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已经听到楼下一阵骚动,不为说一声“来了”。立刻套上线衫赶下楼去。
只见不劳夫妇已经在门口。她一抬头,看见不为,立刻说“你也到了,可见还是女儿好。”
不为点点头。
不劳的丈夫是碧眼儿,姓艾历逊,祖上是威京人,即是今日挪威,已在美国住了三代。虽是洋人,在大学读中文说得一口好汉语,只不过有点文言腔,当下他用普通话说:“妹妹好,妈妈身体怎样,真叫人牵挂。”
不为说:“你先去看爸爸。”
那两个八九岁的混血男孩立刻四处奔窜研究新大陆。
艾历逊是个好人,殷殷问道:“妈妈几时出院?”
不劳说:“换件衣服,立刻去看她。”一边吩咐人把行李拎上楼。
“我要分两间房间,先到先得,迟者向隅,不为,你挪一挪,我要征用这两间。”
不为忙不迭说:“好好好。”
这一切都看在一个人的眼睛里,那个人不出声他是于忠艺。
不劳拍拍手“占美、威利,快去梳洗,我们要去探望婆婆。”
嘭一声,孩子们已打烂了一只青花瓷罐。不为阿姨同那两个小孩说:“将来公公婆婆会把这些财物留给你们,现在打烂将来没有,明白吗?”那两个男孩眨着眼一溜地跑开。
保姨笑“长得真漂亮。”
不劳咕哝:“我累得像个死人。”
“你一个人回来不就得了。”
不劳微笑“你晓得什么,这叫人多势众.他们一家进门,你就知道了。”他们,指的是大哥不虞一家。
不劳同不虞合不来。
不为说:“我挂住老妈,我先去看她,你们慢慢梳洗。”
保姨说:“我叫小于送你。”
“保姨,另外请一个司机,屋里人多,来来回回,忙不过来,你说是不是。”
“你讲得对,我马上去找人。”
不劳听说转过头来笑说:[这些钱,也都是留给我们的,今日花光光.明日就没有了。”
不为不去回话,叫了车去医院。
门一关上,不劳就冷,“二十多岁人了,没做过一日工,全靠老妈救济,优哉悠哉,把公家钱花得七七八八。]
艾历逊说:“她是个作家。”
不劳说:“咄,我还是诗人呢?”转身上楼。她以为妹妹听不见。
可是不为忘了带手袋,又推门进去,刚刚听到姐姐这样说她。
不为涨红面孔。
她沉默。
不劳也说得对,什么叫作家?成了名,书畅销才叫作家,要不,够运拿国际著名大奖,也是作家,否则写作根本不是一项职业,也许她应该找一份正职。
不为收抬心情,陪妈妈聊天。
“妈妈,我可是最笨的一个?”
“五岁才说话。”
“兄姐都不与我玩。”
“年纪是差一截,大哥比你大十岁。本来,不打算再生你。”
“我有无给你带来欢笑?”
“有。小时我们叫你为为,你也叫我们喂喂,笑坏人。”
再过一会,不劳一家大军压境,不为只得撤退。
她买了一箱橘子回家,看到自己行李被扔在楼梯角。没赶她出门,是因为这究竟还是父母的家。
保姨走出来,“我的房间让给你。”
不为按住她“我搬去朋友家。”
“怎么可以,你回来,也是为着见父母。”
“不怕,朝九晚五我在这里,吃完晚饭才回别处睡觉。”
“什么朋友?”保姨不放心。
不为笑,“当然是猪朋狗友,损友表友,以及酒肉朋友。”
她打了几个电话。
她找到了老好翁戎,是大学里同学。
“翁,你那平可有地方供我暂住?”
“老规矩,房间按市价出租。”
“那当然。”不为已经很高兴。
“我需出差两个星期,你连客厅也可以用。”
不为又问:“有没有工作?”
“市面差,不好找工作,咦,你回流?”
