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是谁?
走进主题公园的大门已经好久了,关雅彦仍是忍不住频频地回头张望。那穿着旧款礼服的女子傻呆呆站在公园门口的石狮子旁边,闭眼流泪。
难道她是从神经病医院里跑出来的吗?方才莫名其妙就热情有力地拉住他狂奔,然后像个白痴似的跌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再然后很凶猛地把个什么奇怪的东西丢进狮子嘴里——如果这些都还不算夸张,那么,最要命的还在后头呢——她竟然主动凑上前要吻他?!
必雅彦猛地神色一凛,怎么回事?回想起方才她淌着鼻涕想吻他的那个画面,他的心房……竟然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他用力地吁口气,想疏解身体的紧绷感。这时,身边的何琢莹凑了上来,用涂着粘腻唇彩的红樱唇,轻轻啃咬他的耳垂,“雅彦,谢谢你给我的惊喜,我很喜欢今晚的焰火,感觉好浪漫呢……”
什么?她竟以为今晚的焰火表演是特意为她举办的吗?天,真是够自作聪明的了。关雅彦伸手抓了抓过于密实的上衣领口,突然之间,身体的紧绷感消失,烦躁的感觉袭上心头。
忍受着手臂上满是汗意的缠绕,他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奇怪女子先前站立的地方——
门口处,造型威武的石狮子仍在,女人却已经走了。
必雅彦轻吁口气。不知为什么,他有点失望。
斑架道路上,蓝绿色的计程车飞驰着。
夏悠凉颓然地靠着后排椅背,闭着眼。窗外天色逐渐转为深深的浓黑,一如她的心,疲惫地被绝望占满。
前排司机见她脸上挂着残余的泪迹,也识相地放弃和她搭话了,只是静静拧开了收音机。
七点半了,AM调频里播放本市新闻,一个男子用严肃的声音播报:“本市房地产大亨展鹏的独生子,今年二十九岁的社交新宠展晖,于今天傍晚六时六分在市郊家中游泳池溺水身亡。由于溺水时周围并没有任何看护和救生员,因此受害人被发现时,心脏已经停跳约数十分,后经送市医院抢救无效,于傍晚六时四十七分正式宣告死亡。本栏目组也希望借此事件提醒各位市民,夏季是游泳溺毙事故的高发时段,各位市民在游泳时一定要做好防御工作……”
什么?!展晖他……夏悠凉猛地用手捂住嘴,强自抑下忍不住溢出口中的呜咽,他果然……还是选择逃到那个不为人知的荒芜世界中去了吗?所以,在现实的世界里,在大凡人的眼里,他……该是死了。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梦来的,只是随着静止的时间再度恢复前进,那掉入时间缝隙中的记忆被填平,她和雅彦的爱……也一笔勾销了。
一年后
晴朗朗的炎夏,天空蔚蓝,阳光又亮又热,像发条橙一般烤着大地。
这么热的天气,正午十二点大太阳最嚣张的时段,户外活动本来就令人谈之色变避之不及,而像夏悠凉和X先生这样坐在星巴克的户外绿椅上喝咖啡谈天,则更是匪夷所思了。
夏悠凉神情懒散,之所以叫面前这个男人“X先生”,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因为——这一年来她实在相过太多次亲,而没有一个能令她记住,于是她就在心里默默地给每个男人加上首字母编号,由A到Z,只要唱一唱字母歌,就数得出她糟糕的相亲经历。
今天这个X先生,和她是初次见面,人长得敦厚老实,才三十来岁头顶发线就有一路往后走的趋势,看得出是必须要靠相亲才能找到女朋友的那类男子。
不过,夏悠凉很肯定,这个X见过她一次,就不会打算再见第二次。
因为,在接下来的三分钟里,她会自然流畅地说出以下这段话:“X先生,听说你是名校毕业的硕士生吧?在外企也做了这么多年,想必房子和车子早就已经齐备了哦?你知道,现在这个社会竞争很激烈,女生在职场上要打碎玻璃天花板往上升很难,所以我的打算是结婚后立刻辞职做家庭主妇。要实现这个愿望,结婚对象的条件很重要,除了还房贷和养车,还要养得起老婆才算合格的现代都市男性,你说是吗?”
