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漫长迂回的路 第三章

一辆黑色房车驶近,在王叔身边停下。

千岁连忙替他拉开车门,王叔像是还想多讲几句,可是终于上车。

千岁关上车门,不知怎地,他也想再聊一会,可是车门一关,车子已经驶走。

他踯躅回家。

母亲已经起来,女佣正陪她玩牌,两人全神贯注,医生曾说:“这也是训练脑筋康复方法之一。”

千岁去补习社上课。

他走近布告板,员工师生有什么消息,总是贴在上边:外地寄来的明信片、通告、活动……

有人出让一套三十年前的大英百科全书,也有人愿替幼儿补习中英数,还有人教游泳。

没有孔自然的消息,她像是忘记了他们。

半晌,千岁回到座位上做习作。

上完课,推开补习社大门,有人叫他:“千岁。”

千岁一抬头,喜悦地说:“是你。”

苏智又一次把手伸进他臂弯,身体靠得很近。

“昨晚没有看见你。”

“我不舒服,看医生吃药告病假。”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车上有你课本及笔记本子,上边都写著精英补习社,没想到你真是好学生,读英语有什么目的?”

“我这人漫无目的,去到哪里是哪里。”

“那也好。”

千岁握住她的手,她也没有挣月兑,谁说一纸婚约无用,就是因为那张假证书,两人才熟不拘礼。

千岁说:“给我一个地址,见不到你,也好找你。”

苏智感动,“那么,请你到舍下小坐。”

千岁意外,“现在?”

“相请不如偶遇。”

“远吗?”

苏智笑笑,“难不倒你。”

真的,他是职业司机。

苏智住近郊一间十分庸俗的本地西班牙式别墅,她家在天台,推开门,有意外之喜,一屋雪白,家具简约,一尘不染,还有一大瓶姜兰,香气袭人,看上去极之舒服。

“好地方。”

苏智奉上香茗。

千岁说:“一个人。”

“一个人有一个人好处,没有邋遢的男人用光牙膏卫生纸又不添置,不用洗他的衣服煮他那份三餐,不必应酬他亲戚及猪朋狗友,月薪剩下可以全部储起……”

千岁笑了,“我们的确不堪:毫不感恩,享尽温柔,有时还大吼大叫,又有一个毛病吃著碗里,瞧著锅里。”

苏智笑,“你很了解男人。”

“哪里哪里。”

苏智做了简单面食,千岁吃得很香甜。

他突发奇想:“如果我搬进来住,你会否每天煮面?”

苏智笑,“我刚陈列不用服侍人的好处。”

千岁惭愧,“你比我能干,我就没本事拥有一个自己家。”

“你要照顾母亲。”

“多年来都是她照顾我。”

苏智缓缓说:“明年中我就有足够本钱开一爿小小玩具店,专售学前儿童益智玩具”

千岁把昨晚车上行李箧内幼儿的事故说给苏智知道。

苏智动容。

“来,”她拉起他,“我们去医院看她。”

他们一起到警署打探到地址,再赶去医院。

看护说:“那孩子在三楼病房。”

她带上他们上去,两人换上罩袍,走进大房。

千岁一眼就认出那小孩一头浓发,她正哭泣,蜷缩病床一角,发出受伤小动物般哀鸣。

看护说:“小珍,有人来看你,”一边叮嘱访客,“紧紧拥抱,给她温暖。”

苏智一声不响熟练抱起孩子,紧紧拥住看护说:“小珍,有人来。

看护说:“我们叫她小珍,每个孩子都是珍宝,你说是不是。”她叹口气。

说也奇怪,幼儿搭在苏智肩膀,渐止饮泣。

苏智轻轻摇晃身体,幼儿很快睡憩。

苏智小心放下小珍。

看护说:“王先生就是发现小珍的好心人吧,你们不必担心,已有加国家庭愿意领养小珍,他们已经轮候五年,小珍会拥有一对好父母。”

两人知道结局,甚觉安慰。

看护送他们出病房。

苏智轻轻问千岁:“放心了?”

千岁点点头,他握住她双手。

两人在一起竟消磨整天。

千岁建议:“跟我回家吃饭。”

苏智答:“还未到见伯母时间。”

“别忘记我俩结婚已近两年。”

“王家宽宏大量,不予计较。”

千岁送她回家,“晚上再见。”

稍后,千岁到金源处加油。

金源咕哝,“你的车油箱不对了,只入三分之二油便满,怎么一回事?”

千岁突然醒觉,抬起头来,“换过了。”

金源大奇,“自己家里开车厂,你还到别处换油箱?”

