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镜花缘 第十章

饼了一两天,她独自来到李家旧居。

建筑工人正在进行装修工作,实验室部分已被拆掉一半,像个舞台,一边毫无遮掩,观众一目了然。

之洋走近。

堡人抬起头来,诧异问:“找人?小姐。”

之洋点点头。

“旧屋主早已搬走,新屋主尚未搬来,小姐,你找的是谁?”

之洋问:“我可以到处看看吗?”

“小姐,地盘又沙又石又有钉子,你要万分小心。”

“我知道,给我三分钟,我立刻走。”

堡人扬扬手,“我可没看见你。”

“我明白。”

之洋轻轻走进屋子完整的另一边,那间小小储物室还在,门虚掩着,之洋去拉开门,里边飞出一只乌鸦,哑哑连声,拍着翅膀冲上天空。

储物室内那张椅子已经搬走,之洋无限欷歔,低头沉吟。

她不愿离开那个废墟,不久将来,这里会改建为一个网球场,再也找不到昔日实验室的踪迹,谁会想到,这曾经一度,是林之洋寻梦的地方。

她目光落在一只架子上,这不就是教授搁放那具仪器的地方吗?机器已经搬走,可是还留着若干杂物。

之洋正欲查看,忽然听得有人吆喝:“喂你,地盘重地不得入内,快走,危险。”

之洋匆忙间拾起一只扁盒放进袋里才转头过来赔笑,“我马上就走。”

堡人走过来赶人,“小姐,这全是为你好,铲泥机很快要开过来,请速速离开。”

两个戴头盔穿长靴的工人眼若铜铃似盯地着她,之洋知难而退。

临上车前再回头,正好看到推土机“轰隆”一声把整堵墙推倒,尘土飞扬。

之洋走了。

回到家,取出扁盒,抹干净,打开,发觉盒内放着几只普通电脑记录磁碟。

之洋把它们试放进私人电脑中,发觉适用,于是按钮,想看看记录着教授何种实验。

荧屏上只有一片抖动的芝麻黑白点。

之洋叹口气,原来只是废物。

罢想关掉电脑,忽见杂乱画面。

之洋全神贯注凝视映象,呵,是教授本人。

他在实验室中踱步徘徊,他低着头这样说:“这项实验虽然简单,却可以使人的思维进入梦想境界。”

荧幕上的李梅竺比真实的他年轻,记录片断一定是在数年之前拍摄。

“一直以来,人类对于梦境有着不可思议的憧憬,又说,人生如梦,或是,调怅旧欢如梦,许多真实的事,一旦过去,毫无踪迹,真像一场梦似。”

之洋听到这里,叹口气,教授说得太正确。

“我们之所以觉得过去的事像梦,因为记忆平面没有真实立体感,假使能纠正这一点,梦境可以变得像真的一样。”

之洋当然明白,她从头到尾,便是在真的梦境里见过李梅竺。

李梅竺忽然笑了,“偶然做个把好梦,有益身心。”

之洋低下头。

教授接着说:“真实世界里得不到满足,在梦中寻找慰藉,又有什么不对呢?受欢迎的小说与电影,都使读者观众有代人感,将来,我研究的机器,也会有这种效果……”

映像中断。

之洋再查看别的磁碟,全属空白,之洋醒悟到适才片断是唯一的残余部分。

她坐在沙发上沉思,累极入睡。

“妈妈,妈妈。”

咦,谁在叫妈妈?

之洋睁开双眼,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走到她面前,短发、圆脸,有一双晶莹大眼睛,蹲在她脚下,“妈妈。”

之洋讶异说:“你认错人了。”

那女孩赔笑,“妈妈生我气。”

“你叫我妈妈?”

“正是,”女孩笑,“你不是我妈妈又是谁?”

之洋忍不住说:“我哪来这么大的女儿,真有这种福气,求之不得。”

她伸出手去,本来想握住那女孩的手,可是之洋呆住了,她看到自己的手又干又皱,这简直是老妇人的手!