“父母年迈——”
“聪明,即将派彩,在身边多留一年半载,可取得理想回报,比买股票稳扎稳打。”
不为一怔。
她细细回味这话。
她自问不是那样的人,但是,不劳拖大带小跋回来,霸住娘家。就多多少少不怀善意。
“你明早十时之后可到我公司来取锁匙,”
她说出地址“我今夜乘飞机走,不是我说你不为,你也该置业了。”
〔祝你顺风。”
翁戎说得对。
伍不为做漏了许多正常人该办的大事.找到理想职业,节蓄置业,挑选好对象,成家立室……她把时间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年复一年,旅游观光,通欧洲跑,收集写作资料,藏在脑海,预备随时应用。她甚至为世界各国大城小市的火车站拍照留念,材料多得可出一本专集。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这样疲懒,爱享乐,当然一事无成。母亲这支柱病了,不为寸惊觉时光飞逝,青春不再。
她坐在露台叹息。
女佣人提着水壶出来浇花,小于扶老人到露台做体操。幸亏老房子地方大,不为退到一边。
南国的棘杜鹃开得一栏杆都是,傍晚,桅子花的浓香被热气蒸了上来,香气扑鼻。
老人看看不为,不为走近微笑。
她握住老父的手。
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出生那年,父亲已经四十八岁。
老人凝视她长久,想叫她名字,终于记不得,但是,却没有什么遗憾,转头去看花。
那样精明的生意人,不为记得父亲每晚都在书房工作到深夜,私人电脑发明后他第一个学习运用,早十多年已经成为网友……
现在,得由护理员喂他喝咖啡。
不为问:“仍然喜欢女乃多糖多?”
小于点点头。
老人转过头来,发觉不为还在,有点高兴,朝她招手。不为过去蹲到父亲膝旁。
正想这样说:“爸,我不走了,我天天陪着你可好”,听到门铃大响。
自露台看下去,只见门口黑压压站了一班人,他们抬起头来,大声叫:“不为,快来开门。”
原来是大哥大嫂到了,他们也带了孩子来。
同不劳刚相反.不虞只得两女。
不为连忙下楼去帮忙。
不虞一进门就问:“不劳到了没有?”
不为微微笑,“比你早一点,已在医院里。”
不虞顿足。
他吩咐妻子:“快把行李搬上去。”
不为说:“我带你去看父亲。]
不虞却怪叫:“一共才四间房间,却被人占了两间,其余父母一人一间,我们一家四口住什么地方?”
[不过三两天,这样吧——”
“谁说三两大?我们回流照顾父母,暂时不走了,我们住母亲的主卧室,家畅,”他唤妻子,“四个人挤一挤。”
不为发呆,占了母亲的房间,母亲出院,又挪往什么地方?
她觉得不能再懦弱下去,不为提高声音说:“大哥,请你镇定一点。”
大嫂齐家畅冷笑一声,用流利英语说:“妹妹你有什么话说?你一日未嫁,一日姓伍,还有说话权利,我最不明白艾历逊太太为什么带着三位艾历逊先生也采霸占家产!”
齐家畅是美国旧金山出生的华人,她根本不会讲中文,可是一开起口来,又不像对中华文化没有了解:她完全掌握了华人重男轻女的思想重点。
她接着说:“我是大嫂,我有主张,把其中一间房间的行李捧出去,一人一间客房,怎可以占用母亲房间,妹妹,你睡客厅。”
她真是身体力行,立刻把房里不劳的行李一手拎出,一脚踢落楼梯。那两只箱子嘭嘭嘭嘭滚下梯间。〔谁要说话找我来讲。”
不要说是不为,连保姨都呆住。不虞的大女儿听到巨响,受到惊吓,忽然哭泣。
不为连忙去照顾那女孩,“小仍,到姑姑这边来。”那眉目清秀的女孩躲到不为怀中。
不为低声斥责:“吵什么。女儿都吓哭了。”
大嫂这才躲进房内用力关上门。
小仍有轻度智障,十三四岁,已经发育,乌亮头发,雪白面孔,可是智力永远像五六岁。
不为最痛惜这个侄女,几度不辞劳苦带她到欧洲旅行,为了这个,大哥大嫂给不为三分面子,否则,一起挨骂。
小仍的妹妹小行冷冷在一旁袖手旁观。
不为叫她:“小行,你也过来。”
小行很讽刺地说:“屋用好像只得为姨是正常人。”
不为说:“嘘——”
小仍躲在为姨怀中静了下来。
小行说:“我不想跟来,我已满十二岁,不用保母,可以照顾自己,可是妈说,吃粥吃饭就看这一次了,又说,人多势众。”
没想到不虞与不劳同时用上了这句成语。他们这两家已经好久没见面。上一次回来,艾历儿子占美及威利,叫了小仍一声“白痴”,两家便交恶。
确是同胞生的兄妹,但是,当中夹着两个至亲密的外人,情况便不同了。两家已情同陌路。
不为听见保姨轻轻叹口气。保姨是母亲远房表妹,在伍家做管家已有三十多年,一直可惜伍家三兄妹不够和睦。
不为问大哥:“你不去医院?”