千岁不出声,他驾走车子。

他在岭岗附近找到一家修车站,借了工具,把全缸汽油泵出,发觉少了三分一。

他钻进车底细看,油箱真的已经换过。

新的油箱里有暗格。

千岁不出声,仍然把油入满,付了费用,如常开工。

雨季到了。

阴天有个人撑著花伞等他,分外珍贵,苏智手上总拿著一些糕点,有时雨像白筋那样下,她会把点心纸袋收在衣襟里,以免淋。

她痛惜那个吃点心的人。

千岁惯常用一把大黑伞,撑开后更像乌云密布,苏智看不顺眼,送他一把黑绿伞,好看得多。

那一日,他自补习社出来,不见了她,心里打一个突,这时,忽然有人在身后拍他一下。

他转过头去,看到苏智笑靥。

她伸手进他臂弯,紧紧靠住,两个人都在笑,有点瑟缩,无限温馨。

忽然她伸手指一指石栏,叫他看。

千岁目光朝她手指看去,只见栏杆上有两只小小蚂蚁,扛著比它们体积大许多的一块树叶,匆匆回家。

苏智问:“像不像我们?”

像煞了担著绿色雨伞的他俩。

千岁却笑,“为什么不说我们像蚯蚓?”

两个人走到附近吃午餐。

千岁决定在那天告诉母亲,他已找到伴侣。

有人比他先一步。

女佣去应门,谨慎的她认得不速之客。

那中年男子对女佣说:“同王太太说,是王先生回来了。”

女佣把千岁妈轻轻扶出,在她耳畔说了几句。

千岁妈走到门前一看,“哎呀,”她说:“你回来了。”

女佣连忙开门。

那人正是千岁知道的王叔,他吩咐随从在门外等。

他一个人进屋坐下。

他说:“屋子同从前一模一样。”

千岁妈轻声问他:“你去了很久,南美洲那趟船还顺利吗?”

“过去的事不用提了,我见过千岁,与他谈过几句,他很好,我很放心他。”

千岁妈答:“他不爱读书。”

“难怪他,你我都不是读书人,他很难坐得定。”

“还没有物件呢。”

“好像已经找到女朋友。”

千岁妈惊喜,“他可没把她带回来。”

王叔凝视脸容苍老的她,“你病好一点了。”

她吁出一口气,“记性差多,只记得小事,像千岁喜欢吃洋葱排骨。”

“是,他的确喜欢吃红烧菜。”

千岁妈忽然起了疑心,“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

她撑得桌子站起来。

王叔苦笑,“你不记得我了。”

她刹时间想起来,又摇头,伸手招女佣。

她扶住女佣,“我累了,你送客吧。”

女佣扶她进房,再出来听吩咐。

王叔只说:“你好好用心照顾王太太,别说我来过。”

女佣答是。

王叔离去,这时,他的背脊也似乎比进门时佝偻。

他那辆黑色大房车刚驶走,千岁回来了。

他一进门便兴奋地叫:“妈,我有话说。”

女佣告诉他:“太太睡著了。”

“啊,那么明朝才说。”

他去看他母亲,只见她背著他,呼吸均匀。

大床仍是那张古董藤榻,比弹簧硬得多,睡惯了却十分舒服。

千岁小时常赖在大床上听母亲讲故事,又躺床上看漫画吃零食,母亲从来不赶他,直到他十一二岁自己不好意思才离开。

他如常开工,正像苏智所说,走上一年半载,希望可以上岸。

凌晨返家,母亲仍在休息。

他轻轻坐在她身边,“妈,我稍后带朋友回来见你。”

母亲不出声。

“你会喜欢她,她十分懂事,也不爱说话。”

这时女佣已站在门口。

“妈——”

女佣起了疑心,走过来把手搭在太太肩上。

千岁把母亲身子轻轻扳过来,只见她脸色灰白,已无生命迹象,刹那间千岁只觉利箭攒心“妈——”。

女佣立刻出去叫医生。

千岁一言不发,埋首母亲身边。

医生赶来,处理一切事宜,轻轻同千岁说:“心脏自然衰竭,寿终正寝。”

千岁没有言语。

他找到电话,与苏智说了几句,她随后赶来。

她陪他奔走整日,两人紧紧握手,籍以增加力量。

中午时分,千岁忽然想起亲人,通知金源,在电话里只听见蟠桃号啕大哭,他这才明白,母亲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三叔一动不动坐在客厅中央等千岁,黑衣黑裤的他深深垂头。