之洋接着模自己的脸,发觉面皮松弛,与双手十分配对,这才醒悟到她已经老了。

她看着女孩子说:“时间过得真快,囡囡。”

那女孩答:“你们老喜欢那样说。”

“过来让妈妈看清楚你。”

“是,妈妈。”

之洋正搂着女儿肩膀,梦醒了。

苏志聪问:“你怎么累得靠椅子上就可熟睡?”

之洋茫然。

志聪担心,“身体没怎么样吧?”

“我梦见我们的女儿。”

“是吗,”苏志聪很高兴,“体重多少?”

“志聪,她不是婴儿,她已是个少女。”

志聪一怔,“你倒想,甫见女儿已是成年人,少却多少眠干睡湿学步学语琐碎烦恼。”

之洋也笑了,低头不语。

“既然女儿也见过了,也该结婚了。”

之洋没有回答他。

“女儿像谁?”苏志聪又问。

之洋理直气壮,“当然像我。”

志聪看着她,“也似你这般喜欢胡思乱想吗?”

“胡说,我这个人实事求是,经济实惠,脚踏实地,且又肯说肯做,不要乱把罪名加诸我身。”

志聪见她一张嘴讲了那么多,知道之洋没有心事,或是,他所知道的那宗心事,已经减至最低。

可是之洋不那样想,她与好友诉苦。

“受过一次伤,老觉得自己是残缺之身。”

时珍看看她,“表面上看,也不觉得少了什么。”

“像是在路上走着无故被人打一巴掌推倒在地,别说是途人,连自己都觉得会不会是品行不端,自取其辱。”

“是会有这种感觉的?会不会是我不对劲呢?否则,他怎么光挑我来侮辱伤害呢?”

“所以,即使你忘了那个人那件事,那种受辱的阴影还是会影响将来生活。”

“你的感觉如何?”

“时珍,我觉得我无法控制与志聪之间的感情,他迟早会发觉我的缺点,弃我而去。”

时珍看着她,“说得那么复杂干什么?你的意思是:你失过恋,你自卑,你缺乏信心。”

“是是是,我表达能力差,对不起。”

“时间治愈一切伤痕,当你有了家庭,信心自然会从头凝聚。”

“曾国峰为何伤害我?”

“这种笨人做事有什么理由可言。”时珍异常讨厌他,“他想找更好的,可是现在事实胜于雄辩,他根本好歹不分。”

之洋低下头,“我仍然心虚。”

“再过一段日子,自然平复。”

“多久?”

“你?十年、二十年。”时珍十分了解。

“哗,”之洋差点昏厥,“那么久?”

“那是你,换了是我,三五个月就丢脑后。”

“可是记忆会悄悄爬入窗户,爬进脑海。”

“有能力拾起过去,嗟叹一番,也是享受了,只有离了水深火热上了岸的人才能那样做。”

“是,”之洋承认,“如果不是与志聪在一起,我不会再提此人。”

“你现在得到更好的,当然可以把从前不幸遭遇拿出来细细感慨。”

之洋低下头笑了。

时珍忽然说:“之洋,至今你未曾透露,曾国峰缘何与你分手。”

之洋讶异,“刚才你不是说了吗?”

“是什么?”时珍愕然。

“不因一件事一个人一句话,而是他笼统认为我配不上他:身份、职业、收入、品貌、年纪、家庭背景,社会地位……他应得到更好的。”

“既然如此,当初为何同你在一起?”

“寂寞,也许。”

“可幸苏志聪不是那样的人。”

之洋笑说:“苏志聪是有福之人。”

“你看你,”时珍也笑,“信心十足,何须担心。”

再简单的婚礼,也是一项婚礼,需要照顾的细节不下三数百项,十分劳神。

先要找房子搬,接着添家具,换装修,安排结婚礼服,招待亲友观礼,刊登启事,决定蜜月地点……

开头兴致勃勃,后来就觉得累。

时珍从头帮到尾,十分奔波。

之洋感激,“无以为报。”

“将来你也帮我。”

之洋吓得双手乱摇,“不不不,别搞我。”

时珍气结。

“你那么疙瘩,谁吃得消,你看我,一点儿主见也无,办婚事都像做苦工一样。”

礼服已经挂在卧室里。

时珍惋惜道:“仿佛有欠隆重。”

之洋歪着头,“对于一个寻找归宿的女子来说,可以了。”

时珍说:“我结婚时纱上一定要钉珠子亮片,我自幼喜欢夸张的戏服。”

之洋笑,“一定包你自头到尾亮晶晶全场注目。”

“令尊令堂知道婚期了吗?”

