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堤三月水溶溶,背归鸿,去吴中,回首澎城,清泗与淮通。
离开海边古堡的日子,已堆积成为一段过去。季节从春天进入夏天,明天变成昨天,周旁的景物随时在变化,大地的颜色也时刻在改妆。
每个人,每处风景,都随著季节的变化而显得光彩夺目,五颜六色。只有我,我的心情,色彩静止在角落里不动。
春天过去了也好。我讨厌明媚的春光;讨厌春日的鸟语花香,莺啼婉转;讨厌徐徐的春风吹来的轻柔醉人。
我更讨厌那满山开得嫣红姹紫的花娇。
但是,夏天才刚来探访,春风仍殷勤的吹著,远山也还是含笑。开窗仍见春光,关窗依旧会渗进残送的春风。可是啊——管我和泪折残红,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春天过去了也好,我讨厌无人携手,那独赏春景的凄凉——寄我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
阴阳两隔,隔著那一座叹息桥——奈何啊!奈何!
J是否喝了那孟婆汤,而忘了这一世的魂?是否沾了忘川水,而记不起这一世的情?
任时光自身畔流逝,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沾染你的色彩——离歌翻了新阙,一曲却叫肠寸结。歌声那么甜美,为何还是如此催泪牵肠?
我匆匆的离开家,逃离了那些无奈的包围。
春景代冬寒,夏艳再替春光,我仍浸婬在失去J的哀伤中。每晚睡到中夜,梦到他坠崖的情景惊醒而起,拥著他躺眠过的被,冷汗还是那样虚恍的流了全身。
尽避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七年相依相守的日子在脑海里烙印得那么深,我是那么习惯他的存在,而今幽明殊隔,换心为心,始知相忆海样深。
街道上总是成影成双,一左便称—右,—前便封—后。这情景并不会使我感伤,只是常常,我会想起在古堡时的日子。
人间实在太热闹了。不仅灯光辉煌,而且触景灿烂。
我走过一条服饰街。夜市的灯彩才结起,前方各店几乎皆将衣饰摆到骑楼来,各国的模特儿佳丽盈盈的对著来往行人温柔的微笑,胸前的标价上千欺万。
有一家店在店门口架了一个高梯,红底白字的字联垂吊在两旁,触目惊心的几个大字在上头:跳楼大拍卖。高梯上站了一个人,手持麦克风竭力的嘶声喊叫:“来!来!来!小姐、女士、太太们!不要匆匆走,请往里面走!百货公司里的正品,本店通通打对折!我们要钱不要货,要货就难过!进来挑挑看,喜欢就带走!来喔!快喔!错过了你就缓筢悔得跳楼!……”
这声音好熟!
我正想绕到马路,躲过聚在那家店的骑楼前摊位上挑三捡四的人潮,听到这声音,不禁凑进前去。
“来喔!快点过来挑挑看……那件算你八百就好!你看那个MARK,名家设计的!这种价钱别家买不到的!——来喔!本日跳楼大拍卖……”
拿麦克风的男子,一边卖力的吆喝招揽顾客,一边低头和两旁的顾客抬价讲价,头顶几乎快触到的电光热,照得他头上恍恍生著白烟。
“名伦!”我走近,看清楚是他,忍不住出声喊了他。
“盼盼!”他忘了把麦克风关上,整条街的人都莫名的抬头看他。
“你来得正好!”他赶紧把麦克风关掉。“帮我收钱管帐,顺便招呼另一摊的顾客。”
他跳下高梯,不由分说把我拉到店里去,又解下缠在他腰上的钱包丢给我。
“这个摊位的衣服全部特价四百九十九元,很好记的。拜托你了!”他把我拉到摊前说。
然后他又站上高梯,打开麦克风,扯著嗓子大喊起来:“来喔!牺牲大拍卖!不怕你不买,就怕你不来!长的、宽的、短的、窄的,通通打五折!……”
“小姐,这件多少钱?有没有别的花样?”