这会,三婶没有做贴身膏药,假想敌已不在人世,她可以放心了。

三叔抬起头,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

千岁把手放在他肩膀上,三叔忽然抽噎。

办完这件大事之后,千岁看到脸上出现第一条皱纹,接著是第三条、第十条。

他站在房里,凝视母亲遗物。

一副老花镜,一叠报纸,一瓶旁氏面霜,一面镜子,一把梳子。

抽屉里有一本与千岁联名的存折。

就是那么多。

三叔与千岁商议一些琐事:房子可要出售、杂物如何收拾……

忽然三叔说:“她从来没有过过好日子,不过,千岁你一直在她身边。”

这时有人敲门,女佣去开了门。

三叔看到那个熟悉身形,雷亟般呆住。

“是你。”

来人是王叔,千岁大表讶异,“你俩一早认识?”

三叔抢在千岁面前,“你来干什么?”

“千岁母亲已经不在,我来带千岁走。”

什么?

只听得三叔说:“不行!你别碰千岁。”

“他此刻不大不小,不上不下,耽误一生,不如跟我走,闯一闯世界。”

千岁忍不住提高声音,“喂喂喂,你们在说什么,王叔,你到底是什么人?”

三叔转过头来,“你不知他是谁?”

千岁心里好大一个疙瘩。

他走近一步,“你说你也姓王,你是谁?”他瞪著王叔。

“千岁,跟我走。”

“你是什么人,你可是家父生前的朋友?”

三叔忽然发出老鸦叫般笑声,“千岁,来见过你的好父亲。”

千岁一听,退后两步,睁大双眼,双手掩住胸口,像是想保护自身。

三叔说什么?

千岁耳畔嗡嗡声,眼前金星乱冒,可是,经三叔这样一讲,七巧板归了位,拼出一幅图画,过去残缺不齐的景象,今日都得到答案。

——家里从来没有父亲照片,大伯三叔对他绝口不提,母亲并无再婚,含辛茹苦把他带大……

千岁坐在椅子里喘气,他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问:“这些日子,你在什么地方?”

被顽皮同学推倒在地,他想:我没有父亲,没人替我出气,看到大伯为金源筹备婚礼,他又想,我没有父亲,没有主婚人,三婶紧紧跟贴三叔,呵他没有父亲,寡母孑然一人。

三叔又嘶笑起来,“他在哪里?说呀,告诉千岁,你在纽约莱加斯监狱服刑。”

“是,”王叔很镇定,“我在牢狱里。”

千岁用手遮住脸,很小的时候,他也会这样做,希望放下手之后,可怕的景象会跟著消失。

三叔收敛笑容,“你因何入狱,告诉千岁,你运毒贩毒,两罪俱发。”

千岁庆幸母亲已经听不到他们争吵。

“你凭什么带走千岁,你对他有什么好影响。”

王叔抬起头来,双眼发出精光,他缓缓说:“当初我们两人同时认识傅碧晖,你驾公路车,我开计程车,我俩一般高大,但是她没看中你,她选了我,你一直忿忿不平。”

千岁张大嘴,看著三叔,又看向生父。

呵,他的粗眉大眼,有著王叔太多影子。

“我厌倦了这种劳工生涯,到纽约另寻出路,设法让他们母子过些好日子……”他的声音低下去。

“现在你又出现了,要让千岁过些好日子。”三叔讥讽。

“是。”

“千岁,别让这个人荼毒你。”

“太迟了,千岁已经加入我组织。”

三叔大吃一惊,抓住千岁手臂不放。

“同我一样,千岁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

三叔惊怖,“你们已经见过面?”

“他为我服务,已有多月。”

千岁默认。

三叔咚一声坐倒地上。

“千岁,跟我走,你母亲已经辞世,你了无牵挂,何必还窝囊地耽在这个地方。”

三叔却喊:“千岁,回头是岸。”

“我不会害我亲生子,千岁,苏智在等你。”

千岁举高双手,他倦得抬不起眼皮,累得像是拖著货车走了十哩路。

“求求你们,我想静一静。”

三叔无奈,他又输了一仗,他永远不是这个兄弟的对手。

“千岁,运用你的良知。”

他打开门,静静离去。

王叔却说:“我叫苏智来陪你。”

千岁不出声。

“我已买好飞机票,你与苏智暂往巴西落脚,等候我的安排。”

他也轻轻走出寓所。

千岁只觉头昏脑胀,他取出啤酒开瓶大口喝,双手不住颤抖。

他轻轻呜咽:“妈妈。”

她是他的支柱,她在世的时候,为他挡却多少风雨。

他蜷缩在床里醉酒昏睡。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房里有人。

“千岁。”有人趋近,朝他脸颊呼气。

是聪明伶俐讨人欢喜的苏智,千岁这时明白,她也是王叔安排为他作伴的人。

她轻轻问:“为什么酒气那么臭恶?”