“已经通知了。”

“有何表示?”

“他们一向喜欢看惯大场面状,只呵地一声。”

时珍说:“我一直认为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大家无关痛痒,将来应付生离死别,容易得多。”

之洋“嗤”一声笑出来。

“家母去世后家父像是一下子苍老茫然,均是因为深深相爱,我们出生有迟早,弃世也有早晚之分,感情深厚,则痛伤难忘。”

之洋不语。

据她所知,教授深爱的,另有其人,不过他已不复记忆,提来作甚。

婚礼如期举行,林之洋是一个漂亮、镇定、大方的新娘。

礼成后她轻轻把花球放到上司谭小康手中。

谭女士笑得合不拢嘴。

李时珍悻悻然,“势利鬼。”

之洋笑,“你得心应手,毋须外来力量帮忙。”

时珍只得笑。

回到新居,苏志聪做一杯茶给新婚妻子。

之洋抬起头问:“拖鞋呢,报纸呢?”

志聪必恭必敬地垂手答:“都准备好了,太太。”

之洋神气活现地说:“以后好好地做,我家薪水福利都上佳,不会亏待你。”

“是,太太。”

之洋走到长桌前去参观结婚礼物。

“一大堆,都不知是谁送来的。”

“百忙中都由时珍签收,她做事十分仔细,有一本小簿子,编了号码姓名。”

志聪说:“多数只是杯杯碟碟水晶用品,你有无旧情人?通常他们喜欢送名贵礼物,好叫人忘不了他们。”

之洋不动声色,既然结了婚,米已成炊,尔虞我诈的局面已经开始,她说:“我上一任旧男友还是在幼稚园低班时认识的,早忘了我,还送礼呢。”

志聪点点头,“那就别想找到钻石别针了。”

之洋低下头,志聪是正经人,他若是谁的旧情人,送礼必定情意绵绵,他可想不到世人有些薄情寡义之人,会把旧时人丢在脑后。

“由你写回条多谢这些人吧。”

苏志聪说:“需要双方签名。”

“你代我签。”

“不可无礼,一定要真笔签谢卡。”

之洋说:“你讲得对,我知道有位太太,结婚二十年,从来寄卡片到夫家亲戚处均由丈夫代签,十分粗鲁。”

之洋把礼物一件件拆开细看。

“这一对碧茜玉纸镇十分漂亮,让我看是谁送的,什么,卡片上写着‘恨不相逢未嫁时’,哗,这是谁,这里边有什么故事,为什么没有还君明珠,珍珠可以给我配戴。”

志聪紧张得不得了,“让我看让我看。”

之洋把卡片给他,上面写着的却是“苏氏伉俪笑纳,陈大文敬赠。”

志聪知道不但上了当,却露出马脚,讪讪地避到书房去,知道之洋用来惩罚他试探她有无旧情人。

大家都活了那么久,大家都有过去,不愿提起,也属人之常情。

而且,大概都不值得提起了。

之洋一件件礼物查看,终于发觉曾国峰榜上无名,这个人就是这点小家子气。

之洋把所有水晶都拆开,放在一张茶几上,又把各种银器放架上。

苏志聪人缘好,送礼人都对他慷慨。

终于拆到好友时珍那一份,是一串塔形珍珠,直径不大,颜色粉红晶莹,榄核型珠扣镶碎钻,十分考究精致,之洋很喜欢,立刻戴上。

一张便条上写着:“母亲送我十六岁生日礼物,转赠好友之洋,祝婚姻美满。”

之洋泪盈于睫。

还有一只信封,是谁送来的?

之洋轻轻拆阅,里边有一张照片,相中人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别人不会认得他,可是之洋一看,就认出他是少年李梅竺。

之洋十分震惊,只见照片后面用钢笔写着:“给嘉敏祝生活愉快,梅竺”,现在他又把照片转赠之洋。

他根本没有忘记。

之洋把照片轻轻放回信封里。

身后传来苏志聪的声音,“你准备好了没有?”

