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堵石墙,一方木栏,一烛微光。
微光之下,黯然神伤的,他,共她。
“你,这又是何苦?”他叹息一声,轻轻执起她手,轻柔地将那衣袖慢慢翻起,蜜色的手臂上,殷红的丝痕,似是情丝,将他的心紧紧缠绕,紧紧缠绕,缠缠绕绕,一生一世,再不得月兑。
“放心,我有内功护体,如此不堪一击的石头墙奈何不得我的。”她冷冷抽出手,将被锐石棱角擦破的手照旧隐回袖中,看也不看他,冷淡道,“那日我在双庆楼遭了你的算计,昏睡许久,就是那时,你为我植入了青青子矜之血引——是不是?”
敝不得,她那日刚刚醒来,便觉有哪里不对劲。
“……是。”他低声承认。
“后,我属下也曾告之我,那日我随同小小离开后,你曾呕血数口。”
她站在那被自己击出的小洞之前,冷垂着眸,袖中手紧紧拳起,继续道:“奇不奇怪我为何知道‘青青子矜’?”
不待他回答,她继续冷冷一哼,冷笑道:“我出师何处,你该知道。当初你为何送我进京,原因你更是清楚!”
“月燃乃是无名门中懂得药理最为博学之人。”他涩涩道,指甲狠狠刺进掌心,却觉不出一丁点的疼痛。
“是啊,因为懂得药理最多,因为与你那妹子容貌相似,因为——”她闭起双眼,似笑似哭,轻轻地说道,“因为我喜欢你,便觉为你做任何事也是应该。”
喜欢着这个男人,爱着这个男人,所以全心全意都为着这个男人。
为他,孤身进京;为他,冒名其妹;为他,身陷重围;为他,九死一生;为他,忘记了自己是谁。
认识她之人,都说她心胸豁达,都说她开朗乐观,都说她聪慧机敏,都说她无虑无忧。
其实,她,只是没心少肺。
没了心,便不会痛;少了心,便能行尸走肉、浑噩数十春秋。
“我在师门没日没夜钻研药理,是因为你喜欢;我在烈日下苦练武功,是因为你喜欢;我在——”她忍不住哽咽,却笑着说,“我爹娘沉疴病榻,乃至溘然离世,不要说亲手奉上一碗汤药,我却连奔丧都不曾,还是因为你,因为你……你的喜欢!你的喜欢啊,你的喜欢……哈哈,你的喜欢啊。”
“你爹娘沉疴病榻,我衣不解带,伺奉汤药;你爹娘溘然离世,我披麻戴孝,扶柩守灵。”怔怔望着手腕的狰狞血口,他低低地说给她听,“我说这些,不为其他,只想要你安心,只想要你……欢喜。”
“欢喜?欢喜?”她慢慢松开紧拳的手,轻轻弹指,回首,冷笑,“是啊,我很欢喜。”
她飘忽的笑,让他心痛难言。
“我植青青子矜在心脉,只是要你记得,我……”他咬牙,手紧紧按住胸口,深深吸气,“我不要你再为我辛苦奔波,不要你再为我……”颤抖的声音,一如他伤痕累累的心,“月燃,我不要你……英年早逝。”
“英年早逝?”她奇怪地看他,冷冷一笑,“我好不容易终于得了属于我的海阔天空,我好不容易有了肆意欢笑的自由,我宝贵我的这条小命都来不及,怎会什么英年早逝?沈明朗,你明明是才高八斗的博学之士,怎也这般的胡乱用起成语?”
“上年三月,你为追击皇二子余党,不顾身受重伤,独闯山西万佛窟;六月,你伤势未愈,为藏北战事又一骑当先连奔两千三百里;九月,为筹措闽江水灾之粮款,你不眠不休整整一月!至于其他……”他心痛难言,痴痴凝着这女儿身,几乎要号啕痛哭,“这一切,对一个青壮男子来说,也承受不起,可你身为女儿身,却——”
“巾帼不让须眉?”她淡淡一笑,满月复的愤怒忽而散了去。
他知她所做的,这已够了,够了啊。
“是啊,巾帼不让须眉。”他轻轻笑,深深望,满满爱,“巾帼不让须眉啊。”
“罢了。”她终究一声叹,有些挫败地挥挥手,“你爱养着青青子矜就养着吧!反正与我无关。”
“是,与月燃无关。”他柔声应和。
“等辛不平来了,你——”她古怪望他一眼,“两只青青子矜养在心脉上,你不难受吗?”