一张张的脸,出油的、冒汗的、擦粉的、掉了胭脂的,纷纷向我叠压过来。我来不及思考,面对著一张张的脸,开始感到压迫起来,应答的声音小而无力,几几乎乎要被周围嘈杂的声音,欺迫得神经衰弱。
“小姐?”有个女客不耐烦的追问,她嫌我的声音太小了,听不见。
我失神了一会,看她丢下衣服转身走开。我转头看了姜名伦一眼,他还是卖力地扯著嗓子嘶吼著。
我又瞪著摊子失神了一会,看著顾客一个个带著不满的神情转身走开。突然,我听见自己大声说:
“小姐们!饼来挑挑看你喜欢的!来迟了没货你缓筢悔的!本店今天特价大拍卖,本摊本桿一律四百九十九元!进来挑挑看!我们要钱不要货,要货就难过!”
人群复又围拢过来。姜名伦停止吼叫,呆看了我一会。我匆匆对他一笑,就赶紧回神忙著对付手挑嘴嫌的女客们。慢慢的,我也被人气和电光热逼出了一身汗。
这样一晚下来,从夜灯初张,到更深收摊,我的喉咙也吼的差不多了。
收店后,领了当晚的工资,我们并肩离开到大街。
“辛苦了!”他说:“没想到你这么有『潜力』!”他笑著开起玩笑。
“是啊!我也没想到我的韧性居然那么强,十足的杂草本色。”我仰头迎著深夜的清风晃晃脑袋,想甩掉一些刚刚在人群环伺下沾染到的燥热。
他瞅著我,走向路边的摊子,后面是—家火锅店。
“肚子饿了吧?我请你吃饭。”
“不用了!怎么好意思——”
“你以为我想请你吃什么?”他似笑非笑的盯著我,拉著我在摊子前坐下来。
“老板,来两晚馄饨面,切一盘小菜。”他吆喝著正在另一头忙的小摊老板说。
“马上来!”老板清脆的答应。
原来是路边摊,我还以为……我哑然失笑。
“你以为我要请你吃火锅对不对?”他笑问。
我微笑点头。
“失望了?”他又问。
我摇头,想著不禁又笑出来。
“对了!哪!这是你的份!”他掏出钱,把刚刚领的工资分一半给我,
“做什么?”我看著钱,觉得莫名其妙。
老板把面和小菜端上,他拆了免洗筷子,挟吞了一口面说:
“今天晚上你帮了大忙,那一份是你的工资。”
我把钱推回去他的桌前。
“我不能拿。我是去帮忙的,不是去赚钱;再说,服饰店的老板只付了你一份工资。”
“我又转雇了你,分担我一半的工作,所以,这一半是你的。”他把钱推到我的筷子旁。
“名伦,你这是做什么嘛!”我叹口气。
“拿著吧!一个人过日子,处处要用钱!”他仍然坚持。
“你是不是听咏薇说了什么?”
他不回答,呼噜的吃著面,说:
“还不快吃!面都快放凉了。”
我拿起筷子,举在半空中,正想挟面入口,又颓然放弃,说:
“如果你真的听了咏薇说什么,那你应该知道,我有赞助人照顾我的——”
“那种钱能不拿就不要拿!”他的声音很严肃,严厉的打断我的话。“靠著别人给的钱过生活,永远也不能独立!出卖自己不说,到时候被抛弃了怎么办?”
我没有仔细听完他的话,思绪不停得回溯到在孤儿院那些日子里,依靠别人的施舍恩惠过日子的情况。
“盼盼!”名伦叫醒我,把钱塞给我。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把钱收入口袋。
馄饨面的热气已消散,只余下微温。我很快的吃了几口,边听他说:
“其实啊!还是自己摆摊子利润比较多,不过也比较麻烦。切货、批货都是问题,被警察追赶也是麻烦;而且,还要承担货卖不出去的风险!”
“像今晚这样帮店家看店不好吗?”我喝了一口汤。
“不划算!”他低头喝汤,手伸著筷子摇著。“时间被绑得太长,投资报酬率却太少。通常我都自己摆摊,而不帮店家看店,今晚是因为那老板是在同—处中盘批货认识的朋友,他店里临时缺少人手,请我帮忙,我才去的。”
“名伦,你这样又兼家教,又帮教授作研究,还要摆地摊赚钱——忙得过来吗?你家里……”我问得迟疑。
“我乡下家里只剩一个老女乃女乃,养大我已经够辛苦了,我怎么忍心再拖累她。再说,我长这么大了,赚钱养活自己,念书缴学费,也是应该的,那本来就是我自己的责任。”
“可是,你这样——”
“你别担心!”他冲我一笑,把碗底的汤喝光。
我匆匆把面吃光,在一旁等他付好帐。
“老板,多少钱?”
