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斩情劫 第四章

秋意袭人、西风阵阵的午后,月蘅身后跟随着几名宫女,在后宫花园里玩赏闲逛。

时节将近深秋,花园里已是百卉凋零,只有几株菊花和一些秋单还生意盎然。

月蘅对于秋草荻花情有独锺,偶尔看到几株秋草长得饶有情致,便命宫女撷取,捧在自己手中。

正玩赏着,突然宫女来报——

“秋妃娘娘,左将军大人参见。”

听到东潞突然进宫,月蘅心里也感到奇怪,便顾不得其它,立即召见。

“末将叩请秋妃娘娘千秋。”东潞低着头行礼,神情凝重。

月蘅见此,感觉有异,连忙问道:“东潞将军,怎么了?”

“禀秋妃娘娘,负责在春之国注意春后情况的士兵今日回报,说是春后病势严重,恐怕……恐怕命在旦夕。”

乍听此言,月蘅如遭雷殛,手中的花单不禁散落一地。

“你……你说什么?详细情形呢?快快告诉我!”她颤抖着声音问道。

“他们说,春后病得相当严重,这几日来,几位御医都已经不敢下药。如今春之国上上下下,已开始预备春后的后事,恐怕是……”

月蘅怔了片刻,突然往外疾走。

“秋妃娘娘,您上哪里去?”

东潞见她神色大变、举止失常,情急之下连忙抓住她的手腕。

“我要回春之国!我要回去看我的母亲!”

“秋妃娘娘使不得!请你不要冲动。”东潞紧紧拉住她,急出一身冷汗。

身旁的宫女见状,也赶忙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娘娘,左将军大人说得是,请您先冷静下来!”

“你们放开我,我一定要回春之国!”

“娘娘使不得!不是奴婢们敢放肆阻拦,而是娘娘真的不能回去!”那群宫女相偕跪下,情急地说。

月蘅听到这句话,倏地停止挣扎。

东潞见她不再挣扎,也立刻放开箝制她的手。

“我为什么不能回去?”她问。

“禀娘娘,依照惯例,已出嫁的公主终身不得返回故国。除非……除非那些宫女们吞吞吐吐,似乎有所忌惮,不敢直言。

“除非什么?”月蘅急得快崩溃了。

一旁的东潞代替她们说道:“除非圣上驾崩,娘娘才能再踏上故土。”

月蘅闻言,心中不禁窜起一阵凉意。

“是啊!娘娘,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您万万不能回去。如果您回去了,这是非常不吉利的事啊!希望娘娘三思!”

月蘅茫然了,怔在原地,神情空洞,像个没有生命的人偶。

将月蘅劝回凤仪宫后,东潞来到灵征面前复命。

他原就是奉了灵征的命令,将春后病危的消息传达给月蘅的。

“她的反应如何?”灵征问道。

“万分激动。本来娘娘一直坚持要立刻返回春之国,但在众人的劝说之下,如今已经冷静多了。”

灵征沉吟片刻,“嗯,没事了,你退下吧。”

“是,末将告退。”

东潞离开之后,灵征立即前往凤仪宫。

走进寝宫,只见一室昏暗,月蘅一个人坐在床沿垂泪。

他静静地来到她面前。

“你很担忧春后的安危?”

月蘅没有回答,恍若未闻。

“你想回春之国探视春后?”

月蘅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依旧沉默着。

她乍听消息时,是真的很想回春之国,然而现在,她已经不这么想了。

她不能回去、万万不能。

东潞说得对,秋之国上上下下没有人会同意她回返春之国。就算她执意回去,也没办法踏出秋之国的国土一步,因为,她这样的行为是对秋之国的国王——也就是她的夫婿大大不敬。

辨炬就是这样,她无力违抗。

何况——

她可以不爱自己的夫婿,但她不能诅咒他。虽然她真的很担心母后的情况……

不知道母后现在如何?如果她已撒手人寰,她真想随她而去……

月蘅不禁掩面而泣。

对于她的沉默以对,灵征也不以为忤。

他自行从月蘅的衣箱里翻出一件斗篷,披在她身上。

“做什么?”月蘅讶异地拾眼看着他。

“我带你回去。”他说。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灵征说要带她回春之国?这怎么可能!

