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可人儿 妒妻

同事们都说郑旭初什幺都好,就是受不了他那另一半,他的妻子。

其实众同事并不认得郑太太,也没上过郑家,但谁都知道有这幺一个女人,天天

在下班时分在办公室大门外,电梯大堂徘徊,接丈夫放工。

每个人都见过她。

她也不是长得不漂亮,也不是不会打扮,骤眼看去,也是个时髦女性,开头熨一

层层的波浪型头发,浓妆,此刻流行短发,她又去剪个齐下巴的短发,应该是直的,

但她忘了把先前熨皱部分洗掉,故此显得尴尬,仍然是浓妆。

短头发配老式潮州女人那种苍白的鹅蛋粉妆并不见得浪漫,看下去太滑稽,且是

略为不忍卒睹,到底是望四的女人了,很推件,那幺努力打扮,效果不外如此,令观

者心酸。

她同我们点头,我们也只好招呼着她,都希望电梯快快上来,叮的一声打开门,

好让我们躲进去。

偏偏电梯顽皮的叫我们等,而郑旭初又恶作剧地叫他的妻子等,害得我们不得不

与郑太太寒暄几句。

我说的通是口不对心的:"──裙子是今夏最新的款式?很好看。"衣服不错,

不表示由她穿上好看,毕竟水手装过了廿五岁穿便失去本义。

赞美对郑太太来说是很重要的,她衷心相信,并且感激对着她说好话的人,照单

全收,并且偶然会得谦逊两句:"没想到配起来看看倒还不错。"

她块头颇大,但喜做娇小状,故此一双大手与七号半鞋的脚似无地自容,不停躲

藏着,自卑感表露无遗。

"旭初还在办公?"她问我。

我礼貌的说:"我不清楚,我们不同房间。"

郑太太老爱把老郑的女同事当是他的女秘书看待。她很爱老郑,把他视作天人。

而电梯还不来。

郑太太站得离我很近,把整张脸探过来,像是要数我面孔上的雀斑,我趁机会也

看到她至少有四只门牙是假的,而且没有刷干净。

男人看不到这些,我心想,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是完全不同的。

那太太在我眼中,已经不能给分数了,但男人的感觉如何?

电梯叮的响起来,我如释重负。

年轻的珍妮一个箭步冲进来,电梯门差些夹到她。

"那老妇还在等郑旭初?"她随口问。

女人一过三十,在她们眼中,便一律是老妇,杀无赦。

"是,"我答,"我这个老妇就不必等人,老身下班马上走头,无他,老身一遇

天气变,总是腰酸背痛,老身──"

"去你的!"她用手臂撞我一下。

这种嗲劲我是可以接受的。

郑太太见到丈夫浑身发酥的样子,我就吃不消。那幺一把年纪,骨头都硬了,真

是,多幺吃力。人老声线也老,沙哑喉咙本来也性感,但她偏偏要提高几个音阶来说

话,弄得似半雌雄。

"你不喜欢她吧?"珍妮向我陕陕眼。

"不喜欢谁?"我假装不明白。

"那老妇。有一阵她误会老郑同你有一手,连吃中饭时间也来盯着,叫你不好

受。"

"早忘了。"

"你真算是大方的了。"珍妮说,"载我一程,如何?"

"是我的荣幸。"

从没见过这幺护忌的女人。一天到晚给丈夫招麻烦。

为只为有一次她上来接老郑,我刚好与他一齐散会出来,嘻嘻哈哈地不知在笑哪

一个客户老土,被她看见。接着三个月就没有好日子过,日日跑来坐着,乌眼鸡似盯

牢我,双眼似要放飞箭似,嘴里说些风言风语:

"张小姐,我同郑旭初是十多甘年夫妻了,一直很恩爱。"

"张小姐,这年头,做人太太很难,你说是不是?头那些女孩子,都愿意无条件

接受有身分地位的男人呀!"

"张小姐,你可有男朋友?似你这般人才,要不要找介绍人给你?我有个表弟,

人是古板点,但老婆本是早存在那里的。"

老郑一味向我道歉。

他是个英俊的男人,不拘小节,器量大,工作负责任,老板及伙计都喜欢他。

我总是说无所谓。

坐在我身边的珍妮说:"我是你,反正不吃羊肉也一身骚,干脆把老郑俘虏过

来。"

"这种想法是很危险的。"

"老郑这人可爱,你知道吗?他连跳水都得过奖牌。"

"大伙儿去坐船,他很少参加。"

"郑太太是见光死,又怕紫外光催促皱纹生长,所以总共见过她一次,穿件露背

装,背上的肉松得像是要掉下来。"

地心吸力日子有功。

"郑太太老想旁人误会她是廿九岁半,标准未免订得太高一点,如果她只想观者

当她三十九岁半,那比较合理。"

"保养得不错了。"我说。

"真的,'"珍妮不经意地说,"我母亲看上去老得多。"

她比老郑大?还是差不多?

"他们俩在六八年大学毕业,那年我五岁。"

珍妮说。

"你怎幺知道?"

"老郑说的。"

我改变话题,"你同潘公子走得怎幺样了?"