“明早再去。”
根本不急。
他们一家回来,另有目的。
“肚子饿了,保姨,一会拿些精美小菜出来。”
看到父亲,只喊一声“爸”。
又说:“小妹,爸的财经状况,你可了解?”
不为据实答:“我一无所知。”
不为觉得厌恶,躲进厨房。
只见保姨吩咐女佣:“有无姐妹?请来帮忙做收抬洗熨,现在屋子里一共十三个人。”
“不,”不为说:“刚刚一打,我明早搬出去。”
保姨看住她。
“我不争,父母还健在,争什么?”
保姨点点头。
不为问:“这十多人的开销,妈妈可有安排?”
“安排妥当,”保姨有点宽慰“你妈妈一直会得理家。]
不为这才放心。
〔你呢,你钱可够用?”
“我一直零零星星投稿,也赚到一点生活费。”
“不为,做作家这回事呢,不够牢靠,你不如找一份教书工作——”
“我明白,多谢指教。”
不为同哈拉昆出版社通了一次话。“莉莉,我思想搞通了,你手头上有什么题材,我都愿意尝试。”
“为,你没事吧。”莉莉担心。
“我需要收入”
“谁不需要。”
“请把题材电邮给我。”
“我立刻安排。”
一个人,就是这样逐公分逐公分放弃了理想与坚持的吧。老大了,还投亲靠友,真不是办法,总得靠自己双脚站起来。
不为用数码相机替小仍及小行拍照。
就在这个时候,大姑女乃女乃回来了。一进门就发觉自己的行李堆在楼梯口,查到原因,勃然大怒,一直吼上楼去论理。两个小女孩显得无奈,不为若无其事叫她们并排坐着合照。
门外传来不劳的咆吼声:“谁在我家放肆,我自出生便住在这里,你是谁?滚回运河街唐人埠杂货店去。”
艾历逊劝说:“算了,一家一间房。”
不虞的声音:“我也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大嫂这样说:“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回来做什么?不虞是长于嫡孙,一切由他作主。”
不劳尖叫:“不为,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一声不响?”
不为只得开门出去,“在这里。”
不劳两只眼睛睁得老大,眼角吊到太阳穴,[你想置身度外?她对付了我,就来锄你,她这回可杀出唐人街了。”
不为放下相机把手指放到嘴边“嘘——别吵着爸爸。”
不劳瞪看大哥大嫂。
大嫂哼地一声。
这时保姨若无其事在楼下叫:“吃饭了。”
众人一听,可不就是饥肠辘辘,尤其是占美及威利两个男孩子,呼啸一声,抢到饭桌边。保姨安排了大锅百叶结肉汤,石斑粟米鱼块,洋葱猪排这种最受孩子们欢迎的菜式。
不虞连忙夹菜,“呵,有现成新鲜饭菜吃,真好。”
大嫂瞪他一眼。
在北美的家,人人饿了打开冰柜自行觅食,微波炉暖一暖,又是一餐。
两家人忽然不再争吵,一边吃一边“晤晤”声表示赞赏。
保姨笑嘻嘻捧出一大碟茄汁干煎明虾。香闻十里,众人气消,埋头苦吃,不再言语。
不为霸了两只大虾,剥了壳,夹在小仍碗里,又替小行盛汤。
大嫂仍然不甘心,哼了一声。她的两边嘴角高低不一样,平时不出声也像在赋嘴,一个人,过了三十岁,总得对自己相貌负责,不得再责怪父母,不为觉得大嫂应设法改良这张嘴。
这时,老父忽然走近,伸手指着百叶结,表示想吃,不为连忙站起来为他张罗。于忠艺接过碟子去喂他。
大家静了片刻,老人一走开,又如狂风扫落叶。
吃饱饭,人也不再烦躁。
两个男孩模着肚子说:“真好吃,真好吃。”
小行也说:“从来没吃过那样好味道的猪排。”
不劳冷笑说:“我们家饭菜一直这样丰富。”
艾历逊问:“午饭也这样吃大菜?”