“走吧。”

不顾她的迟疑和疑惑,灵征一把将她从床上拉起,往门外走去。

“等一下,你是当真的吗?”

“现在立刻出发,快马加鞭,六日之内可抵春之国边境。”

他拖着她,快步疾走。

看他丝毫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月蘅心中虽然不禁又惊又喜,但仍考虑到事情的严重性——

“你确定你可以这样一走了之?你不在,国政怎么办?”

灵征不答,拉着她直直走到东潞在宫中宿值的院落。

东潞没料到王上会亲自驾临,仓促出迎。

“王上亲临有何指示?”

“我将偕同秋妃返回春之国,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国家大事授权你和少炎处理。”

“什么!?”东潞闻言,吃了一惊。

王怎么会做出这么不妥的决定?虽说事关秋妃之母,但王这么做,未免也太过草率了!

正想出言劝止,灵征却已先开了口——

“我已经决定了,不必再多说,一切委劳你和少炎了。另外,我不在秋之国的事,万不可对外泄露。”

见王上执意如此,东潞也不能再多说什么。

“臣谨遵命。”

坐在马背上的月蘅,觉得有些不安。“这样做好吗?”

她并不是不想回去探视母后,只是灵征这般待她,让她除了受宠若惊之外,更感到万分过意不去。

“别想那么多。”

灵征拉起斗篷护住月蘅的脸,策马加速,往滚滚尘沙中驰去。

经过三天两夜毫不止息的奔驰,不仅灵征满是风尘的俊颜出现了疲态,连一直安坐在灵征怀中的月蘅也显得委顿不堪。

尽避这三天来,灵征一直以自己的身子和斗篷替她挡住沙尘和烈日,但一向娇惯了的月蘅对于这连日的奔波劳顿,实在也不能不引以为苦。

虽然如此,在这三天里,她连哼也没哼过一声。

比起自己,她更担心灵征的身子是不是能撑持得住。

一直坐在马背上虽然颠簸不适,但累了的时候,她至少还能缩在灵征怀中假寐一番:但灵征却是连日不分昼夜地策马赶路。

这样下去,他身子受得了吗?

坐在灵征怀中,月蘅担心地仰头望了望一心疾驰的灵征。

靶受到她的注视,灵征慢下马匹奔驰的速度。

“有话要说?”他问。

“休息一下,好不好?”她说,语气嗓音是出乎自己想象的柔和温婉。

“你累的话,靠在我身上睡吧!我必须赶路,再忍耐个一、两天,就可以抵达春之国了。”

连日奔波,他当然心疼月蘅会吃不消,但春后病情已经垂危,他必须尽快将月蘅送回春之国,越早越好。

“我无所谓,倒是你……”

灵征俊眉微挑,轻轻一笑。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我……”

月蘅本想说些什么,却蓦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静静地缩回他怀中。

她真的是在关心他吗?为什么呢?

其实她自己也不明白。只是直觉地,不希望见到他这么劳累……

虽然嘴上一直说要赶路,但在第四天晚上,灵征也终于在一个边城小镇暂停马蹄。

他挑了一问朴素清洁的客舍休憩。

“今天就先在这里休息一宿,明天一早再继续赶路。”

他扶着全身酸痛不已的月蘅,走进他们的房间。跟在他们身后的店小二点完菜之后,便退了出去。

“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

他不是坚持要赶路吗?难道他的身体也已经受不了了?月蘅不禁有些担忧。

“不为什么。这几天日夜兼程,我们已经可以提早一天抵达春之国,你不要太担心。”

“我知道……谢谢你。”

虽然她深切挂心着母后的病情,但也不希望因此累坏了灵征。灵征为了早日将她送回去,已经辛苦了这么多天,这一夜,她可以等。

灵征没说什么,伸手替她取上满是沙尘的斗篷,挂在屏风上。

店小二敲门将他们的饭菜送来。把菜肴一一摆放好之后,接着又挑了一桶又一桶的热水进来,倒在屏风后的大浴桶中。

“客倌,您要求的热水及食物已经准备好了,请慢用。”店小二说着,恭敬地退了出去。

“你要沐浴?”