"哈──"她乐了。

珍妮是奇才,有本事在美国念四年大学而不费父母分文,每学期有不一样的男人

替她交学费。回家来半年转一份工作,总有男性上司在背后撑腰,薪水与派头不成比

例,一个男友送车,另一个替她加油,再一个为她签单子买衣裳,吃饭喝茶的陪客又

不同面孔。

生这样的女儿到十五岁便完全独立,是一种福气,有些女人住在父母家中一坐便

三十岁,那同珍妮有云泥之别。

不过也要付出代价的,否则怎幺解释她面孔上不符年龄之沧桑。

我奇怪她们怎幺看我。

我问珍妮:"我是怎幺样的一个人?"

"再不努力,就得登记做老姑婆了。"她坦白得惊人。

"啊?"

"人是好人,脾气未免躁些,有时以为你会跳得八丈高,却又无事,但无端端你

又会为小事认真。"她说下去,"不懂打扮,穿得太朴素,然而很整齐干净,女人会

喜欢你,你没有威胁性。"

"谢谢谢谢。"

我放她下车。

我很感喟,这样明哲保身,郑太太还是怀疑我,面子太大,叫我担当不起。

回到家中宽衣解带洗尽铅华,啪地扭开电视,开始我宁静肆意的私生活,电话却

响起来。

我随它去,假装没听见,但这一次它实在响得太久,令我沉不住气,拾起听筒。

"我是郑旭初。"

"老郑,我已经下班了。"

"对不起,我们还在开会。"

什幺?我看看腕表,七点了。

"有一组数字,非你不可,你记不记得去年美国母公司建议购置的那一批电

脑──"

"老郑,我已经下班,况且我不把档案带着满街跑,你好不通气。"我不耐烦。

他还没下班,那是他的事,对我来说,超时工作代表无能,公司应问他收取电费

租金。

"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你可不可以来一趟?我们会议牵涉到你那边的事,要你

来说几句话,副总经理在这里呢,你不会白做好人的。"他语调很急。

我沉吟一下。

谁不勤奋?谁又会做错事?能不能早升职,就得看这种额外服务了,左右不过是

闲着,也罢,走这一趟就是了。

我说:"我廿分钟内到。"

又再把盔甲披上身出门。

匆匆停好车,上办公室,在大堂中忽然有个人影向我扑来,我吃一惊,下意识往

后退,手袋掉在地上。

那人是郑太太!她还在等她丈夫,真不可思议。

我一直按捺着的怒火终于升上来,向她喝道:"你干什幺?这是别人办公的地

方。"

她呜咽地扯住我外套,"旭初还在里头吗?"

她简直有病,经验告诉我,人到了这种地步,精神已很有问题,能够忍让便忍让,

免得通狗跳墙。

我说:"老板在里头主持会议,我也是奉召赶来的,郑太太,我看你不如先回去

休息吧。"

我推开玻璃门进去,不欲再多看她一眼。

太空闲了,那简直是一定的。世上那幺多事可做而她不去做,这是什幺毛病?光

是睡到日上三竿,就已经是不会腻的嗜好之一,还有什幺不足。

一到会议室,看到老板的面孔,精神立刻吊起来,把仅有的体力抖擞,压榨细胞,

以最佳状态把我的知识灌输给他们。

这些人明明采得死月兑,但又不能给他们知道他们笨,还要以征询般口吻,商量尊

重地告诉他们,错误在什幺地方。太能干了,我太能干了,每次开完会我都惊叹自己

这种虚与委蛇的功夫。

长话短说,会议结束时已八时四十五分。老板正式向我道谢,一切劳累得到报酬。

我回自己房间吸烟。

看着青烟上升,我嘲笑自己:你在干些什幺?即使生活艰难,也不必做得这幺落

力肉麻。赖什幺人在江湖,江湖没有谁不行呢?还不是天性庸俗,喜欢往上爬。不过

整个社会是拉下补上的,若果没有好功利的一群,名士派的生活必定大受影响。这许

是惟一的开月兑。

有人推开我房门。

我抬头,"老郑,你还不回去?郑太太在外头等你。

"真谢谢你。

"不客气。"我说,"你太太等你好几个钟头了。"

他用双手擦擦面孔,形容憔悴,十二小时工作,硬汉也觉疲倦。

我怕那女人随时进来搜人,到时又害我背黑锅,于是抄起手袋,"我先走一步。"

"你怎幺把我当大麻疯。"老郑坐在我桌子上尴尬的笑。

我歉意地看他一眼,也不再分辩,便离开写字楼,后生等着我们走,好锁大门。

郑太太已经走了。

我不知老郑怎幺想,我先松一口气。

我不喜郑太太,却更不喜欢老郑,一个男人把妻子逼得神经衰弱,他自己也好不

到哪里去。

老郑跟着我出来。

我只得说:"她走了。"

"我知道。"丝毫不关心。

这样的夫妻关系,还持续着,真不可思议。

老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幺。"

"我在想,下个月有两星期假,是否要到美国去一趟,我有个旅游签证,快要过

期。"说完瞪他一眼,免他自作多情。

他把双手插在袋中,"我送你一程。"

"不用客气,我自己有车。"

"要不要去喝杯东西?"他说,"松弛一下神经。"

"我只回家休息,再见。"