千岁头痛欲裂。

她嘻嘻笑,“因为人体是臭皮囊吧。”

她扶他起来,给他喝清香的药茶。

苏智开亮一盏小小台灯。

千岁看著她,“你一直知道王叔是谁?”

“当局者迷,你们父子长得一模一样,你不知我知,我不知你不知,我以为你心中有数。”

“不,我一无所知。”

“现在你知道了,你一直想念生父。”

“不是那样的父亲。”

苏智苦笑,“总比我好,我知我没有父亲。”

千岁颓然,无言。

苏智替他敷热毛巾。

千岁问:“你认识他多久?”

“比你略久,他极有才智,回来不久,已升上大头目,当日入狱,他一个名字也不愿透露,因此行家都看重他。”

千岁苦笑,“洋人有句俗语,叫‘当心你的愿望,你可能如愿得偿’,我一直希望有父亲。”

“他已经为你做了不少。”

“我不稀罕。”

苏智沉默,她显然不同意,她是女人,贫女命运其惨无比,比穷男贱多七分。

千岁起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

“上路,我只有在驾驶时才会清醒。”

“我跟你去。”

“苏智,你对我,并非真心,你不过是听差办事,现在可以告一段落。”

苏智像是吃了一记耳光,半边脸激辣辣红起来。

她理亏,说不出话,一只手却伸进千岁臂弯。

千岁把她手臂甩月兑,冷冷出门。

他把车超速驶往岭岗。

鲍路上风劲雨急,千岁想起母亲时时柔声问他:我儿,你去过何处,年轻人你看到什么。

他看到路中央有人打横躺著,一地红色液体,另外有人大跳呼救。

千岁视若无睹,迎头撞过去,那躺在公路中央受了重伤的人见车头灯压射过来,忽然苏醒,跳起奔向安全地,一边大声咒骂不愿上当的司机。

千岁笑得眼泪都落下来。

他长大了,已有生活经验,再也不那么容易受骗。

笑意收敛,泪水却不停流下。

原来差那么一点点,他便是三叔的儿子,难怪他疼惜他,他一直照顾他。

车子在红灯区停下来。

“先生,按摩。”

千岁逐个挑,看到一个眼睛大下巴尖的女子,脚步一个踉跄,她乘机用肩膀架住他来休息一下。

大家都笑了。

走进小房间,她说:“先付钱。”

千岁双手扼向她脖子。

“喂,玩归玩,先付钱。”

千岁一手掏钱,另一手渐渐扣紧。

女子气喘,可是双目仍然盯牢钞票。

可怜,已经不像人了,连本能的恐惧也已失去。

不过,王千岁比她更加可怜彷徨。

他松开手。

这时忽然有人大力推开门。

那人冲进来,双手狠狠推开妓女,用一枝棒球棒作武器,风车似舞动。

妓女尖叫,看场的大汉吆喝着赶到,刹时间小房间里挤满人,都不能动弹。

“什么事,说!”

千岁这时才看清楚,冲进房来打人的正是苏智。

她吼:“我来带走我丈夫,我会拼命。”

好竟追上来。

苏智把上衣丢给千岁。

保镖们只觉好笑,“走,快走。”

苏智拖着千岁离开那个地方,千岁并没有挣扎。

苏智坐在司机位置上,开车离去,真没想到她还开得一手好车。

驶到市区,千岁已经沉睡,折腾竟夜,又被恶妻自温柔乡截返,他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

他靠在车椅上,头仰上,张大咀,丑态毕露,扯出鼻鼾,睡了一宵。

清晨他听到鸟呜,睁大眼,才发觉车子停在苏智家门口。

他舒了舒筋骨,看到苏智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大杯浓茶给他漱口醒酒。

他喝一口,“糟蹋了好普洱。”

苏智不出声。

“老妻,昨晚多亏了你。”

他把杯子还她,开动车子。

苏智问:“你到什么地方去?”

“苏智,我们并非真夫妻。”

“心里有话,说出来比较舒服。”

千岁熄了引擎,“讲什么?听王叔的话,从此跟着他找生活,重蹈他覆辙,抑或回到修车行,敲敲打打一辈子?”