“给你用的。你骑不惯马,这几日在马背上颠簸,想必全身骨头生疼。泡泡热水,会好些。”

没想到一向高高在上的灵征居然会为她设想得这么周到!?月蘅一时错愕得不知如何是好。

“谢谢……”过了半晌,她才讷讷地自口中吐出这两个字。

“做什么这么客气,你不是一向嚣张跋扈?突然变得这么客套,真叫我无法适应。”灵征一如往常般调侃她。

面对他明显的挑衅,月蘅此时却没有心思与他拌嘴。

她现在迫切需要的,是好好泡个澡,再好奸睡个觉,以继续明日的旅程。

她迳自转到屏风后面,宽衣解带。

“你先用膳吧,不用等我了。”她说。

灵征也无意等她,他很快地将自己的肚子填饱,然后走出房间,拿草去喂自己的爱马。

半个时辰后,他回到房间,却发现桌上那些留给月蘅的菜肴,仍丝毫未动。

她人呢?

疑惑之下,灵征走到屏风后面。

只见月蘅依然泡在水中,白皙的双臂放在浴桶边缘,头趴其上,显然已经沉沉入睡。

累成这样?灵征心里不禁一阵怜惜。

他连忙将她自已凉的水中抱出来,放到床上,拿干净的方巾为她拭干身子,再替她盖上棉被。

他得再加速行程,尽快赶到才行——

望着她疲惫不堪却仍双眉紧锁的娇颜,他想道。

历经了数日劳顿,灵征终于带着月蘅在清晨抵达春之国宫殿。

伏龙帝听闻御虎王亲驾到来,连忙率领满朝文武出宫门迎接。

将他们接人宫中之后,月蘅还来不及跟父王叙旧,就急着到后宫去探视母后。

御书房里,只有伏龙帝和御虎王二人。

“小女任性妄为,劳驾爱卿亲自送她回来探视春后,本皇心里真是深感愧疚。”

“圣上客气了,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因为小女不明是非,才会劳动卿家跑这一趟。依我说,不理她就是了,卿家身为国君,岂能因为这点小事劳累奔波?”

“长公主思母心切,这也是人之常情。”

由伏龙帝的言谈之中,灵征隐隐察觉出他对春后母女情感的淡薄,心里暗暗纳闷。不过,这是伏龙帝的家务事,他自然也不便多说些什么。

伏龙帝客套地笑了一笑。

“不过,爱卿这一趟也正来得好,本皇有一事和你商量。”

“圣上尽避吩咐。”

“御虎王和南方的朱雀王、北方的玄武王,世世代代都是我春之国的屏障,仰赖你们英勇抵御意图入侵的蛮族,我朝才得保长治久安,鼎盛不衰。然而四周蛮族不定时入侵,特别是西戎,年年来犯,所以,本皇想请问卿家,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使他们永远臣服?”

“西北蛮族横行跋扈已久,其族人好武无礼,对他们动之以情绝对无用,就算和他们订立和平共处的合约,恐怕也只是多此一举。依我之见,不如主动征讨,驱逐蛮族,以收一劳永逸之效。”

“本皇也有这个意思,只是日前秋之国才出兵成功镇压西北蛮族的蠢动,本皇担心若是此时要爱卿再度举兵,恐怕太劳动爱卿了。”

“说劳动是不敢,只是太过穷兵黩武于民有所不宜。正如圣上所说,西北战事日前方歇,短时间之内确实不应再度举兵。”

“此事本皇不急,就听凭爱卿主张吧。”

“入冬之后,戎族因抢夺粮食,往往会侵扰西北居民的家园,为了避免这样的伤害,最晚冬正月之前我会出兵。”

“这真是太好了,这回爱卿要亲征吗?”