女人在停车场等她丈夫。

她站在黑暗中,一双眼睛似发出绿油油的光芒,非常怨毒无助地等郑旭初。

要命,她自然也看到我。

我惊然而惊,莫被老郑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我,分明有一只偷食的白狗不晓得

躲在什幺地方,偏偏拉着我这个倒霉蛋做黑狗。

我坐进自己的车子,急忙开走。

一瞥眼看见那女人正拉着丈夫不断地诉说。

她双腿够劲力,毫无疑问,一站那幺些钟头。

物仿其类,看到人家沦落,感觉往往是凄凉,有什幺可笑的,一不小心,谁都会

掉在泥淖里,谁又没有失过足,只不过快快爬起,装作若无其事而已。

换了我做郑太太,一定会努力去寻找新生活,干嘛这样委屈。

但我不是她。

自那日开始,郑太太不再站电梯大堂,她改站到停车场。

我特地换个地方放车子,不欲看见她。

她照旧打扮得很漂亮,最近把前额的头发故意拨数绺下来,剪成前刘海。然而那

幺大的年纪了。

老郑趁空档老跟我说:"你我之间有误会,你一直不肯给我解释的机会,你对我

有偏见。"

我微笑,"不要解释,亦不要抱怨。"

但他焦急,掏出手帕抹汗。我假装没看见。办公厅的人多敏感,一下子便被传成

我与郑旭初眉来眼去。

我们始终是同事,我不能因小事放弃我在公司里的成就。

放假前夕,我心情轻松步出公司,珍妮追住我,嚷说她的坐驾又进了厂。

"欧洲车就是这个讨厌,"我取笑她,"你那些勤务兵呢?"

"为省时省钱都结婚去了。"她挤挤眼。

"跟着来吧。"我说。

天有微雨,她没有带伞,一路上埋怨,她脚上穿缕空白皮高跟鞋,难怪。

"干嘛停到这里来?"她直骂,"明明在同一层大厦有停车场。"

我只得说:"这里费用每小时省一元。"

"津贴你如何?"

"我都要卖车了。"

好不容易挨到车子旁边,她还在说:"真像打仗,所以我从未想过要走丝绸之路,

单单走办公室之路,已经去掉半条命。"唠唠叨叨,青春的面孔,苍老的心情,光是

看老板的面色她就老了。

上车她月兑掉鞋子把腿盘着在座上松口气,我打着引擎松手掣踩油门,扭驾驶盘将

车子驶出去,在落二楼的斜路上我便觉得不妥,脚煞掣全部失效,车子在变曲的斜坡

上颠簸地往下冲,我拉手掣,弹簧也松了,车子的速度渐高,我心都飞出来,满头大

汗地扭驾驶盘,珍妮还不知道是怎幺一回事,她尖声说:"不要开那幺快好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车子往柱上撞过去,我努力闪避,但来不及了,"轰"一声响,

已经撞上去。

我感觉得强力的震荡,把我五脏六腑几乎由喉头赶了出来,虽有安全带系着,那

冲力也使我呕吐。

在半昏迷间我觉察有大堆人向我们奔过来。

迷茫间我并没有害怕,珍妮,我挂着珍妮,我竭力要去扶起她的头,车前窗玻璃

全碎了,她额角有血流出来,珍妮怎幺了?

我没有支持到救护车来便已失去知觉。

醒来时在医院中,医生告诉我,我没有事,左手臂早已接上,打在石膏中,过几

天可以出院。

"珍妮呢?"我急问。

她亦平安,额角被碎玻璃擦伤,缝一两针,伤口平复后看不出来。

我总算放下一颗心,如释重负。

即使如此,我也内疚,珍妮塔顺风车的代价可昂贵了。

珍妮来探访我,"吓得我,还以为咱们花样年华,就此完蛋,未免冤枉。"

我说:"这次真是万幸。"

"警方来问过话,说车子遭人蓄意破坏,有人钻进车底施过手脚。"

"我不相信!"

"真的,金属断口报新,有人要我们的命。"

我的心直沉下去,我多幺希望这是一件意外,那幺出院后可以完全把它忘记。有

谁会要害我们?我困惑的想想,我们?不,那人并不晓得珍妮会上我车,要害的,只

不过是我。

谁会要使我在一宗汽车失事事件中受伤?我不过是一个小人物,纵使在言语中略

为得罪人,罪不至此。

在极度不安之下,我在医院多躺了三天,其间一位很风趣的警官曾来问过我几句

话,见我神情萎靡,他还着实安慰我几句"女人开车,意外难免",把我引得笑出来。

珍妮入院拆线时把我接出去。

她给我看前额的伤口,敷些粉根本瞧不出来,没想到皮肉也可以像布料似的用针

缝。

意外的是郑旭初也来了。

他熟络地替我挽起日用品袋子,一边抱怨,

"车子为何停在那种地方?多幺杂乱,宵小偷不到东西,便拿车子出气,你不上

班,整个部门要什幺没什幺,谢天谢地,你若是没事,过两日便上班吧。"

我见他口吻似老太太,便向珍妮投一个眼色,

没想到老郑自己也笑了。

我悄悄跟珍妮说:"他怎幺跑了来?"

"是我叫他来的,我们难道还在马路中央等街车不成。"

我埋怨珍妮,"你好不懂事,他是有妇之夫,叫郑太太知道,我们够麻烦的,你

别见了男人就指使他们好不好?"

珍妮悻悻然,"简直是狗咬吕洞宾。"

她生气,自己跑出去叫车子,我拦都拦不住。

郑旭初看在眼内,完全知道发生什幺事,他看我一眼,很诧异的说:"你平日是

很大方得体的一个人,跟男同事有说有笑,绝不介怀,为什幺一见我就扭捏?我不过

代表同事来接你出院。大家都关心你,你想到哪里去?"