苏智光火,“就你一人不甘心。”

“我行为怪诞,性情偏激,我愤世嫉俗,最难相处。你就随得我去好了。”

他再开动车子。

苏智泪盈于睫。

千岁轻轻说:“小小玩具店有你一人坐镇即可,祝你生意兴隆,客似云来。”

他把车驶回家。

只差一点点,他就把苏智带回家给母亲看。

像她那样精灵的女子,不愁没有对象,生意上了穴轨道,更多人追求。

这十年八载市道不景气,男人也都开眼了,女子有妆奁才受欢迎。

打开家门,他看到蟠桃红着双眼在收拾他母亲遗物。

千岁诧异,“你什么来了,金源与孩子们呢?”

蟠桃拭去泪水,“你说得对。”

她手里拿着一本照片簿。

那真是老照相簿,黑色硬纸,一张张照片用四只相角镶起,整整齐齐,每页都隔着一层半透明保护纸。

照片本子保存得簇新。'

千岁接过,翻到第一页。

照片里是十六七岁的千岁妈,巧笑倩矣,一只手放在颔下摆姿势。

千岁不觉微笑。

蟠桃赞到:“漂亮过许多明星。”

这是真的,只是千岁更加欷歔。

他翻过另一页。

蟠桃说:“看,大伯同三叔与她合影。”

只见梳马尾的她穿著黄毛上衣与一条大蓬成裙,左边是三叔,右边,呵,右边不是大伯,蟠桃看错了,右边是王叔,她未来丈夫,千岁的生父。

千岁哽咽。

“咦。”蟠桃终于看出来,“这不是大伯,这人比大伯年轻,他是谁?”

千岁凝视照片中的三个人。

蟠桃把照片簿放进纸箱,“我带回家珍藏。”

千岁点点头。

“你打电算卖掉房子?”

千岁问:“你怎么看?”

现在,蟠桃是他的大嫂,自己人,他征询她的意见。

蟠桃坐下来,“千岁,你这脾气不如到外国看看,听说西方风气比较自由,蓝领有地位,按时收酬,每小时四十美元,男女关系轻松,不一定要结婚。”

千岁微笑,“有这么多好处?”

“你先去做开路先锋,我们可能随后跟来。”

“为什么?”千岁讶异。

蟠桃笑,“两个孩子要读书,美加功课活络一些。”

都想到了,是个好母亲。

“你呢,你与金源会习惯吗?”

“只好委屈一点了。”

千岁送她到门口。

“我给你做了一些菜,放冰箱里,你自己泡个面,伴著吃,母亲不在,更要当心身体,不能叫她不安。”

“明白。”

蟠桃像是还是有话要讲,稍后才说:“车行需要帮手。”

长嫂为母,她担任了小母亲的角色。

千岁淋浴剃髭,换上干净衣裳,又似一条好汉。

应门,看到王叔的司机。

千岁说:“你来得正好,同王叔说,我想告假,家里有许多事需要收拾。”

司机身后走出王叔,“我明白。”

千岁看著他,不出声。

“你办完家事,我把整条线的生意交给你管。”

千岁让他进屋坐下。

他有话必须尽快说清楚。

“我不想再做犯法生意。”

王叔看著他,“你这固执脾气完像全母亲。”

大伯和三叔也无同流合污。”

“千岁,你已经开了头。”

“我决定临崖勒马。”

“为什么?”

“母亲已经辞世,我已无牵挂,我一个人吃粥吃饭,无关重要。”

“我需要一个亲信。”

“外头有的是人才。”

王叔沉默。

“我打算到美加闯一闯。”

王叔泼他泠水:“在唐人街活动:看场、打荷,都是好工作。”

千岁却不生气,“是,接著物色一个唐人街妹妹做妻子,好染金发,舌头打洞,同我一样,中学也没读完。”

“我知道你生气。”

“不,我不认识你,我对你没怨恨,你不骚扰我,我已经很高兴。”

半晌,王叔才说:“西图雅那户口里有存款。”

“我现在已不需要钱。”

千岁说得心平气和。

王叔本来想说:我知吃了不少苦可是这像是老式苦情戏说白,两个成年男子,即使是失散多年的父子,也无法讲得出口。

王叔说:“有事打电话找我。”

他放下一张名片,转身离去。

千岁看著他背影,只觉熟悉,原来那肩膀高低形状,同他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他是他生父。

大门轻轻带上。

接著几天,有地产经纪上来看房子。

先是经纪,接著是经理,最后,建筑师也来了。

千岁发现他们职位越高,打扮愈是整齐朴素。

建筑师姓曾曹,廿余岁漂亮女性,高佻身段,进屋之前先在门口左右巡视观察,像人家看风水般,就差没取出罗盘。

她带著一个助手,轻轻吩咐他:“到局里查一查原先图则,地质结构,以后未来五年这一区道路发展。”

她穿灰色西服,脖子上细细一串珍珠项炼,秀丽高尚。

三十分钟后好才进屋内打量。

她与千岁谈了几句,忽然看到案头一本书,她轻轻读出:“汤默斯亚与乌托邦。”

她认不住说:“我在大学里副修这个题目。”

千岁肃然起敬。

“你也读哲学?”

