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折下空情许 第十章 人散人聚(2)

正失神时,忽听一声不可思议的惊叫:“折夕你快过来看啊!”

望着少年趴在池畔像孩子般欢呼的情景,师折夕无可奈何地耸耸肩,随后笑着走上前去,“城主可是看见什么水怪了?”

“你看嘛!”潋一把拉过他便往池下带,同时暗中使劲,几乎要让他的脸帖到水面上去,“看见没看见没?”他急切地问。

师折夕在心下暗呼不妙,被他这样一拽,自己竟使不出半分力气来,正要回眸朝琴姗若使眼色时,忽然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那池水竟似有了意识一般狂涌席卷了上来,“哗啦”一声便将他整个人淹没了进去。

“折夕!”琴姗若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始终微笑如花的少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他竟将折夕推进了水里!而猛然再一瞧那水面,竟已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连漪纹都不曾掀起过,实在匪夷所思!

“你……为……为什么……”

潋轻轻地“咿”了一声,笑得温柔又无辜,“我可是为了证实的话哦。”说罢调皮地眨一眨眼,便转身径自离去了。绣着碧墨色莲花的玄色衣摆无风自曳,拖赘着一地的旖旎,纤细的背影飘悠悠地留下一句:“呀,呀,果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呢。”

而此刻,师折夕正安然无恙地站在水底,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那道暗门。他在这潋水城住了七年,也将这莲池赏了七年,竟还是第一次知道,这满池莲花之下,竟还暗藏着密道!

且不管那个人用意如何,既然来了,总要一探究竟。这样想着,他便凝神念动“破禁咒”,“破”字一声喝出,暗门一震,轰轰隆隆地朝外开启了去。

门缝一裂,跌晃的光影乍然跃入眼帘,豁然一片开朗!师折夕微眯了下眼,用“御印术”设下结界护身,缓缓往里面走去。

而等他看清暗门外的一切时,忽然便怔住了!

这碧翠的山,萦绕的雾,清澈的水以及漂浮在水面依依朝东去的落花,分明是云笙浮境里的一切啊!一处是江南,一处却远在云南,竟被这时空逆转之地真真相连!

曾经,他和她,便是在这样一个仙境桃源,埋下了多少缤纷斑斓的梦境,纵然那样短暂,却那样而美好得让人贪恋。那叠云英,那片花海以及那片竹林……

他喜忧交加地往前走着,每一步都那样沉那样缓,翩翩衣袂寂寞地翻飞在枝桠丛叶之中,染上了寂寞的沁寒。这竹林依旧是氤氲深深,幽谧而凄清,放眼一片晕墨碧青的色,似仙人羽化前遗落的梦,藏着许多不能道出的秘密……

蘸露的脚步略微一顿,师折夕已缓缓俯来,手指抚模着那棵翠竹,眼里尽是深深的怀恋。这一处,便是他曾丧失理智抱过她,吻过她,最后拥她入眠的地方……呵,已经一年了啊,怎还是如那夜一般狼藉?

一年,才一年啊,怎么却好像沧海桑田,生生世世都过去了?度过的每一日都是一个千年,如此涅?重生着,不灭亦不休……

师折夕涩然苦笑,起身,深深地回望了一眼后便又朝竹林里走去。身上的寒气又重了一层,竹林愈深,雾气也愈浓,交叠成一重重的幕障,将稀薄的光线也阻隔在外。那青翠的竹叶迎风扑簌着幽幽缓缓的声音,似在呜咽,扰人心神。

师折夕不禁微微叹了口气,那日清晨,他便是在这里寻到了那个女子。当时的她正抱着一株翠竹,纤瘦的背影剧烈地颤抖着,分明在隐忍着莫大的痛苦,然而当他轻唤一声“漪池”,当那个女子闻声回眸之时,却又笑得千娇百媚万芳黯然。她的脸颊分明有泪水的痕迹,那样清晰而深刻的泪痕,然而骄傲的她却不肯在他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漪池,只因你始终将我当成外人,才始终不愿向我展露出你最真实的一面吧。无论是脆弱,寂寞,还是痛苦,你总要将它们埋葬在最不为人知的地方。

师折夕叹了口气,转身便要离开这伤神累心之地,却在不经意间望见那竹身的字迹时顿时窒住了呼吸!

那竹身上只刻了五个字:我心许折夕。

恍若五雷轰顶!

苍白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抚模着那字字渗血三分的刻痕,师折夕忽然凄然地笑了,声音喑哑:“漪池……你好残忍……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那个女子,郁漪池,曾在这片竹林哭哭笑笑笑笑哭哭了多少个夙世多少个轮回,纵然深知他是最不该爱的人,纵然明知要背负一生的罪孽枷锁,却依旧选择了去爱,对着已去的爱人立下不悔的誓约:我、心、许、折、夕。

我心许折夕。

简单的五个字,却已道明了一切。那一切的情孽姻缘,皆融化在这旖旎的惆怅之中。她可以欺人,可以欺世,甚至欺己。却唯独,欺不了心。所以选择爱他,此生无悔。

师折夕忽然发了疯一般地往外跑,衣袂翩飞,影动如魅。脑中只剩一个念头:他要见她!