“除了偶尔会因血不归经呕上一两口,倒也不妨事。”他有些尴尬地扭转视线,不肯让她望见自己脸上突然的红,含糊地应一声。
“长夜漫漫,不会……春心荡漾?”
“月燃!”他有些恼羞成怒,一甩宽袖,索性背对这个一会儿风一会儿雨一会儿霹雳雷鸣一会儿却又雨过天晴的女人。
脸,却红到不能再红。
青青子矜,男女分而养之,则一生情深忠贞,若只养于一人体内,只将其血配以秘药制成血引给自己衷情之人服之,则——
“你放心,曾有高僧与我卜卦,说我乃是福缘厚泽之命,七老八十还算少的呢。”叹口气,她还是有些抑郁,“你说你没事养什么蛊啊,倘若我不是恰巧知道这蛊,你呕血死了是活该!”
青青子矜本是双蛊分养,一人独养,其功效是,即便两人终生不会,也能借助心上人身上之血引,借由双蛊时时知晓时时感应心上人的福祸安危,心上人遭遇危难时,更能以己之康寿,换取心上人安泰。但凡事有利必有弊,其弊处则是……每每相思,便或情火荡漾,便或呕血数口。
而这青青子矜,一旦双蛊同时植入一人心脉,便至死方休,倘若中途想悔,也是绝无可能。
若不是为了什么而自找苦吃,便真的是神经错乱了。
“我愿意!”他彻底恼羞成怒,冷冷一哼。
“是啦,是啦,千金难买你愿意。”
她好笑地看这有些闹别扭的男人,心中酸酸甜甜,一时之间,诸多感受让她无法以语言形容之。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想休息了。”他依然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可我事情还没同你商讨完啊。”她笑眯眯地坐回椅中,只手托腮,笑望着这男人,不肯轻易放过看他孩子气的机会。
“还有什么好商讨的?”
他深呼吸,很快地便摒离了诸多不应该从他身上出现的糟糕情绪,慢慢恢复沉稳的姿态,“有备者治人,无备者治于人。你如今早已设计停当一切,单等请其入瓮,不是吗?”
“呵呵,多谢你称赞。”她笑嘻嘻地接受他难得的称赞,摇头晃脑一会儿,“不过,倘若我辜负了你的期望,没有马到功成,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也不要失望啊。”顿一顿,又眼含期待望他,“我这一句——”
“月燃成语用得越来越好。”
他微笑,凝着这美丽的女子,轻轻一叹。
“怎么了?”她眨眼。
“不过短短一日,由易老虎突然之死、我被诬陷进案,到你一切布置妥帖——”他柔柔地笑,“我对月燃说没说过,沈明朗论才智,论用人之道,俱俱不如月燃,沈明朗乃是衷心折服于你。”
“哈哈,沈大人如此地恭维我,真真是谦虚了。”她笑着摆手,并不将这衷心的赞誉之词放于心上,只不当作一回事地随口笑道,“不管我怎么玩忽职守,却还是曾在那天下第一等勾心斗角的所在浸婬了十来年,若还像个不懂事的女圭女圭、仅仅凭一腔热血合着眼瞎子模象,早就被挫骨扬灰再世为人啦。”
她说得极是轻描淡写,只当作玩笑一般。
他听进心中,却是深深的痛。
那年,这如今英姿勃发的女子,也不过刚刚双十芳华,从不曾体验过什么人间险恶,他却咬牙狠手一推,将她直接从单纯质朴的天堂送进了尔虞我诈的修罗地狱,太多的勾心斗角,无数的龌龊肮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今,这笑容盈盈胸襟开阔的女子,却是怎样地一步一步地蜕变走了来?!
心,如被锐刀狠狠劈开,汩汩的血,狂涌到他喉口,他却咬牙,隐在袖中的双手颤颤,不肯再去碰触她的伤处。
她的伤处,如何,又不是他的伤处?
你可还恨我?
你可还恼我?
你可还……眷顾于我?
“这些年,他……待你可好?”袖中手紧握成拳,他低声问。
“朝夕相处,恩宠有加,后妃美色,皆辄置别所,从无进幸,只差那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啦。”
她笑着扮个鬼脸,又轻快道:“幸亏我做人还算成功,否则只怕早给人扣上一顶‘红颜惑国’的大帽子了。”
“这样的男人……你可曾动心?”他望着她轻松的笑脸,艰难问道。
她瞠目结舌,很是古怪地望他。
他不回避她的视线,固执以对。
“沈明朗。”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要我点头还是摇头?”