千岁没有回答。

曹则师连忙把话题归位。

她走了之后,当天下午,地产经纪又来,给一个价钱。

她站在露台上,眺望海港,良久没有进展。

然后,她轻轻对千岁说:“我小时候,同父母也住在这样一层老房子里,然后父亲在牌局上把整幢房子输给人家。”

每个人都有苦处,而不知怎地,王千岁的沉默使他们比较容易讲出心头话。

千岁问:“这是一个好价钱吗?”

“比市价高出百份之三十。”

“为什么出高价?”

“因为有人看中这个地盘,打算重建。”

“改建大厦?”

“路窄不打算开发,仍盖三层楼宇,不过改建独立屋一家人住。”

“这人一定财宏势厚。”

经纪微笑,“你不知这都会中有多少有钱人,”好又补充一句,“你也不知道都会有多少穷人。”

千岁对后者略知一些,不过他不发表意见。

“其余各户人家都已同意出售?”

经纪点点头。

千岁问:“我可以抬价?”

“王先生,我帮你抬百份之十,你看如何,做买卖也讲公道,需要方舒服开心,你说是不是。”

“你很会说话。”

“每行都有规矩,也就是今日所说的职业操守,凡事不可离谱。”

“照你所说做好了。”

“那我再回去汇报。”

女经纪走到门口,忽然回头轻轻地说:“我已结婚,有一个孩子。”

千岁一怔,没想到陌生人会蓦然说起家事来。

“孩子顽皮,不愿专心读书,家务繁重,很后悔过早结婚生子。”

她们又开始身不由己地向千岁倾诉心事,千岁不便插咀,只得点头。经纪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我尽快给你答覆。”

她走了。

千岁想起他已出嫁的女性朋友,她们也有同样烦恼吗。

金源知道消息,十分羡慕,“连一层旧楼也有际遇,何况是人,走起运来,身价百倍。”

车房里有一辆七零八落的破车,用帆布遮住。

千岁问:“这是什么?”

金源把帆布掀开,千岁眼前一亮,车子残缺不齐,可是他认得它是五四年平治鸥翼跑车。

“这车从何而来?”

“一个美女送来交我们修复。”

千岁轻轻说:“在你眼中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大美人小美人绝世美人罕见美人”

金源看著他兄弟,知道他丧母之痛渐渐平复,倒也高兴。

“这辆车,起码修一年。”

千岁看一看,“梁家有零件,陈家有机器,我都见过,又可以到互联网查一查外国有些什么配件。”

“你懂什么。”

金源嚷嚷:“我儿子都快一岁,我不懂?你连女友都没有。”

千岁只得陪笑。

“我与蟠桃回乡省亲,你替我看好这家小厂。

千岁答应下来,“替我问候大伯。”

第二天一早,经纪带来临时合约,给千岁看过。

千岁很爽快,立刻签名。

“王先生出售旧居,打算搬到什么地方?我倒有些主意。”

“我想到美加看看。”

“呵,原本如此,约好律师签正式契约时我再通知你。

千岁忽然对她说:“小孩只需活泼健康就好,功课毋需紧逼,各人有各人的福份际遇。”

这等于回答她昨日牢骚。

她忽然感动,“多谢关心,”又说:“王先生,你这样体贴,将来谁做你女伴都会幸福。”

千岁几乎没有失声笑出来。

他在门口碰到三叔。

“千岁,房子出售也不与我说一声。”

“我已告知三婶。”

三叔进门来,无限依依,四处看了一会。

“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坐下长嗟短叹,“千岁,我以你为荣,你够胆拒绝不义之财。”

千岁心里却十分明白,这老房子一定由父亲置下,母亲尽避贤淑,她一生未曾工作一日,从无收入。

“你妈在天之灵,一定深觉安慰。”

千岁仍然没有回答。

“千岁你越发沉默寡言。”

“三叔,好吗?”

他点头,“有人照顾生活起居,到底不同,迎好与我至诚相待。”

“那多好。”

“最不放心你,最想看著你成家。”

母亲也那么说,他们老一月兑人都以为结婚是结局,这一代却知结婚才开始。

“他还有没有缠住你?”