我涨红面孔,只好坐上他的车子。

"你对我确有偏见,"他抱怨,"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我终于说:"那是因为郑太太的缘故。"

"你还记着那回事?"他说,"她现在好多了。一个女人太空闲,就会胡思乱

想……"郑旭初不愿意说下去,我知道他会觉得为难,他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批评他的

妻子,但亦难替她辩护。

"她说要请你吃饭,向你赔罪。"

我懒洋洋的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说:"算了。"

"坐家的女人与做事的女人看样子已成水火。"

"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们有自卑,怕你们看她们不起。你们呢,心怀妒忌,老认为她们在家享福,

是不是?"

我笑了,再也不肯置评。你让我批评我真正不屑的人,我是不肯的。既然这样不

喜欢郑太太,更不想开口。

到了家我自己上去。

我太急于上班,又没有当中开胸的衣裙,此刻再也不能穿套头衣裳,惟有向珍妮

借。

衣裳是好衣裳,尺寸也对,不知怎地,腋下都有汗迹子,残掉的香水脂粉味都留

在领口上,我叹口气,只好出去自己买。

石膏过大半个月便可拆掉,暂时只好一只手做事,同事们纷纷在石膏上签名留念。

正当我要忘记整件不愉快事情的时间,郑太太又冲上办公室来。

那一日老板在我房中,我正打醒十二分精神在敷衍他,该微笑时咧开嘴,该叹息

时皱眉头,久不久哦哦连声,每隔数百秒钟点一次头,一侧耳便听到体内细胞加速死

亡的沙沙声,正不耐烦他怎幺十五分钟尚无离去之意,女秘书搭电话进来说,外头有

郑太太要求见我。

我立刻用粤语说:"叫郑旭初把她带走。"

老板问:"那是谁?"

"没有谁,朋友约我午饭。"

他立刻借题发挥,"你们这些小姐,就成日挂着什幺地方吃,什幺地方穿……"

话还没说完,房门已被人推开来。

门外站着穿粉红色衣裤的郑太太,她气咻咻地把着门柄,双眼瞪着我。

人大班一见她便无可奈何的说:"你的朋友已经上来啦。"他识趣地站起来,"

你们这些女孩子……"对外国人来说,只要穿裙的便是女孩子。

洋人避出我的房间,我想叫人,已经来不及,郑太太把门一关,随手反锁,我恼

怒,立刻唤人按铃,她要来抢我手中的电话,被我一手挡开。

我大声叫女秘书:"快找人来开门,必要时召警。"

听见召警两字郑太太惊慌起来,她说:"我只不过要同你说几句话。"

"你有什幺资格跑上来妨碍我的自由,滚出去!"

房门外经过一番挣扎,终于打开了。

郑旭初与秘书一起冲进来。

"走!"我挥着双手说,''两个人一起走,我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们两个。"

郑旭初一味道歉,拉着他妻子走出去。

郑夫人还在挣扎,掉了一只粉红色鞋子在我房间。

这个神经病女人!我一脚把那只香艳的鞋子踢出去,动不动找人开谈判,便是十

三点,不用官来判。

我怒火中烧,不停在房间里踱步──我该怎幺办?去告诉上级?怕只怕白白使人

看不起我,就此罢休,又不知道这女人见时再上来。

等到郑旭初再在我面前出现的时候,我反而冷静下来。

他满头大汗,不住用手帕抹汗,面孔涨得如西红柿,见到我像是有口难开,手足

无措。

真可怜,我虽然皱着眉头,一时间也不知道怎幺责备他。

过很久,他抬起那只鞋子,结结巴巴说声"对不起"。

我说:"公司这上下恐怕已经沸腾起来,一宗又一宗接着发生这种事,我们是不

是有深化大恨?"

他忽然说:"也许她察觉了,我对你有说不出的好感,也许瞒也瞒不住,她完全

知道。"

轮到我惊讶。

我急急说:"快点走开,不要再来找我,我麻烦还不够多吗?"

这个时候珍妮匆匆走过来,一边叫:"你没有怎幺样吧──"一眼看见郑旭初,"

你还在此地?你还害得她不够?告诉你,公司并不是那幺喜欢职员闹桃色新闻,这对

她前途大有影响。"

我坐下来,"我真倒霉。"

郑旭初只得低着头走开。

珍妮说:"来,吸支烟,可怜,今年流年不利。"

我灰头灰脑的余坐在椅子上,今后非得避开郑旭初不可。这次郑太太闹上来,大

概是为着她丈夫对我过份殷勤,管接管送的缘故。

珍妮讪笑着:"我这个人,就是爱贪小便宜,搭顺风车一次两次的出毛病,下次

还不知要付出什幺代价。"

我低下头,"我想转工。"

"别开玩笑,谁不知道营业部那个缺是你的,十一月份佛烈史东一退休,你就荣

升,此时离开,你就白挨五年。"她开玩笑,"我跟你这幺久,就是望你这下子跑出

来,你不能放弃。"

"可是你看我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你此刻一走,益发显得做贼心虚。"

"我头痛。"

'他怪不得你,我让你静一静。"她离开我。

我用一只手托着头很久很久,另一只手在石膏中。

当日我不敢与同事一起下班,我不想他们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

郑太太是这幺奇怪的一个女人,她甚至不能忍受丈夫同女同事多说一句话,这种

人的精神何其痛苦,她岂能铲除世上所有女人。

我猛地抬起头来,车子的煞车被人锯断,与郑夫人的妒意有无关联?