“中午多数吃面,或是饺子。”
“哗。”
吃完饭,大家散去,争房间事件,不了了之。
当晚,不为睡在书房的沙发上.
半夜,有人啪一声开亮了灯。
不为吓一跳,睁大眼睛发觉是老父。
他模进自己书房,轻轻坐下,静静地全神贯注玩拼图游戏。
不为靠在沙发上看看父亲,呵,他已经完完全全进入童真世界,忘却红尘所有烦恼。
是不幸?不,是幸运才真。比起那些整日唠唠叨叨,抱怨子女不孝顺,社会不公平的老人开心得多了。
于忠艺跟着在门角出现。二十四小时护理老人,也算是辛苦。
不为轻轻说:“劳驾你了。”
他一怔,不出声。
“你看老爸,心无旁骛,根本看不见我们。”
他点点头。
不为轻轻说:“兀鹰已经闻到气息,在天空旋转,预备降落——”
“姑姑。”
一抬头,是小仍站在门口。她轻轻走到外公面前,看到拼图,咦,他也会这个,于是坐在外公对面,与外公一起玩。
不为说:“这孩子患轩氏症,是一种弱智最终她可以学会照顾自已,但是进不了正常人的疯狂世界。”
于忠艺仍然不出声。
她叫小仍——仍然有小小希望,比她小一岁的妹妹小行十分爱护她,她很幸运。”
天渐渐亮了。
“吃完早餐,我得搬出去。”
于忠艺不响。
“你得全力照顾老人,司机快来上工,不用担心。”
喝了碗粥。不为同保姨一起探访母亲。
伍太太问:“你爸怎么样?”
“很好。挂念你呢。”
伍太太微笑,〔他还记得我?”
“四十年夫妻,怎么不记得?”
伍太太咕哝,“阿保,我不要吃猪肝粥,你做些鱼片粥来。”发牢骚。
“你看保姨都瘦了,还吵她。”
“我要出院,我挂住家里。”
“我去问过医生。”
“你们都回来了?”
不为说:“家里像个墟,保姨像在打理饭堂似。”
伍太太问:“够地方住吗?”
“够挤一挤,没问题。”并没有提到自己要搬出去。
医生来看视,伍太太一只手臂已不能转弯,不为至为难过,但是她也知道人类有顽强生命力,不久母亲便会忘记苦楚,从头开始,活到八九十岁。
不为伏在母亲身上一动不动。她记得三四岁时最爱这样做,直到把母亲衣服团得稀皱。
可是不虞同不劳一起来了,不为同上次一样立刻退避。
走到门外,小于把车子驶过来。
“咦,你在这里,我爸呢?”
“他有女佣看着。”
这是不为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像他性格。
不为上了车,到翁戎办公室去取锁匙。发觉那里是一间证券公司,人头涌涌,忙碌不堪,没人有时间抬起头来,接待员把门匙交给她算数。
翁戎住在半山小小一间公寓,有露台看海景,算是混得不错,起码有栖身之所,关上大门,自成一国,自由做人。
不为有点羡慕。要急起直追了。
不为把数码相机里的资料整理出来。她接收到哈拉昆出版社的电邮。
正在忙,忽然莉莉找她。问得很奇怪:“照片里那些吵架男女是推?像一套费里尼电影里的角色。”
什么,不为怔住,她不但误拍了家人照片,而且把相片误传到出版社。
真糊涂,她还不会用这架最新手提电脑。
她只得回答:“我大哥不虞,以及二姐不劳。”
“不虞是什么意思?”
“不怕,不疑惑。”
“你父母一定是有识之士。”
“不劳是不用劳力,也不用劳心,宁取逸乐。”
〔好名字。”
“父亲患爱兹咸马症已到末期,家母小中风,一条手臂失灵,子女如兀鹰般回来争产。”
莉莉说:“那些孩子是你外甥侄子?”
“正是。”
“精彩,把照片给我。我们出一本专集。”
“他们是我家人,不大好吧。”
“你等钱用,可是?”
“是。”不为低下头。
“有什么是不能示众的呢?越真挚越受欢迎。”
“他们会同我月兑离关系。”
莉莉说:“依我看,你们之间,此刻也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存在。”
不为犹疑。“你们做过类似摄影专集吗?”