之洋问:“准备何事?”

“我们到姑婆家吃饭。”

“啊,必须去吗?”

苏志聪狞笑,“都订在婚姻合约里,你不能犯七出之条。”

“穿什么呢?”

“姑婆已九十岁,你若穿红色她最喜欢。”

之洋有点气馁,“我应该把合同上的细字看清楚才签字。”

“太迟了。”

之洋悄悄把照片收到抽屉底部。

教授并没有忘记,但是,这是林之洋忘记的时候了。

她换上一袭仅有的酒红色衣服去见姑婆。

泵婆已耄耋,一脸都是皱纹,笑起来几乎看不见眼睛,可是精神好得惊人,视觉、听觉,都十分灵敏,谁说一句悄悄话她都听见。

之洋很感动,若果老得这样磊落,她倒是不怕老,又有那样关怀她的侄孙。

泵婆说了些当年事,又慨叹岁月如流,鼓励他们养儿育女。

厨子手艺极佳,做的菜清淡可口,志聪与之洋胃口很好。

饭后还有礼物,各得红包一个。

然后姑婆疲倦了,精神不大集中,看护连忙扶她回卧室更衣休息。

志聪与之洋告辞。

志聪依依不舍,“活到这个年纪,一觉不醒,也就是寿终正寝了。”

“福气。”

“是,一生不知要避过多少陷阱才能活到这样长寿。”

“在梦中,不知有否看见自己躺在妈妈怀抱之中,做个好宝宝。”

志聪问:“你呢,你有否做过婴儿梦?”

之洋抬起头,“从没有,我童年时没有愉快记忆。”

志聪温和地说:“这种偏激,希望将来都会淡却。”

之洋固执,“永不。”

“你要学姑婆那种豁达。”

之洋不语,那真是老人典范,召一班年轻人围在身边吃吃喝喝,送礼物,谈天,关心的话还有下一次,百年归老再派一次彩。

不是这样,怎么会有亲戚。

之洋说:“我不同,将来我一定孤苦。”

“有我在,不会的。”

苏志聪的承诺苏志聪实践。

之洋的婚姻生活十分愉快。

婚后日子仿佛过得比以前快许多,转瞬间一个星期,周末之洋也不爱去什么地方,忙着打瞌睡,兴致好的时候也收拾家居,通常做一半就搁下,继续躲懒。

“怎么一天到晚觉得疲倦。”之洋抱怨。

志聪知道何故,只是没说出来,医生告诉过他,上次住院之后,之洋的体力需要慢慢调养才能恢复,一两年吧,届时可望回到正常。

一个下午,之洋提早完成工作,忽然之间,心血来潮,驾车到大学去。

在接待处她说:“我找李梅竺教授。”

接待员查一查时间表:“他在第七号演讲厅。”

之洋在地图上找到演讲厅所在,步行前往。

推开门,她进内找一个偏僻座位坐下。

李梅竺在黑板前授课。

离得虽远,也发觉他年纪是大了一点,好似力不从心,人们说,讲课也是一种舞台生涯,卖相好、有噱头的讲师往往卖个满红,续约毫无问题,李梅竺的号召力马马虎虎,只得十来个学生。

坐在之洋前面的是两个女生,两人正絮絮细语。

“你明白他说些什么?”

“一直在讲梦境,我们像是在上文学课:《红楼梦》、《黄粱梦》,还有《游园惊梦》。”已忍不住本咕笑。

“他该退休了。”

“据说病饼一次,就变成现在这样。”

之洋看到前座有学生离座,一边走一边摇头,分明是觉得教授的内容深不可测,自动弃权。

之洋十分难过,她低下了头。

前边一个女生说:“你与小谭进行得怎么样了?”

“唉,还是老样子。”

之洋“嘘”了一声。

那两个无心向学的女孩子索性离开了演讲厅到外头去畅所欲言。

室内气氛更加寂寥。

教授有点儿疲倦,坐下来,喝杯水。

之洋悄悄离去。

她原本想与他说几句话,不知怎地,竟没有开口。

校园外永远鸟语花香,才踏上小路,就听见有人叫她:“之洋,你怎么来了?”