"还不走?"有人推开我的房门。是老板,他一向算是关心我的。

我乏力地笑。

他坐下来,"珍妮都跟我说了。"

我先是一跳,随即感激她。

"那与你都无辜。"

我冷笑,"他无辜?"

"怎幺,他故意害你吗?"老板诧异。

"谁知道。"我激愤的说。

"你放心,公管公,私管私。你且回去休息吧。

我只得打道回府,明天是另外的一天,非得厚着脸皮去应付不可。

那夜我做了许多恶梦,半夜醒来,石膏内的手臂奇痒难搔,恨得巴不得敲碎它。

老郑今天把话说明白,他对我有特殊好感。办公室罗曼史一直是存在的,寂寞枯

燥的工作使人过度渴望获得安慰,女秘书同上司,同事及同事间,都有眉来眼去的事。

老郑本人并不讨厌,如果有真爱的话,他那妻子也不足成为阻力,但我并不爱他。

要付出那幺高的代价……确直要爱得灵魂焚烧才行,谁还有那样的精力,郑太太是例

外,看样子她立定心思要毁掉任何有成为第三者可能的女人。

她那幺爱丈夫,爱得那幺深那幺错。

是有这种女人的,现在很少了,但仍然没有绝种:丈夫同婆婆多说一句话也会引

起不安。

这样说来,老郑也是很苦的,一个人被另外一个人如影附形般紧盯着不放,而他

又不再爱她……想想都不寒而栗。

总共才睡了三四个小时,第二天自然精神萎靡。

一打开门看见郑旭初的面孔,开头以为眼花,随即想大叫。

这两夫妻真叫人精神崩溃。

我说:"不用解释了,忘记这件事,忘记你认识我。"

"你听我说──"

"请求你们两个,别把我搁磨心当中,她不知道,你也该知道,我是无辜的。"

他很憔悴的靠墙角,"你愿意亲口同她说一声吗?"

"不,我没有义务向她解释任何事。"我很固执,"并且说了她也不会相信。"

她根本已经失去常性,"别再站在我门前,这是一个小城,无论谁做什幺都有人看

见。"

他忽然说了很滑稽的话:"你不打算拯救我?女人多数是慈悲的,但凡不获妻子

了解的男人都有第三者来搭救。"

我一呆,"女人不再愚蠢了,"我说,"以前女人最大的毛病便是不信邪,老以

为在她手上浪子会得回头,百炼钢能化作绕指柔,别人不行,那是别人没办法,她是

不同凡响的一个。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个普通的女人,我没有这幺大的野心,我

忙着救自己。"

郑旭初深深叹口气,非常语塞。

"安慰郑太太,"我说,"跟她说一切会过去,你们会白头偕老,同她到巴哈马

群岛度假。"

"我昨天已提出离婚。"郑旭初说。

老天。

我闭紧嘴巴,不发一言。

"她的反应很恐怖,我一个晚上在路上逛,不敢回去。"

我默不做声。他们结婚多久?十年?八年?换了是我,我的反应也会很可怕。问

题不是爱得难与此人分离,而是恐惧:他甩掉我,我以后怎幺办?上了年纪的女人要

再找理想对象,好比天方夜谭,于是死不肯让身边人离开。

我说:"爱莫能助。"

我自己叫车子走,把他撇下。

其实是可以活下来的。不知为什幺,许多女人在战争与折辱之间,往往选择折辱,

是因为惰性,身边有个人总聊胜于无。

像郑太太这样的女性,只要肯认老,月兑下海军装,穿上旗袍,把头发往后梳,弄

得清清爽爽,略微晒晒太阳,粉敷得薄些,实在是一名风韵犹存的女子。

人走入歧途很难回头。

那一日稍后,我注意到老郑也来上班,各管各的事,并没有与他交谈,但同事们

在背后议论纷纷,背后也罢了,耳朵听不见为净,有些人面对面就笑嘻嘻的问:"是

否真有其事?喂,真得找你证实一下,听说他对女人的功夫不错……"之类。至今我

发觉,每个人都有市井之徒的好奇心。

我可以说"我不认识郑旭初",有人这幺做过,他骂朋友,旁人问起,他心虚,

便说:"我不认识那个人。"但这种手段已经不流行了,显得幼稚。我只得若无其事

地说:"大家都是同事,大家都是同事,开什幺玩笑?!开什幺玩笑?!"要太极发

问的人犹自细细的把脸凑过来端详我的眼睛,看有什幺蛛丝马迹可寻,死不放松。

是有这种人的,听说谁把鼻子美容过,见到面,立刻拨开众人,一张肥大的面孔

便靠近来,瞪着双目搜索率主的五官,握着拳头,紧张兼神经兮兮,心中狂呼:把柄,

把柄!瞧我,还找不到你的把柄!因他算是货真价实的。

也不是坏人,悲剧是总没有人是坏人,他只是缺乏教养礼貌见识。

议论吧,尽情议论吧,三天之后还不是各管各的去矣。

三天之后我也拆掉石膏。

自由得想挥出拳头打击我的敌人。

那天我很轻松,与珍妮吃了顿丰富的午饭,几乎没模着肚皮回写字楼。

"下午没有事?"她问,"没事可以提早休息。"

"要出去开会。"

"早知别吃得那幺饱,"她说,"当心睡着。"

我笑。

下午三时,我准时出门,看到郑旭初在等电梯。

我犹疑一刻,想打回头。我这个人一向有点很琐,最怕与形迹暧昧的人同一架电

梯,那几分钟不知谈天气还是说是非才好,动辄得罪他,不如避之则吉。

但在那一剎那他已看到我,我只好大方的向他点一点头,与他步入同一部电梯。

在狭小的空间内,我俩维持沉默。

电梯向下降,到达五楼时停止,这本来不是什幺出奇的事,有人按电钮,电梯便

会得在那一层楼停下载客,但奇在电梯并没有打开,在那一剎间,灯火全部熄灭。

我处身在漆黑的环境中,先是一惊,随即啼笑皆非。停电?倒是巧。

我模出打火机,打着,照亮那一排按钮,用力按紧急的红掣,一点声音也没有。

转头看郑旭初,他很镇静。

我熄掉打火机,马上黑得像盲掉一般。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我索性坐低。

过很久我很久,我问:"为什幺不说话?"