可惜,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待他赶去辞颜宫时,已不见了粉面佳人。那个眉眼精致的傀儡丫鬟款款微笑着告诉他:宫主半年前便离宫了呢。嗳,倒也不曾交代去了何处……

心口的位置突生了万道冰棱,在瞬间冻结一片。那原本满怀希冀的藕色幻念,也“呤”一下子碎了满地的斑驳。长廊青灯依旧,却再也点不燃,那盏突灭的莲样烛火。

缘字断,再难续。

一个月之后,潋水城。

恰逢喜事临门,新人成对。蔓回的长廊轩榭上,满是喜字高帖,鞭炮声声,响彻云霄。

师折夕便坐在高堂之下的喜字尊坐上,锦衣玉带,眉眼如画。他的唇角浮着恰到好处的温雅微笑,只是那模具式的微笑里却没有丝毫会心的喜意。

琴姗若随着新娘的侍者们进来,一眼看见他,便喜笑宴宴地跑至他身后,“嗳,你可曾瞧见那水家三公子?可真是一表人才。”她的言语里尽是欣慰的笑意,“那模样可是生得比女子还要玲珑秀美呢。而他不只是样貌好,才识高,那一身孤傲的气韵也非常人所能比及的。”说罢又凑着他的耳朵小声地玩笑了一句:“我看啊,他未必会输给你折夕公子。”

师折夕了然笑了笑道:“有夫如此,我们更该替砂砂高兴啊。”

“可我听不出你语气里有丝毫高兴的意思。”琴姗若不禁叹了口气,“我说——”

话未说话,便被一阵兴奋的高呼声打断:“新郎官新娘子来咯!”

一对红服新人被欢笑的人流拥进了高堂。新娘子被红盖头遮住了脸颊,便只见那新郎官的长相,肤白凝润,细眉狭目,眼角还生着一颗美人痣,果真是比女子还要阴柔貌美!只是那精雕细琢的眉眼间却多了一丝清冷的傲意,淡睨尘世,仿若不食人间烟火。

师折夕只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倒也被那一身的傲气所吸引。翩翩然似莲中仙人,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如同,那个女子啊……

一个多月来,他踏遍云南访遍众士,却也不曾得到她的消息。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女子竟似从人间蒸发了般,音讯全无!

忍不住疲倦地揉揉额头,扯回飘远的思绪。可真要命,现在见谁都像她。罢,等砂砂的亲事一过,他定会再去找她,哪怕寻遍大江南北,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她!

正恍神时,忽听得一声:“奉城主之命,送来天山雪莲作为贺礼。”

抬眼便见一个手捧珍奇雪莲的侍者走了进来,然而还未走近新人身前,却只听新娘子的一声惊恐的尖叫:“不要——我不要莲花——”

霎时便见一道红影飘过,再定睛一看时,那朵雪莲以及那位侍者皆已不知去向,只剩新娘子笑盈盈地拍了拍手道:“哼!我最讨厌闻莲花的香气了!”

莲香?

“辞颜宫种着千万种奇花异草,为何偏偏少了莲?”

“嗳,是因为……会……醉呢……”

刹那间的光影重叠,呢喃声似在耳际,师折夕忽然受惊般站起,上前一把捉住了新娘的手腕,又惊又喜,“漪池!是你对不对?是你!一定是你!”他的声音颤抖到破碎不堪。

便听新娘子不可思议地“啊”了一声,径自掀了红盖头,眨眨眼一脸困惑地望着他,“小折子你在说什么啊?”咿,好莫名其妙呢。

“漪池!只有你会讨厌莲香!只有你闻到莲花的香气会醉啊!”师折夕激动地扳住她的双肩,急切地想要让她承认这个事实,“漪池,你不要再躲着我了好不好,漪池……”他竟像一个孩子般苦苦央求着。

新娘语滞,满座哗然。眼看亲事突生变节,却唯有那新郎官镇定自若地一笑,微微倾身,便附上师折夕的耳朵道:“光天化日,强抢新娘,可非君子所为呢,折、夕、公、子。”

师折夕的身体陡然一僵。抬眼望见那个男子的笑,那样妩媚,那样妖娆。

这一声又讽又嘲的“折夕公子”,这一双燃烧着漆黑焰火的眸子,竟是这般、这般的熟悉呵!四目相视,好似一刹那间,耳畔的浮华喧嚣皆遁隐而去。这隔世的宁和中便只剩了他与“他”,只剩这善意而诗意的无端怅惘以及那早已哽塞得道也道不出的情恨衷肠。

若是有缘,便终能相会。又哪怕它是隔着千里之遥?

是夜,潋水城,滟洵殿,青灯未灭。

苍白的少年慵懒地伏在几案上,下颌枕着手背,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中的银镯子,嘴里喃喃着:“千线镯啊千线镯,你可真成了‘牵线镯’了呢……”

水色明镜两重天,玉盘遥相互。月华清凉似练,隔着缀流苏的白纱帘投射到镯身上,将那四个凸起的纹路映得熠熠生辉。那亦是四个苍掖文字:吾儿翎非。

冥冥之中,自有天命。情孽恩债,一切皆是定数。

原来,千线镯本是金银一对,原属苍掖族皇族。只因多年前的那场皇族权欲之争,导致家破人离,一对金银并蒂也就此失散。金镯随子,银镯随父。

原来,七年前,当天下第一易容大师商忌看见奄奄一息的郁翎非,看见他腕上的那只金镯子时,便已了然,郁翎非竟是自己失散多年的骨肉至亲!

原来,七年前,商忌并未剥去郁翎非的皮骨为师折夕易容,却是耗费毕生精力救活了他,抹去了他从前的记忆,杀死了真正的师折夕,并用至深的咒术将这一切封禁,所以郁漪池不曾在云笙浮境看到这幕幻境,更不曾知道这易容之后的真相。待她重回逐颜宫见到那具被剥去皮骨的血躯时,脚边只剩了那只血染的金镯子,便以为那才是郁翎非……最终商忌心力交瘁而死,并将这个刻着生世之谜的银镯子交给了蓝陀寺的老和尚。

原来啊原来,师折夕便是郁翎非。而郁漪池所爱的,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

可惜再无人知晓这一切,紫陌红尘逐烟散。而秘密,终究成了秘密。

然,又何妨?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