千岁摇头。

“我不信他那么容易放弃,你是他唯一骨血。”

这又是他们老派想法,王千岁觉得他完全是一个触立的人,不是父母一部份。

“我憎恨鄙视他,我俩从无兄弟之情。”

稍后,他情绪平稳下来,“你要到北美?”

“不一定,也许澳洲,都是英语国家。”

“你一早学习英语,就是为移民?”

“我觉得学好英语一定有用。”

三叔点头,“对,旅游车司机就需讲英语。”

千岁笑了,老好人三叔的世界不比他个人大很多,在那个世界里,唯一职业是司机,这当然也是世上最好工作。

“邓家都没有人了,主人统统不在,工作清闲,车子用来载女佣买菜,她们煮了自己吃,你听我说:邓太太在旧金山,邓先生在上海,两位小姐在伦敦,每个地方都有住宅工人。”

千岁不出声。

“两位小姐可是一点架子也无。”

千岁忽然想到皇恩浩荡四字,他又笑起来。

“真怀念以前她们上学的时候,吱吱喳喳,像两只小鸟。”

三叔有点老态。

“管家答允开放泳池给我们耍乐,我约了金源四口,你可要来?”

千岁摇头。

“千岁,你凡事只会摇头。”

你不是他的地头,他不作非份之想。

金源回乡,千岁一个人在车行把那辆拆开研究,零件还未到,他已忍不住手做烧焊。

他带著护境手套,干得起劲,浑然忘我,把生活中不如意事推到脑后。

出了一身臭汗,回家沐浴睡觉,累得梦也来不及做,天色已亮。

他根本不知道有人在车房门口看他操作。

那是苏智吗,不,不是精灵的苏智,她懂得什么时候知难而退,她把宝贵时间用在筹备她的小小玩具店。

那是另外一个女子。

她看到车房技工那圆润胸口与肩膀,月复肌像洗衣板般精瘦,只穿一条破裤,埋头工作。

汗水自他背脊流下,混身发出棕色亮光,女子呆视。

世上竟有这样漂亮形体。

她的伴侣一身羊脂白肉,通体脂肪在全身打圈,她曾笑谑他应穿上腰封。

只是,这人很会做生意,长袖善舞,兼对女人慷慨,弥补其短处。

她已在车房门口看了好几次,然后一言不发离去,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她正是那辆鸥翼跑车的主人。

那一天她刚想走,技工叫住她:“你找谁?”

她转过身子,看到技工除下眼罩,粗眉大眼,像东洋漫画里主角。

她轻轻说:“我来看看进度。”

千岁诧异,“你是车主?”

金源说车主是美人,这个女子长得不难看,可是年轻人心目中美女应当在十六岁与二十六岁之间,这位女士年纪不轻了。

“是,我是车主。”

千岁笑,“过三个月再来吧,这可是长寿工夫。”

“车房主人不在?”

“他回乡探亲。”

“有无困难?”

千岁答:“比新车贵多了。”

她忽然说:“我少年时见过这辆跑车,”声音越来越低,“它有红色真皮座位,银色车身,他的主人,是家父朋友,他时时载著美女兜风。”

千岁已经见怪不怪,世人多寂寞,也很喜欢倾欣。

“十多岁的我一直希望长大后可以坐上这辆车子,却失去机会。”

后来呢?

“后来,他移民北国,再无音讯,可是,我永远记得这辆跑车,希望你可以将它修复回昔日光辉。”

千岁觉得故事荡气回肠。

终于那女士说:“我改天再来。”

千岁说:“不送。”

女士离去。

许多人长大后精魂会幻变成粉蝶扑向草原,寻找昔日梦想,醒来后尽一切力量圆梦。

这辆银身红椅的跑车代表女士少年时美好的一切吧,她念念不忘,恋恋不已。

王千岁的愿望又是什么?

他著手办理移居手续。

千岁找来历史书籍细读,吓得一身冷汗,原来这些国家都有挂华不良记录,有的近在四六年才撤消挂华法,有的至今尚弓有政害公然坚持白皮政策。

他踌躇。

正在这个时候,蟠桃找他:“千岁,我做了几个菜,请你吃饭。”

“什么事?”千岁顺口问。

“千岁,是你生日。”

千岁这才恍然大悟,连接发生那么多事,连生日也忘了,又想到生他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千岁哽咽。

“七时正恭候。”

千岁带了玩具糕点上门做贵宾。

金源热情欢迎,酒醉饭饱,话题忽然趋向正经。

“原来共有一万多名司机跑领岗这条路。”

蟠桃说:“我的舅父上个月才入行。”

千岁诧异,“有什么事吗?”