他没有回答。

四周围太黑,我们很少有机会置身完全隔声与绝光的地方,人类原始的恐惧慢慢

沁透。

"喂,说话呀。"我开始觉得热。

他终于答:"没有什幺可说的。"

"我老觉得你有诉不完的衷情似的。"

他却说:"你放心,电梯一下子就会被修好。"

我讽刺的问:"不是你蓄意破坏的吗?"

他又沉默很久,然后说:"你对我那幺坏,不外是因为我特别喜欢你。"

我语塞。

"什幺都赖我好了,在你心底,你也怀疑车子是我弄坏的吧?"

"反正最近什幺倒霉的事都与你有关。"我说。

"我确是一个倒霉的人。"

"何苦拉我落水?"

"找替身。"

"你少幽默。"我又生气。

"真的,看上去你是个豪迈的、知情识趣的女性,会得开解朋友,谁知你吝啬感

情。"他故意说得充满文艺腔,一听就知道是说笑。

我松弛一点。他真不是个讨厌的人。

"这里不够空气。"

"够的,你放心,半小时就把我们救出去,你要好好利用这三十分钟,要骂要打,

都随便你。"他叹口气。

"老郑,你至要紧修身,修身后就齐家。你看你现在,一个老妻还摆不平。"

我不知道他面色有无剧变,黑暗中看不出来。

过一会儿他问:"我可以吸一支烟?"

"可以。"

他点着香烟。黑暗中一点火星。

幼时父亲喜在饭后带我出去溜达,告诉我这个故事:一群人流落在橡皮救生艇上,

纯靠吸烟者的一点火星在黑暗中被拯救人员的望远镜看到获救……父亲不是一个说故

事的好手,但我还是深爱他。在黑暗中我想远了。

老郑说:"人总是对他人的痛苦视若无睹,尤其是感情纠纷的痛苦,总被认为是

小题大做,无病申吟。"

我回答:"老郑,一宗管一宗,离了婚再去追女孩子,比较容易应付。"

"听你说来,仿佛是老手。"

"老郑,你妻子蛮可怜,你也有责任。"

他吸完一支烟。这时我的夜光表发挥最大的功用,时间已过去廿分钟,并没有人

来搭救我们。

我大声叫起来,"救人哪!救人。"用力擂着电梯门。

出了一身大汗。

老郑说:"吓我一大跳,别冲动。"

我懊恼说:"再不打开这扇门,人家会以为我俩做过不可告人之事。"

老郑笑。

"老郑,我与珍妮受伤的事同你们两夫妻真的无关?"

"你想到什幺地方去,我们两人都手无缚鸡之力。"

"有没有指使小瘪三去做?"

'警方已加紧查缉这件事,不久便可以水落石出,你不必胡思乱想。"

我安乐得多。

老郑说:"倘若今日电梯不出事,我们可能永远无机会开心见诚说话。"

我说:"也许挽救你婚姻的方法便是夫妻俩共困小岛。"

"由此可知人际关系的可怕,谁不在某一个程度下为人而活。"他又点起另一支

烟。

"哲学家,试问在写字间中众目睽睽,我如何跟你好好说话?"

"我下个月就到国际证券公司──"

"真的?"我喜不自禁,口气似送瘟神般愉快。

他苦笑。

我刻薄地,"希望那里没有女职员,希望郑太太从此可以获得安息。"

"我转工,不是为她。"

那是为我?也好,他走了我可以解除不少困惑。到此刻我真正松一口气。他是个

好人,我感激他。

就在这个时候,电梯外有人问:"里面有无人?"声音似仙籁。

我急急喊:"有人有人。"

"请维持镇静,我们现在来开门。"

"请赶快。"我叫。

老郑说:"你这个人殊不浪漫。"

我转头,"这话我在十九岁时听过一次。当年我与一中年阿伯坐在天星渡海轮上,

船迟迟不开,我焦急非常,阿伯不满,说:'你这人殊不浪漫,管船儿时开,开到什

幺地方去。'其实他错了,当时为存忠厚,我没有拆穿,我不是不浪漫的,那还得看

同谁在一起,如果是爱得死心塌地的一个人,只要他在身边,已是乐趣,还管场地是

天堂抑或地狱。"

这次他沉默得像整个人消失在黑暗中,我以为他不存在了。

修理工人终于打开门,把我们救出来。

我看看表,才不过被困付八分钟,却似半世纪那幺长,我都几乎老了。

我说:"我还是要去开会,迟到好过不到,再见。"

郑旭初的表情像是不相信天底下有我这幺实事求是的女人,我也无暇理他。

以前,以前女人看见一只蟑螂要尖叫以示矜贵的,我感喟的想。谁知道呢?也许

似郑太太把一日二十四小时都用在丈夫身上才是正确的。

没有人提及我与老郑同时被关在电梯中的事,那意思是,那件事没有人知道。

我觉得我开始转运。

老郑正式辞职的消息传开,珍妮问我要宝贵的意见。

"很好呀,"我说,"我们不必看牢这个女巡场徘徊在走廊角落间。"

珍妮说:"郑太太这个女人真害死丈夫。"

"她不这幺想,她认为她爱死他。"

"他离开这里会不会好些?"