“一百二十块。”老板约略看了看桌面说。
“一百二十块?又涨价了?”名伦一付被坑了的表情。
“没办法喽!”老板也是一脸的无奈。“青菜要涨,肉价也要涨,瓦斯、水费、电费、房租什么杂七杂八的通通都要涨,我不涨行吗?”
岸完帐离开,名伦抛玩著找来的铜板,边说:
“穷老百姓的生活就是这样,薪水的调幅和水平永远赶不上物价的狂飙和涨速。然后,终於有一天让通货膨胀给压垮。”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事实上,我一直没有经受过那种生活压力。在孤儿院时,虽然有一顿饿一顿,毕竟还是不曾那样直接面对过生活的压力;跟著J一起生活后,更不曾考虑过金钱的问题;就连现在,秦英夫每个月汇给我的生活费,也足以让我过著优裕的生活。
“面对生活的压力后,你会发现,金钱的魔力实在很伟大。有人甘愿为它出卖自尊,出卖自我,甚至毫无廉耻羞辱之心,如神般对它膜拜。”他说著,意味深长的看我一眼,我却不懂那一眼的意思。
“拜金有什么不好?”我不同意他那种仁义道德观,好像爱钱就是罪大恶极的事似的。“既不偷盗,也不抢夺,出卖自己劳力心智赚来的钱,我爱把它供在供桌上,天天膜拜,又有谁管得著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盼盼!”
有人叫我,我回头。后头雪儿笑盈盈的,身旁挽著一名中年男子。
“雪儿!”我有点惊讶。偏过头,却发现名伦微露出轻蔑的撇过头。
“盼盼!”雪儿的热情只对我。“我跟你介绍,这是我朋友,姓王。我们正要去吃消夜,要不要一起来?”
西装笔挺的王先生礼貌的和我及名伦打招呼,也殷勤的邀请我们共席。
“谢谢你们的美意,不过,我们刚刚才吃过,不打扰了!”我说。
“走吧!盼盼,时间很晚了!”名伦毫不管礼数的催著我,而且人也往前先走了几步。
“我和名伦先回去了,雪儿。晚安!”我匆匆的别过雪儿和王先生,赶上名伦的脚步。
脚步声卡卡答答的,极有默契的伴奏著沈默。暮春夜天依旧吹凉,先前被人群环伺的燥热,已消散在空气中。
“我跟雪儿认识已经不是一两天了。”名伦突然打破沈静说:“虽然平常她都是一副目中无人,骄傲的姿态,但我一直认为她是个好女孩,直到她认识了那个姓王的。刚刚你也看到了,那姓王的年纪都可以当她父亲了,我劝过她太多次了,她就是不听,执迷不悟,简直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呆!”
“名伦,我不认为年龄的差距是感情的阻碍,相恋是没有任何立场的,这世上没有不可以爱的人。”我专心的数著走了几步的脚程,跨步的交替流速中,又想起了在古堡的岁月,想起了J。
“哦?你认为出卖自己是一种爱?像雪儿那样,贪图物质享受,为了钱,而甘愿被个年纪足可当自己父亲的富商娇藏著,那就是爱?”
“名伦,我说过了,我不认为年龄是个障碍,也不认为爱上年纪比自己大的人就是罪恶。雪儿和王先生如果真心相爱,那有什么不可以的?”
“我的重点不在年龄!”他刹住脚步,狠狠的转头盯著我。“如果,对方是个有家室的人呢?这样也算是爱吗?或者用偷情比较恰当吧!他贪图的根本就是雪儿的美貌和青春,雪儿还蠢得以为那就是爱,心甘情愿的被豢养——”
“豢养?”我慌乱的看著他,顿失主意。他用了这么重的话批评雪儿!
“没错!那个姓王的根本就是以养宠物的心态在对待雪儿,想到的时候才会哄哄抱抱。而雪儿呢?为了钱,便那样不惜出卖自尊——”
“等等!你刚刚说,雪儿以为他爱她的,是爱情——”
“那是刚开始的时候吧!”名伦双手插入口袋,两侧的肩膀都垂了下来。“刚开始,她或许是为了爱,心甘情愿的被豢养。可是现在——谁知道!”