“出过一本叫《如何说再见》:一个女子自知患上不治之症,留下一本摄影集给她小女儿,已经销到三十多版。”
不为耸然动容。
“这不过是初步构思,但是,你家人真上照,性格鲜明,有一个极之漂亮的少女——”
“她是小仍,有智障。”
“啊”轮到莉莉低呼[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不为挂上电话。
她躺到床上。
翁戎的床褥,有一股隐约的香味。那是玫瑰花香,果然,案头有一小瓶香水,叫黄昏玫瑰。种过大量玫瑰丛的人都会知道,玫瑰在清晨与黄昏的香味是完全不一样的,朝早,玫瑰香氛清新淡雅,可是经过整日蒸晒,到了傍晚,衬着紫蓝色天空,玫瑰会发出一种略为憔悴成熟的香味,有点像桂花,但不,它仍然是玫瑰。
那是黄昏的玫瑰。
读文学的翁戎自然知道其中分别。
只是,她此刻怎么会跑到股票行去工作呢。一个人的旨趣与职业往往有天渊之别。
还有,一个人的配偶与他所爱的人时时亦风马牛不相及。
翁戎床头还有小小一架电视,无眠之夜,可以解闷。
电话不停响,录音留言。
“翁,出来跳舞。”
“翁,长周末我们扬帆出海。”
〔翁,你欠我一顿饭及一瓶香槟。”
但是,翁戎不重视他们,否则,为什么连出差这样大事都不告诉他们。
不为要是愿意,大可接收这班寂寞的男人。
不为当然不愿意。
她把这几年拍下来的照片连注解翻出来在手提电脑液晶屏上观看。
自己也不觉恻然,泪盈于睫。
父亲双目那时还有焦点,现在已经失去。他的头发已全白,银光闪闪,掉了大半,可是打理得整齐干净,全靠老妻照顾得宜,一个病人,还保留着尊严。
一个人年纪大了才真正需要用钱。
不为把父亲的照片顺年龄排列好,再把自己的照片打出一看,感慨得说不出话来。
她一向自觉是那种越来越丑的少女,幼时满头浓发,穿着漂亮的缎裙,专门为亲友做小傧相。到了十一二岁忽然近视,又得箍牙一面孔都是铁丝,又开始长面疤,丑得抬不起头来,也不敢挺胸,怕人看到她正在发育的胸部……
岁月就在指缝中溜走。除出这句陈腔滥调不足以形容时光飞逝的惨情。
不为伏在床上。
这时门铃响了。
门外是小于,他捧来水果饮料小,“保姨叫我送来,并且让我接你回去吃饭。”
不为点点头,取饼外套。
“保姨说,这屋里电话几号?”
“打我手提电话好了。”
小于微笑。
不为只得把号码告诉他。
于忠艺开得一手好车,不徐不疾,不温不火。
他们两家人正在吃饭。
艾历逊笑说:“大作家驾到。”
不到三天,这洋人已经吃得胖了一圈。
他没有恶意,不劳却加一句:“一个作家也总得有作品才是。”
“不为用英语写作,打进那个圈子,可不容易。”
不虞说:“用中文好,十多亿读者,可是这样?哈哈哈。”
不为不出声,难得他们愿意联同一起来对付她。
“作家大抵像钻石一样,分五千种类。”
“不为是五卡拉全美钻石,呵呵呵。”
不为静静喝汤。
母亲不在家中,一切食物逊色无味。
“著作没有英语版,不够矜贵,最好译为十八国言语,你看美国那些流行女作家,每种书动辄销千万本,封底照片中的她们打扮华丽高贵一如女皇。”
不为一声不响,任由他们笑骂。
终于话题来到正路。
“不为,爸妈对财产安排,你知道多少?”
不为只得一句话:“我一无所知。”
“你时时伏在妈身上絮絮说悄悄话,你会不知?”
不为站起来走进厨房。
不劳跟进,“爸已经糊涂了,一切交给妈妈,妈妈此刻又在医院,东西如何处置?]