"我不认为如此。别家公司里一样也有白净面皮、年纪较轻的女职员,她不过换

一个地方等丈夫下班而已。这是她多年的享受,她乐意这样。"

"多幺难堪。"珍妮说。

"我们眼不见为净。"我笑。

他们联同请老郑吃午饭,当是送他,不知怎地,发起人就是没叫我。

我乐得去逛街,样作不知。

下午警局来电,说抓到疑犯,他承认当日在停车场,一连破坏十辆车子的脚掣及

手掣,目的是为了好玩。在有需要时,我们或许得出庭作证。

珍妮问我:"他是要坐牢的吧?"

"当然,毁坏他人财产,引致他人身体受到伤害,是要受到惩罚的。"我倒着头

说,"但是毁坏他人家庭,引致他人失去配偶,则全然无罪。"我朝珍妮眨眨眼睛,"

爱是无罪。"

珍妮也很老土的回答:"也许会受良心责备。"自己先笑了,谁会相信这种话。

我说:"这倒使我放心,我一直以为那件事是妒妇做的,并且害怕有一日她会提

刀来赶我,"语气有些失落及惆怅,"谁知她没有那幺做。"如果郑旭初疯狂地爱上

我,她或许会不顾一切在走廊中向我扑过来……

我的地位并没有那幺重要。曾经有一剎那,我以为我是三角关系中之要员,那真

是满足自我膨胀的黄金时代。

"中饭愉快吗?"

"还好,老郑妙语如珠。看得出是强颜欢笑,不过也难为他了。"

"有没有问起我?"

"他没有问起你,当然,那是不方便的。"珍妮停一停,"事情过去了。"

是,过去了。

开头他一股劲的暗示,一股劲的追,我一股劲的躲,一股劲的避,谁知忽然之间,

他斩断了缆,不知去向。

连珍妮都说:"就这样过去了?"她打个呵欠。

少了这种刺激,生活陡地无聊起来。

我们大伙儿都开始怀念郑太太。

在电梯大堂等电梯的时候,茫然若失,因为看不到郑太太焦急烦躁的样子,损失

一项娱乐。

同事们本来等着看场好戏,发妻大战情妇,现在好梦也落了空。

打字机啪啪声,高跟鞋阁阁声,久不久老板发一下脾气,日子真正开始沉闷。

我甚至考虑再买新车,增加情趣。

笑与珍妮说:"再下去,可得找男朋友了,精神无处寄托。"

"如果郑旭初没有妒妻,你会不会同他走?"

我不回思索:"当然不会。"

珍妮点点头,"那倒也是。"

我问自己:真的吗?并不敢肯定。

本城能有多大,一日朋友在美国会所请我吃饭,便碰到老郑,我立刻庆幸自己打

扮得十分四正,衣服鞋袜丝毫没有失礼之处,虽然外头滂沱大雨,虽然开足一上午会,

但我还是可以一看的。

他向我颔首,眼神中的一丝盼望令我满足。

吃完甜品,还没上咖啡之间,我忍不住,过去与他打招呼。

"好吗?"我问,声音荡气回肠,如比莉荷利地的怨曲中之首句,令我自己都深

深吃惊。

"还好,你呢?"他也是充满感情。

"我?"我感喟,"老样子,今早九点正拿着伞到公司楼下的银行去取款子付税,

排了半日队,出来碰到市政事务处喷水车洗街,水花四溅,只得在人家楼梯底躲避,

雨又大,满地泥泞,肚子饿,想顺带买个三文治,快餐店伙计硬说一百块没得找……"

郑旭初笑了,我也笑。

"你们是中环流苏。"他说。

"嘎?"

"白流苏出来做事,是这个样子的了。"

"多谢恭维。只怕一做便是一辈子。"

他只是笑。

"太太好吗?"他俩到底离婚没有?

"老样子。"不愿多说。

"那改日见。"我得回到我朋友那里去。

"再见。"他并无留我。

是应该这样子,一点都不错。

回到自己的桌子上,朋友问:"你认识郑旭初?"

"以前是老同事。"

"他人很好,很肯帮人,"朋友微笑,"只是有一宗事令人吃不消。"

我莞尔,"我可没发觉他有狐臭。"

"扯蛋,我是指郑太太。"

远近驰名。

"我远房表妹在国际证券做秘书,因见郑某和蔼可亲,故此请教他两句,从此以

后被郑太太树为大敌,你不知道多可怕,她成条街成条街地盯着我表妹,吓得人家小

女孩子什幺似的,终于转了工。"

原来是惯技。

由此可知,在我之前,亦有若干受害者,在我之后,更不知有多少承继人,而且

郑太太的选择不甚严格,任何女性都会引起她疑心。

"郑某背着这幺一个笑话,还想到哪里去?"

我忽然帮他,"这与他工作能力有什幺相干?"

"暧,别天真,在美国,求职人要带同妻子一起去见老板的。"

"她不是不见得光的,很舍得打扮,样子也不错,她只不过是个妒妻。"

朋友问:"你是他的朋友?"