他咽咽口水,面上发烫,即使知道自己刚才一问实在是无理无聊至极,但还是心有些跳得急促。
“富有四海,尊荣无比,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心怀天下——”她还是似笑非笑地瞪他,娇女敕红唇轻巧开合,“按理说,这样天下第一权贵的男子,又整天对着你含情脉脉的,任天下任何女子,也会折心的——哦?”
他在她视线下,耳朵也发起烧来。
“可这样一个天下第一的男人,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保护不得。”她轻轻一笑,只笑容辛酸,刹那间一阵的黯然神伤,“我,怎会倾心于这样的男人?”
“月燃……”她的苦涩他如何不知,心顿时如被滚油猛泼,连心尖都痛到颤抖瑟缩。试探着伸出手,他含着万千歉疚去握她的手,“我知我对不住——”
“这样的男人,我才不要。”她却轻巧转身,挺胸,乌色的瞳眸,痴痴凝往那阴森斑驳的石壁,似是叹息,更似是立誓一般,喃喃低语:“我才不要。”
一烛微光下,本是英气挺拔的身姿,却,竟是那般的孤寂。
一时之间,他手探在半空,凝着那孤寂的身影,竟是,痴了。
倏忽时光,杂乱往事,纷沓涌来。
他夺走她双生姐姐,他隔离她爹娘血亲,他强制她烈日练功,他诱惑她倾心以对,他逼迫她千里奔波,他连累她杀身之祸,他置身于她修罗之地,他狠心……将她送于另一个男人。
天长地久有时尽。
这无数他带给她的恨心,却,再无绝期。
连心爱的女子也保护不得。
这样的男人,我不要。
是呵,是呵,如他,不但连心爱女子也保护不得,更将自己心爱之人亲手推进修罗战场的男人,还有何面目,来祈求心爱女子的归来?
天下只有一个月燃,天下只有一轮燃他情意的明月。
只这轮明月,再不肯顾恋于他。
合该他痛苦一生,合该他心碎一世。
一切,皆是他种的因,一切,皆是他自酿的果。
悔,恨。
恨,悔。
无数剜心之痛,无数难眠之夜,无数黯然,无数神伤。
却,也,比不过,这一刻,望着这孤寂背影,那心尖颤颤的,酸涩。
“好啦,怪不得我师父时常责骂我。”
她忽而轻轻一笑,笑声轻快畅然,盈盈回身,一烛微光下,清亮双瞳,华彩熠熠。
那神采飞扬的样子,仿似刚刚的孤寂只是他看之错眼。
“明明三两句便能说清的事,我偏偏不自觉地东拉西扯,就似那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哈哈。”她笑嘻嘻地扮个鬼脸,清亮双瞳只不肯望他黯然神情,只笑道,“幸亏我不是唱戏的伶人,否则这言之无意、听之无味的拖沓戏文,还不把底下看戏的人都给惹得大怒而回啊!”
“你无论说什么,我却爱听。”他不再遮掩他的情意,柔柔望她。
她闻言,朝着他古怪地龇龇牙,而后似是有些不耐烦地挥手指指桌上那锦黄的袋子,笑问:“如何?”
“卿既授命,自当全力以赴。”他从容而笑,将那锦黄袋子抓握进手,扬眉道,“我倒要看看,天下间,可还有能胜得过月燃的英雄?”
“哈哈,承蒙夸奖。”这一次,她对他的赞誉之词显然十分的受用,却还是故作谦虚地挥手道,“月燃不过一小小女子,哪里敢与天下间英雄争锋?”
他微微一笑,只灼灼双眸定在这华彩摄人的女子身上,再也无法离开。
我向淮南攀桂枝,君留洛北愁梦思。
已,十春。
不忍别,还相随。
终其一生,他,相随已定。
心给她,情送她。
只给她,他魂牵梦萦的女子。
事情的发展态势,要武小小用她师姐的话来形容的话,便是“飞流直下三千尺”。
她的师姐不是明明说,易老虎是她手下下的手吗?为何,这时候,江浙府衙却竟真的拎出一个证据确凿的罪魁祸首来?
在沈明朗官袍上撒了错白花的小厮,举手向天发下毒誓,就是这个瘦巴巴的矮个子青年将错白花当成驱虫的香料卖给了他,才害得他家主人被诬陷成了杀人凶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