,不到最后一刻,她绝不起床。早上有课的时候,总是磨磨蹭蹭地最后一秒冲进课室,后来索性连早餐也不吃了,算准时间,起床简单梳洗后便向阶梯教室冲去。

那天未央正在上课,胃里空虚得难受,她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人已在学校医务室,手背上连着点滴,陆晖就坐在她身旁,大约是刚赶过来的,口中呼出大团大团的白雾,然后便有医务室的护士进来为她拔掉点滴。医务室里没有暖气,她滴点滴的手都快冻僵了,陆晖没有说什么,只捧着她的手,呵气替她取暖。未央觉得陆晖的手异常温暖,他的手包着她的,她觉得安心。

在后来的每一天早晨,当林静打开宿舍门的时候,门外总是静静地放着一个粉绿色保温桶,里面装着一份温热的牛女乃与未央爱吃的生肉包,她每天都吃,仿佛永远也吃不厌。

那光滑的塑料质材,粉绿色的桶身,还印着两朵盛开向日葵,未央看着就觉得温暖,寒冷的冬天仿佛也不太冷了。

那时的她不知道,原来印着的向日葵也会有凋谢的一天。

学校一向是禁止男生进入女生宿舍的,她们这栋女生宿舍楼的管理员也管理得特别严格,金睛火眼般盯得紧紧的,大概连雄性的蚊子也飞不进去一只,却独独对陆晖格外开恩,他简直是到了出入自如的地步。未央总是诧异他如此神通广大,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与她们这栋楼的管理员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然后有一天未央便问道:“陆晖,你老实交代,你是否跟我们宿舍楼的管理员有什么特殊关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陆晖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道:“傻瓜!”

陆晖常常亲昵地唤她傻丫头,后来一想起这三个字,未央心里便会空落落地疼痛。

她是傻,是真傻。

她一向都是迟钝的。

第一次见到骆水洛的时候,是在音乐学院教学楼下空地的大榕树前。她靠在树旁等陆晖下课,冻得鼻子红彤彤的,远远地便看见陆晖与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并肩走下楼,渐行渐近。陆晖也看见了她,便丢旁的女孩,快步地迎了上来,看她没有围围巾,便解下自己的为她围上。那厚厚的围巾,带着他的体温与阳光的味道,那是属于他的味道,一圈一圈地缠上她的脖子,未央觉得身上所有的寒冷都一扫而光。

那女孩走过来,淡淡地打量了她一眼,便转头对陆晖道:“别忘了今晚的新年演奏会的练习。”

未央只觉得她长得很美,乌黑的长发直垂胸前,面颊白皙如玉,眉目清秀如画,她站在那里,有种遗世独立的飘逸以及与生俱来的高贵,美得那样不真实,连声音都特别动听。

陆晖对未央道:“未央,她是骆水洛,是我的同班同学。”然后又对那女孩介绍道:“她是夏未央。”

骆水洛淡淡地对未央点点头道:“你好。”

未央也赶紧道:“你好。”

陆晖说骆水洛是同学便是同学,她也没有联想到别的地方去。

那时候还真是有点傻气的吧,她就没有想过,若骆水洛只是陆晖的同学,她从前跟他去上课的时候怎么就从没见过她呢?那样出色的一个女孩,应该是过目不忘的。

小慈总是说她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她也从来没有在意。

转眼间便到寒假了,陆晖去送她上火车,这是他们第一次短暂的分别。那天很冷,暗沉的天空,雨夹着雪,断断续续地下着。

春运期间,火车站人潮汹涌,候车室也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他们只好站着,人声沸腾,他们也说不到几句话。

陆晖紧紧握着她的手,道:“未央。”

“嗯?”

陆晖道:“未央,我有话跟你说。”

未央道:“什么话?”

“我有好些话要跟你说。”

其实他等于已经说了,她也已经听见了。

他头一低,温柔地吻住她,有着雪花的味道,可是她不觉得冷。

上车时间终于到了,未央才开始觉得不舍。

未央坐在车窗边上,她把脸贴着玻璃,在车窗外的人群里寻找着陆晖的身影,找到了,便把手贴在玻璃上,陆晖也把手贴了上来,两人就这样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掌心贴着掌心。

未央觉得难过,她真怕自己会流下眼泪来,因此便向他笑了一笑。

棒着玻璃,他无声地说了句什么,可是未央听到了。

汽笛鸣响,铁轨与轮盘相互碰撞,然后呼啸着离去,未央的脸仍然贴着玻璃,可是陆晖的脸终于消失。

午休时间,未央拿出李玲上次留下的那本以骆毅做封面人物的财经杂志,细细地端详着他的脸。

骆毅,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老是觉得他熟识,原来他是骆家的人,她早该想到的。

这世上的事,难道还真的这样巧合吗?

骆水洛,应该就是他的妹妹吧?

她想起当年那个傲视一切,却甘愿站在陆晖身旁拉小提琴伴奏,美丽得不可方物的女孩。

“在看什么?”李玲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她身旁。

她吓了一跳,把杂志往柜内一塞,掩饰道:“没什么。”

李玲眼尖,其实早看见了,笑道:“想通了吧?”

未央问:“什么?”

李玲瞪她,“你给我装傻!”

未央道:“是真不懂,没有装。”

其实她当然知道李玲说的是什么,只是她跟他根本就不可能发生什么,所以索性装到底。

李玲斜睇她,“是吗?”

未央点头,“是啊。”然后打开电脑,对李玲道:“我要开始工作了,不跟你说了。”

李玲冷眼看她装模作样的样子,最后丢下一句话:“夏未央,我看你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望着李玲的背影,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夏未央在那个酒醒的清晨便下定决心不再跟骆毅见面,所以,当骆毅打电话来的时候,便任由手机响个千遍万遍都当听不到,但当手机挂断的瞬间,她心中却没由来地升起一层淡淡的惆怅。

这天下班的时候,未央刚走出公司大门,便看见骆毅那辆银色的帕加尼停在那里,想退回去已经不可能,因为骆毅也看见了她,她只好装作吃惊的模样迎上去,道:“咦,你怎么在这儿?”

未央觉得自己真虚伪。

骆毅道:“我在等你啊。”

“呃?”

骆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怎么一直都不接电话?”

“我,我的手机丢了。”她并不是善于说谎的人,所以说完这句话她的脸就“腾”地红了起来。未央偷偷地瞄了瞄他的脸,并没有看到怀疑的神情才不由得松了口气。

未央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骆毅道:“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吗?”

未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因此向他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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