“你就是因为这样,才常常和她过不去?”
“我一直想劝她回头,她偏偏不听,自甘堕落——”他突然又回头看我,声音放得很柔。“你千万别像她那样!我可以帮你介绍工作,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你,别再跟对方拿那种钱!”
“那种钱?”我疑惑的思量他的神色,恍然大悟他先前看我的那意味深长的一眼。
我失笑摇头,忍住笑声说:
“我是有赞助人没错,可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不相信,倔强的说:
“如果没有特殊的关系,没有人会平白拿钱出来给别人的。更何况是男人拿钱给女人,这种关系更暧昧。”
“是吗?对於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你的脑袋里真的只有这么简单的公式,没有更复杂、不同意义的演进关系吗?”我瞪著他,莫名其妙的有股怒焰在冒火。
“那你说,有什么更好的理由?”他也瞪著我,簇簇的火苗在瞳孔燃烧。
奇怪!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他生气?是因为被误会吗?
“我想我没有必要对你解释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越过他,往前笔直走去。
他抓住我,用力——几乎是想折断——的扭著我的手腕,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他说:
“不行!我不能让你变成第二个雪儿!”
“放开我!你没有资格主宰别人的生活!雪儿或许不该跟有家室的人来往,可是那并不表示,你就有那个资格谴责她,左右她的意志行动。你不能光凭自己那一套道德标准,算计好的公式强套在别人的身上!”
“盼盼!我不相信你是那种女孩,自甘作贱——”
“住口!我怎么过日子是我的自由,不需要你的干涉!”
“随便你!贪慕虚荣,最后的下场只有任人玩弄!”他用力甩开我,自己大步走开。
我被他甩丢的力量,抛退了好几步,重心不稳的跌倒在地上。
有个人亲切的扶我起来。
“谢谢。”我狼狈的拍整皱乱的衣服。
“咦?你不是关小姐吗?”
这时我才把视线调向伸手扶我一把的这个人。一身事业成功的气质,看起来很昂贵的西装,中年男子成熟自信的魅力……
我不记得在那里见过这个人。
我的表情一定显露出了我对他的陌生,他露出迷人的微笑,潇洒的以手轻触额,带点神秘的味道说:
“你忘了?我是范尚伦,秦先生的律师。”
原来是他!
J坠崖后,他曾到过古堡二次,最后送我到秦英夫那里的也是他,我竟然对他毫无印象。
“你好!范律师。”我轻声打个招呼,眼神一转,看到了他身后几步远,一个和我相仿年纪,但装扮、神态,华贵且成熟,超出我甚多的女孩。
范尚伦态度从容,笑得殷勤迷人。他看看夜色,上前一步说:
“你住在那里?我送你回去。看样子,你好像被你的同伴丢下了!”
“谢谢!不敢麻烦范律师。再见!”我一口回绝他的好意。事实上,我并不认为在他的迷人的微笑里,存有任何诚心的好意。
那只是随口的礼貌殷勤,一种社交的敷衍,我如果真的蠢到接受那种好意,只怕连我自己都会觉得自己呆得可怜。
我走得并不急,脚步很缓,他也没有追上来。然而——大概是风的关系,我觉得背后有东西在追我,寒寒的。我鼓足勇气回头——范尚伦含笑非笑,令人玩味的表情,正目送著我离开。
那是一种感异趣的阴沈。我加快脚步拐过街口,走得太急,两脚交绊,跌倒在地上。我在地上休止了一会,确定没有人接近了,才缓缓起身,慢慢地走回公寓。
爬过了五层楼的楼梯,总算到了顶楼。顶楼一片黑,我打开灯,灯不亮。
我模索著到门口,模索著开门,一只手横挡在我面前。
“在你进去之前,请先接受我的道歉。”名伦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我找咏薇问清楚了。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他接著说:“你为什么不解释清楚?其实,我那样批评你,我自己心里也不好过。盼盼,对不起!”
“算了!你也没错,我知道,你那是为我好。”我心平气和的说。
“你原谅我了?”
“没什么原不原谅,我说过了,你并没有错!”
“那么……”
他伸出手,我也伸出手。他把它握入掌中,误会冰释,我们又重是这顶楼风风雨雨的好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