然后,如果不出她所料,X先生的眼角会微微抽搐,他那光溜溜的宽阔前额,会因为泛出汗意而更加反光。
如果直到这时候他还坚强地忍着没跑的话,她还会追加一段致命的,“我知道很多男性会要求太太擅长家务,如果是做全职主妇的话更得家务全包。不过我完全反对这种观点,我觉得男人把女人娶进门就是要用来宠的,家务的话可以雇人做,不然先生做也可以,太太不会做不想做就不要勉强。”
按照她的经验,听完这一句话,多数男人会口吐白沫,严重一点的还会当场起立逃跑。
但是——要是这样X先生还不走的话,她当然也不介意继续和他聊:“X先生喜欢名牌吗?我可是很喜欢哦,最爱就是ESCADA。啊,对了,最近PLAZA66又进了一批新货,我们一起叫车子过去看一看可好?不过他们那里有几家银行的卡刷不出,X先生您应该在多家银行都有办卡吧?嗯,这样就不怕了。”
听到这样“热情有劲”的邀请,即便是圣人也逃得无影无踪了。
丙然,十五分钟以后,夏悠凉轻松解决了X先生,独自一人离开星巴克,在炎热泛白的水门汀街道上闲晃。
她觉得自己的悟性很好,忘性很大。这一年来,她没有再想起关雅彦和展晖,或那栋别墅里的任何人。
醒了就是醒了,忘了就是忘了。她不能强迫雅彦把她记起来,他与她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本就不应该走到一块儿。也许只有在异次元空间里,没金钱世俗打扰,他这样的富家子和她这样的平凡女才可能有交集。可现实不比理想,她知道自己应该待的位置——离他远远的。
她也知道雅彦应该待的位置。这一年来她经常在电视上看见他和本地名媛何琢莹分分合合的消息,目前最新的版本是他们又复合了,而且爱得如火如荼,正在筹备婚礼。想必到时候百万富翁主题公园又会被拿来举行世纪婚礼了呵。
只是,她这样的小虾米拿不到邀请函,没法去观礼了……想到这里,她眼色一黯,突然觉得鼻头湿湿的,喉间涩涩的。
她想,她只是感冒了,不是想哭,不是伤心。
夏悠凉揉揉眼,顺便也揉掉心头的负面情绪,昂起头,继续往前走。
路过街角的一家花店时,她顺手买了一束沾水的小白菊。她忘性再大也记得,展晖是在去年夏天的这一天离开的。
有些迟缓的脚步,顿了几顿,终于还是朝着百万富翁主题公园的方向移动而去。
悠凉告诉自己,她并不是太想见关雅彦才去的,只是想对已在另一个世界的昔日伙伴道声“一切安好”。
“关雅彦!你这什么意思?!”
斑级泰国餐厅“FACE”的红色包房内,一杯冰水被泼到男人脸上,英俊黝黑的男子伸出手来,缓缓抹掉脸上水滴,原本还算平和的笑容里,淡淡浮上一抹发怒之前的阴沉。
“琢莹,闹够了吗?”他轻轻一撇唇。嗓音低沉,像安抚使小性子的情人。
傍他这么一叫,何琢莹顿时红了眼睛,“你太过分了!什么叫‘绝对不会和我结婚’?现在消息都放出去了,全市的记者都知道了你才说不想结婚?你叫我怎么办?!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面子该往哪儿摆?”
“琢莹,嘘……”雅彦将手指压上唇瓣,望着女伴的眼中已全是冷漠,“我就是太给你面子,才一直对记者保持沉默。琢莹,记得吗?我们分手了,一年以前就分手了。”他好心地提醒她。
何琢莹的俏脸蓦地涨红,尴尬了,“我、我没同意分手,全是你单方面想……”
“琢莹。”雅彦微微加重声音,“当一个人单方面想分手,而且正式提出分手,那么——这段关系就叫结束了。你不能再强迫我和你交往,而事实上——你已经强迫了一年了。现在我说,够了,明白吗?”自始至终,他的声音都平稳温柔,但语气中的坚定,不言自喻。
说完了这席话,他不再留恋地起身,倾身迎向呆愣的何琢莹,在她的额头上印下最后一个吻,“乖,别再和记者乱说话,我不想再听到什么我们要结婚之类的愚人节笑话在这个城市里传播。”
“等等!雅彦!”何琢莹气急败坏地抓起桌上的餐巾扔他,企图挽留他决绝而去的势子,“雅彦你变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以前你对我很好!你很爱我的!”
必雅彦没有回头。是的,他变了,自从一年前的那个夜晚,多年至交好友展晖被溺毙在自家游泳池里,他突然明了了自己的生活一直是多么的不愉快。
那天过后,他立即向何琢莹提出分手,这辈子从没这么坚定过。因为好友的悲剧让他看到:人生苦短,他要活得快乐,活得自由。
何琢莹纠缠了他整整一年,但有一个诡异的梦境,却是比他烦人的旧女友更频繁地……出现在他每一夜的睡眠中。
在梦里,那女孩一直和他在一起。他觉得背上有火烧火燎的痛,然后就听到那女孩在哭泣,感觉到她轻柔的指月复缓缓游弋在他背部伤口处,怜爱地、温柔地轻抚,叫他几乎忍不住要爱上那碰触。
后来,她用一把银亮的瑞士军刀,轻轻地、带着颤抖地划过他的背部肌肤。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只觉得那梦境中的痛,在现实中仿佛感同身受……
同样的梦重复做到第一千零一次,感觉都会变得诡异起来。在梦里,他渐渐地对那女孩感兴趣,渐渐迷恋她的陪伴,渐渐爱上她的气味和存在感,甚至偶尔在白天,都会恍惚地想着她。
他一直有个愿望,想看看那女孩的样子。
有一搭没一搭地回想着昨夜的梦境,关雅彦走出FACE餐厅,在路边打电话召司机开车前来,送他前往百万富翁主题公园。
今天是好友展晖离世一周年的忌日,他想一个人静静地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