保姨见她们姐妹说家事,连忙走开。
“我不知道。”
“妈妈有若干首饰,都在什么地方?你可记得她有一对西瓜玉镯,通透可爱,一半绿色一半红色,你我两姐妹正好一人分一只。”
不为站起来“我去看爸爸。”
“你撇什么清?给我坐着。”
不虞也走进来开家庭会议。
“一人一份最公道。”
不劳说:“对,分九份,我家四个人四份.你家四个人也四份,不为一个人一份。”
不虞哼一声,“艾历逊太大,你真好笑我是长子,我同你一样?”
不为几乎想自厨房窗口跳出去。她推开他们走到天井,看见父亲与小仍在喂金鱼。
金鱼并非名种,都是街边鱼档极普通孩子们买来玩那种,可是养得得法,身体已有鸡蛋大小。
小仍与外公有默契,不说话也知对方心意似。
他们的世界真正平和。
不为坐在一角看他们。
小于取出一只瓦罐放在老人脚边。
[这是什么。”
“蚊香。”
他真周到,绿色回纹盘着像小青蛇般的蚊香,驱逐虫蚊。
怪不得老人皮肤光洁。
刚淴过浴,小仍颈上有扉子粉。
“谁帮你搽这个?”
小行轻轻走近“我。”
“你爱姐姐,你很好。”
小行握住姐姐的手。“将来,我不结婚,照顾姐姐。”
不为刚想说话,老父忽然抬头笑问:“谁结婚?”
不为笑了。
老父又问:“是你吗?”
不为搔头,“不是我,我也不结婚。”
老父问:“结婚不好吗?”
不为微笑,“不好不好。”
小于拿茶杯过来给老人喝一口,不为说的话,他都听在耳里。
保姨探头出来,“好像要下雨呢,你们进来吧。”
小于取饼一只木盖,轻轻盖住皮蛋缸内的金鱼。
不为说:“我们叫于哥开车,带外公去吃冰淇淋。”
小行立刻叫好。
离家远远的就好。
他们在外头消磨了个多小时,又带女孩一起去探外婆。
不为端张椅子给父亲坐在母亲床角。
他在陌生地方有点拘谨,看着老妻,似曾相识,但不肯定,腼腆地看看她。
伍太太落下泪来。
不为连忙劝她:“妈,过两日可以出院,回家就舒服了。”
伍太太点头,“这几日,结账是一笔大数目。”
“那是应该用的。”
“多亏你父能干,他有节蓄。]
不为唯唯喏喏。
伍太太说:“阿忠,你送伍先生及女孩们回去,不为,我有话同你说。”
“妈妈想说什么?”
“不为,他们好久没有回来看我了。”
不为答:“他们拖儿带女不方便,出门一次不知该收抬多少行李。”
“不虞暂时没有工作,他同我说打算回来发展。”
“妈妈放心。他找工作很容易。”
“不劳的婚纱店已经结束了。”
“啊。]这倒是意外。
原来三兄妹都是失业大军。
“小店近年亦受不景气影响,年轻人结婚,一切从简,能省即省,不再铺张。”
毕竟婚礼不是婚姻。
“九十年代初,最多一个月做过百多袭礼服,好景不再,唉,花无百日红。”
“赚过就算了。”
“艾历逊想在大学找一个教席,正在四处张罗,如今外国人在本市,也不是那么吃香了,除非他愿意北上教英文。”
不为发觉母亲仍然精明,对世情有相当了解。
不为握住母亲的手,放在脸颊边。
“不为,家里人挤,你包容一点,他们嘴多,你不要计较。”
“那自然,不用妈妈吩咐。”
“我很少见到他俩,你们都回来了,我很高兴。”
“我也是。”
“不为,昨日不虞问我财产分配问题。”
不为不由得生气,这不虞实在过分,亏他问得出口。
“我同他说,我自有分数。”
不为点点头。
“接着,不劳也来追问。”
不为没好气,哼地一声。
“你为什么不问?”
不为答:“我只得一个人。要钱无用。”
“怎么没用,衣食住行都靠它。”
不为笑,“我不想争,也争不过他们,他们人多,紧张生活,也是应该的。”
伍大大嗯了一声。
“妈妈,我们别说这个了。”
“奇怪,不虞他们逼着我说这些。”
不为答:“我是欲擒故纵,以退为进。”
伍太太大笑起来,“有你们在我身边吵吵闹闹,说说笑笑,我心满意足。”
可怜的母亲,一大堆子孙,吃用全靠她,又专门谋她财产,她还这样高兴。
真是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