之洋抬头,看到好友时珍,她迎上去,“你是来接教授吧。”

“是,今日是他最后一课。”

“什么!”之洋吃一惊。

时珍有点无奈,“你不知道?我以为你听说了,所以也来看他,他不获续约,我劝他乘机退休。”

“退休后打算怎么样生活?”

“做研究总胜过做表演。”

“你说得对。”

时珍注意之洋的脖子,“看得出你喜欢我的礼物。”

“呵是,我天天戴着这条珠子。”

“照片收到吗?”

之洋忽然醒悟,“教授那张少年照片也是你给我的?”

“当然,那是家母部分遗物,除了她,也只有你配收藏。”

“你是他女儿。”

“可是我不认识少年时的他。”

时珍说得对。

教授出来了,手中提着杂物,之洋上前帮忙。

他看到一个妙龄女子前来帮他拎重物,无论如何不肯放手。

“是我,教授,不要紧。”

教授看着之洋,“你是——”一时想不起来。

之洋只得补一句:“教授,我是林之洋。”

“呵对对对,时珍的朋友,一起上车吧,让时珍送你一程。”

之洋答:“谢谢,我自己有车。”又走到时珍身边叮嘱:“好好照顾教授。”

时珍点点头,随即把车开走。

之洋叹口气,往停车场走去。

不到五分钟,她已发觉走错了路,不知怎地,她兜到另外一个地方来,只闻流水淙淙,小溪上有一条桥,桥边是一个荷花池。

不知名小鸟都飞来喝水,之洋没想到大学内还有此风景,不禁微笑欣赏。

她俯身轻轻拾起一条白色的羽毛,走到一棵树干旁坐下来。

忽然听得树后有叹息声。

“谁,谁在这里?”

树后的人也吃了一惊,“你又是谁?”

之洋探头过去那一边,看到一个眉目清丽的少女,那少女见到她,也是一愕。

之洋心想,奇怪,她这五官何等熟悉,像是在何处见过。

那少女也说:“这位姐姐,你好面熟。”

之洋笑,“我可以肯定我们从没见过面。”

少女却道:“但是似曾相识。”

之洋笑道:“这偏僻角落还是少来为佳。”

少女一怔,“治安不佳?”

“防人之心不可无。”

少女“嗤”一声笑出来,“姐姐你语气好似家母。”

之洋的心一动,打量少女打扮,发觉可疑,“你来自何处?”

少女看着之洋,“不知怎地,我愿意相信你。”

之洋反而教她:“不要相信任何人,你我素昧平生,切勿用到信字。”

少女哑然失笑,“口气像煞家母。”

之洋接着郑重地问她:“你究竟来自何时?”

“姐姐,真是明眼人,”少女欠欠身,“先请问姐姐,现在是何年何月。”

呵有人问她年月日,正像她在梦境中问人是何年何月一样。

之洋看着少女,“你来自什么年份?”

“二一一○年。”

之洋耸然动容,“你缘何来到二十五年前的一个春日?”

少女见之洋接受她的存在,便大胆解释说:“我通过一具仪器,来到你的年代。”

“是时光隧道吗?”

“不,”少女摇摇头,“不,尚未到那个程度,如果可以控制流光,那等于掌握了宇宙的秘密。”

“那你怎么会见到我?”

“我进入了你的回忆之中。”

之洋笑,何等奇妙,她在人家的回忆中进进出出,现在人家又在她回忆里进出。

少女告诉之洋:“这具先进仪器的创造人姓李,此刻还在实践阶段。”

之洋接下去:“可是李梅竺教授?”

少女一愕,“不不不,是李时珍女士。”

时珍!原来时珍继承了父业。

之洋益发好奇,“你怎么会进入我的回忆?”

少女无奈,“我想我按错了钮键,走错了地方。”

也难怪。

之洋招呼少女坐下,“你原本想见什么人?”

“我的母亲。”

“呵,”之洋怪同情,“她已经不在了吗?”

“不,她健在,只是,我与她之间有点误会,时常起冲突,沟通十分困难,于是想,如果能够进入她的回忆,了解她年轻时的心理状况,也许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会有帮助。”

之洋颔首,“你这个主意很好。”

少女似颇为烦恼,又叹口气。

“你有心事?”