“嗯,我决定亲征,让西戎的首领们在我面前俯首称臣。”他自信地说。

其实不用等到伏龙帝提起,他早就有彻底驱除西戎蛮族的打算,毕竟西戎的强横霸行,已对他们秋之国的百姓造成困扰。

“不愧是本皇最信任的卿家,此事就有劳爱卿,功成之后,本皇大大有赏!”伏龙帝满意地直点头。

“多谢圣上。”灵征客套地说。

之后伏龙帝又和他聊一些治国方策等等,几乎无所不谈。

虽然表面和伏龙帝应对,灵征却—心只想着月蘅。

希望见到春后之后,她不要过度哀伤才好。

深秋十月,春后薨逝。

春后重病已久,她的不治早在众人意料之中;然而这样的消息—传出,还是使得举国悲伤。

春之国早已明白春后这次的病恐无痊愈的机会,所以自从春后重病以来,宫里就已经开始暗中筹备她的后事,务使这位高贵女性的最后一程,也是典雅隆重。

在停尸七日之后,伏龙帝亲自为故后举行盛大庄严的丧礼,然后将她葬于皇陵。

此次仪式之奢华隆重,在春之国简直可说是史无前例,令世人叹为观止。在典礼结束后好几天,依旧是春之国众官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

但这一切虚荣,月蘅都不看在眼里。

自从她来到春之国之后,日夜随侍在春后?前,伤痛悲戚。直到春后薨逝,她已经悲伤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能在一旁,看着众人为她母后更衣人殓。

春后停尸期间,她也整整七天末合过眼。不说话,也不哭泣,整个人宛若行尸走肉一般。

众人为她的身体状况忧心不已,却无可奈何。

春后风光大葬的那一天,她在灵前克尽礼仪,处处表现得恰如其分。

就在伏龙帝和百官众人暗暗赞赏她识礼从容的时候,只有灵征清楚地看到她眼里无止境的伤痛。

春后的死,仿佛也带走了她的灵魂。

典礼结束,春后归葬之后,月蘅昏倒了,慌得众人连忙延医诊治。

三天之后,她醒过来,将一大群紧随在她身边服侍照料的人们遣了出去。自己待在偌大的寝宫,彷佛这世上也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昏迷的这三天,因为她身边随时都聚集着一堆热心照顾她的妃嫔和宫女,所以灵征并没有去看她。一直到众人都散去,他才再度踏进月蘅的寝宫。

那原本装饰得金碧辉煌、典雅无比的寝殿,如今敛去一切繁华,只余一片缟素。

四下触眼的白,令人仿佛走入雪地一般。

月蘅孤伶伶地坐在床沿,也是一身如雪。

灵征向她走近,看见她原本就不甚丰腴的身子,如今更加清瘦;憔悴的容颜,更带着令人怜惜的苍白。

怎么消瘦成这样呀……灵征眼眸一黯,心中闪过不舍。

他站在她身边,伸手轻拍她的肩。

月蘅转过头来,抬起眼。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流干的泪,在看见来者的那一瞬间,溃然决堤。

不知为什么,此刻她看见灵征,竟有一种看见亲人的感觉,那么温馨而安全。

“母后死了。”她说。

这是春后薨逝之后,她第一次开口。

她茫然地望着灵征,像个无助的孩子。

灵征不舍地抱住她,轻抚着她因为憔悴而显得枯干的长发:心疼不已。

她是如此地柔弱纤细,怎么承受得起这样的伤悲?灵征闭起眼,不禁叹息。

月蘅伸手环抱着他,伏在他怀里,突然放声痛哭。

“我以为……我已经……哭不出来……”她抽抽噎噎地说。

“我知道你很难过,尽量哭吧!”

“母后……母后死了……”

“今后,你还有我,我会代替春后照顾你的。”他拍拍她因为哭泣而抽搐不已的背,温柔地说。

他所认识的月蘅,一向是坚强的。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这么脆弱无助的样子。原来,她的坚强只是表面,实际上,她也不过是个需要人家疼惜照料的女孩。

无法言喻的伤悲,在他宽大温暖的怀抱里尽数化为泪水。

月蘅尽情地哭泣,不知哭了多久,竟累得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当灵征察觉的时候,她脸上犹带着末干的泪水。

他轻轻替她拭去,低头在她锁紧的眉间吻了一下。

正想把她放到床上让她好好休息,却发现月蘅虽然睡着了,双手却仍紧抱着他不放。

见她这样赖在他身上,灵征温柔地微微笑。

他索性爬上床,倚靠层迭的枕头和锦被,陪着她一起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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