"不。"

"敌人?"

"人际关系哪有这幺简单,不是朋友便是敌人?我同他们没有什幺关系。"

"但你同他们好似颇合得来。"

"没有的事。"我看看表,"时间到了。"

我也不晓得为何要这样见义勇为,慷慨陈辞。其实我同郑太太没有什幺感情,说

不上喜或是不喜欢她,开头是讨厌,此刻早已事过情迁。最主要的是,憎恨她又不会

使我地位提高。

但郑旭初在我刚进公司的时候确指点过我,他的风趣热诚都使一份令人访煌的新

工作安定下来。也许只是为了这个吧。

没想到我是一个这幺念旧日的人,别人送的花早已戴得凋谢,却还觉香气扑鼻,

这幺有情有义,我飘飘然了,像所有人一样,此类美德,我是很乐意加诸己身的。

周末后珍妮告假到美国去,她有男朋友在那里。

她是否想嫁到彼邦去?且听她娓娓道来:"你别说,也不错的,生活简单得多,

大部分时间在厨房研究菜单,看看电视,一点是非都没有,家家户户都那幺过。"

确是人间蒸发的好方法之一,不过大隐隐于朝,真的想反朴归真,在闹市亦可以

得道成仙,何需离乡别井。

我比珍妮大几岁,道行自然高过她。

她走之后我寂寞透顶,连个说絮语的酒肉朋友也没有,只得专心寻找对象,放消

息出去给朋友叫他们介绍,尽力解释已有成家立室之念……又得四出相看,也忙了一

阵子,吃饭喝茶坐船跳舞,无处不去,伴儿没找着,差些成为交际花。

原来要找个固定的男友不是那幺容易的事,我大吃一惊,因同情自己,连带同情

全女类,因此,在服务店里遇到郑太太,竟没有别转头。

当时我低头挑发饰,忽然听见身边有一把苍老低沉的女人的声音问售货员:"给

我看看那个粉红色的。"

谁,我好奇,谁那幺老还要粉红色,当然可以说英国皇太后八十岁还穿粉红。

头一侧,见到是郑太太。

她看到我,略一犹疑,便朝我走过来,要大方便双方大方,我抿抿嘴唇。

"郑太太。"我称呼她。

"别叫我郑太太,我已不是郑太太。"她黯然说。

哦,终于离了婚了。意外之际,说不出话来。

她打扮得更年轻,衬衫上都是小褶。每个褶上缀一只小蝴蝶结,结中央钉一颗假

珠子,脚上穿上十余年前也流行过的白色花网袜。极浓的舞台化妆,前刘海一丝一丝

学小女孩。

也好,忠于自我,老娘爱充十九岁半又怎幺样,人各有志。我叹口气,谁让我没

有勇气,只好眼白白的妒忌她,挑剔她。

她说:"很久没看见你,你气色很好。"

我说:"化了妆。"

"没有嘛,看不出来。"她一味客气,"到底年轻,皮肤都不一样。"

此刻她的情绪应该好得多,事情解决之后,可以全心全意的医治伤口,不必一直

淌血。

话终归要进人正题,她说:"我真错怪了你。"

我假装不明白:"没有呀,你怎幺会?没有的事,大家有点小误会而已。"

被人欺侮了,千万别诉苦抱怨,佯装什幺也没发生过苦事放在心中,过后务必使

她也不记得是否害过我,那就最理想。千万别以弱者身分出现,弱者人皆踩之,不要

给别人这种机会。

"假如旭初真同你有什幺,我还甘心,此刻他越来越不象话,同秘书小姐混。"

"郑太太,也许你多心。"我反而调转头来安慰她。

"他承认。"她说,"他什幺都承认。"

啊,那就没救了。

"像他同你,我怎幺逼他,他都不肯承认。"

我忍不住骇笑,逼,怎幺逼法,用酷刑,疲劳轰炸,哭,闹,抑或叫亲友来清算

他?

郑太太苦笑,"这次完了,他完全不怕,晚上都不回来,我不离婚也不行。"

"是几时开始的?"

"两个月前。"

"不,"我忍不住,"你见时开始怀疑他?"

"一结婚就要留神,"她仍然坚持,"你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妒忌的人要破坏别

人的婚姻。"

郑太太自己实践了她的预言:一开头就不看好这段婚姻,觉得危机重重,于是努

力地防范错误,结果越做越错,她修成正果:她一点没有猜错,这段婚姻真的不长久。

真是悲剧,一直把丈夫当贼,老郑终于没有敢辜负她,他去做了贼。

她感慨的说:"现在心死了,反而睡得熟。"

我搭讪的放下手中的发饰,说:"我约了人,郑太太,改天见。"

她恋恋不舍的让我离开,寂寞的人泰半不肯放开朋友。虽然我并不是她的朋友。

这宗事件告一段落了。

本来演第三者的我,角色已经完成。

可惜呵,因为老郑是个可爱的男人,有许多好处可容发掘。

缘份是时间上的巧合,倘若我在此刻遇上老郑,加上他摆月兑妒妻的决心,可能会

得开花结果。

但是没有,我与他在同一间公司工作的时候,时机尚未成熟,一切就差那幺一点,

当然我没有大力争取,也是主要原因。

我与老郑之间,到底有没事呢?此刻想来,十分疑幻疑真,是一个妒忌的女人的

想象?抑或咱眉目间确有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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