“是。”

“不妨说来听听。”

“我想结婚,而家母反对,男伴给了期限,我进退两难。”

之洋看着她稚女敕的脸,讶异道:“你可有十七岁,这么早就考虑结婚?”

少女不悦,“我已经十九岁,在我们的年代,返璞归真,不作兴像你们那样,拖到老大才组织家庭,然后在做外婆年龄产下幼婴。”

哗,好厉害,好会讽刺人。

之洋忍不住笑起来,“可是结婚是一个开始,往后日子不好过,得背着整个家的包袱,你肯定有能力?”

少女说:“我们的意思是,头几年住在父母家中,直到有能力为止。”

之洋骇笑,“不不不,那怎么行,你们有结婚的本事,就得照顾自己,月兑离父母独立!”

少女瞪着之洋,“家母也这么说。”

“于是你就生气了,太不公平!”

“我的意思是——”

之洋给她接上去:“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不能要求父母顺便负担你的家庭,如果要结婚,必须收拾包袱。”

少女颓然。

“你的男伴行事不够成熟,你会吃亏,小心小心。”

少女垂头,“家母也是那样说。”

之洋不忍,“你爱他?”

少女答:“我是独生儿,生活非常寂寞。”

之洋叹口气,“告诉我,在你们那个时代,如何又会走回头路,流行早婚?”

“唏,但凡潮流这件事,总是一浪隔一浪,巡回演出。”

“既然知道只是潮流,又何必盲目跟从。”

少女无言,过一会儿说:“奇怪,同样的话,出自家母的口,就觉得不能接受,由你讲来,则合情合理。”

“你们的关系那样差吗?”

“嗯,据说有遗传因素,她同外婆也一直不和。”

之洋的心又一动,可是表面上一点儿声色不露,“是两个人的性格都同样倔强吧?”

少女笑了,拍手说:“时珍阿姨也是那么说。”

之洋张大嘴,“李时珍是你阿姨?”

“她是我母亲的朋友。”

“请问令堂叫什么名字?”

“林之洋。”

之洋的手暗暗颤抖,“令尊呢?”

“他叫苏志聪。”

之洋在万分紧张中略松一口气,还好,仍与志聪在一起,换伴侣是太劳神伤财的一件事。

之洋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笑了,握住之洋的手,“我叫苏林。”

呵,对,苏与林的女儿就叫苏林。

“你听我说,”之洋迫切地说,“给母亲一个机会,给自己一个机会,把婚姻挪后,且去环游世界,增广见闻,回来再作打算。”

“可是——”

“苏林,听我忠告,我不会害你。”

之洋知道时间有限,梦境至长不过十多秒钟。

苏林也急急问:“你是谁?”

之洋笑,“我是你好朋友。”

这时之洋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去,看到一对年轻情侣向她走来,二人仿佛有点拗撬,女方嘟嘟哝哝,不住抱怨。再回过头来,苏林已经失去影踪。

之洋惘然,她已回到她的世界里去了。

之洋在树下站一会儿,静静随原路出去,找到了车子,驶回家。

傍晚,她坐在露台看日落。

志聪回来,诧异地说:“为何一脸哀伤?”

之洋答:“我看到了将来。”

“是吗,”志聪不在意,“可是良辰美景?”

“不,是将来看到了我。”

“之洋,别想太多,该工作时工作,该休息时休息,现在,该大吃大喝。”

之洋不去理他,拨电话给时珍。

时珍意外,“怎么又是你?”

“时珍,你我那奇异旅程经过,可需写成报告?”

时珍笑,“镜花水月,何足作传?”

“我却想一一记录下来。”

“你喜欢做就做好了。”

“时珍,友谊永固。”

时珍答:“一定。”

之洋按熄了荧幕,转过头去,“志聪,我有话说。”

苏志聪自厨房出来,“贤妻,你我之间,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之洋郑重地道:“这件事,我一直没提过,现在打算详详细细从头到尾与你说一遍,希望你可以接受。”

“糟!莫非你在地球的另一边另外有个身分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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