“实不相瞒,”蟠桃坐到他身边,“千岁,我有事相求。”

千岁连忙说:“有事大家商量。”

金源在一边不出声。

蟠桃轻轻说:“千岁,我舅父上周末在领岗遭人绑架,绑匪索价二十万。”

千岁愣住,“报了警没有?”

“警力不足,舅母不敢轻举妄动。”

千岁也著急,“救人要紧。”

“赎款经讨价还价,已低至七万,舅母打算即时付款,可是又没有把握,付款后一定放人。”

金源问:“千岁,给你会怎么做?”

千岁没想到饭后有这一道甜品,食物穴顿时塞在胃里难以消化。

“千岁,见舅如见娘,无论如何,请你帮我救回舅父。”

千岁莫名其妙,“我应该怎样做?”

金源两夫妻沉默。

饼一会,金源说:“千岁,我们都知道了。”

千岁似丈二金刚模不著头脑,“知道什么?”

金源沉不住气:“千谚,你生父回来了,他是有势力人士,你托他说句话,把蟠桃舅父放出来。”

千岁呆住。

他们什么都知道,可是在他面前,一点风声也不露,都比他厉害。

“由三叔把这事告诉我父亲,父亲转告诉我。”

蟠桃接著说:“千岁,自己人,你无论如何帮我这个忙,请他老人家出面,放我舅父回来,七万元我们一定照付,请他保证人身安全。”

她大声叫两个孩子名字。

孩子们自房中走出来。

蟠桃说:“妈妈如何教你们?”

两个胖小孩忽然一声跪倒在地,向千岁叩头。

千岁跳起来抱住两个孩子,“有话慢慢说,别紧张。”

金源说:“千岁,最近三个月发生好几件绑架案。”

蟠桃放声大哭。

“都由苦主家属付了赎金才放人,事主饱受恐吓毒打,千岁,你别劥迟疑,救人要紧,举手之劳,你打个电话,他一定答应。”

千岁忽然清醒过来。

他沉默无言。

金源掏出千岁的手提电话,交到千岁手中。

千岁叹口气。

蟠桃递上一张纸,上边写著她舅父的资料,还有一张照片。

“你们是父子,他一定答允你。”

千岁额头全是汗,“我回家想想。”

蟠桃说:“千岁,你需当著我面把话说清楚。”

金源把电话放他手中。

千岁想了想,按一个钮,电话接通,他低声说了几句,把事主姓名年岁地址报上:“愿付赎金,请安全放人。”

然后,他按熄电话。

金源夫妇如释重负,他俩也是为势所逼。

“我让舅母同外甥们亲自向你道谢。

千岁摇手,取饼外套离去。

回到车上,他静静取出手提电话,按刚才那个钮,只听到两声响,有人来接,却是一段电话录音:“这里是英语补习社,办公时间星期一至星期六上午十时至晚上十时,星期天休息,如欲留言,请按一字,如欲询问”

千岁并没有拨电话给王叔。

对不起金源,对不起蟠桃。

虽然人命关天,但是他王千岁有生之年都不想再同这路人搭上任何关系。

即使他自己的性命在这路人手上,他也不会开声求救。

他不能打这个电话,他若出声求他,以后一辈子再也还不清债项,他又得与他纠缠不清。

已是离开这城市的时候了。

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一传十,十传百,不消一会,领岗大道上什么差错,都会有人来找王千岁。

第二天一早,电话铃响。

是金源的声音:“千讶,谢谢你,舅父安然抵家。”

千岁放下心头大石。

“多谢你及王叔帮忙。”

丙然不出他所料,对方不过是为著求财。

“舅父决定转行——”

“我还有点事。”

金源识趣,“是是,我们改天再谈。”他挂上电话。

千岁捧著头长叹一声,幸亏放了人,否则,他一辈子内疚。

中午他到旅行社报名参加北美旅行团。

“越快越好。”

“真的要快,今日下午就有一团出发,尚有两个空位,不过,来不及申请美国入境证。”

“我单走加国好了。”

“那么,我们帮你扣除一程飞机票。”

旅行社办事极有效率,千岁顺利取得机票。

他没有知会任何人,踏上旅程。

带队是一个妙龄女子,坐在他身边。

“王先生,我叫刘安妮。”

千岁整程时间都没说话。

其余团友却兴高采烈,情绪与他形成对比,他们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而且十多人一下子熟络得似老朋友,有些探亲,有些探路,互相交换情报。

“最近他们楼价上涨。”

“咄,前后花园二十万足够应付。”

“你替我找十间,我马上同你买下来,哈哈哈。”

“学校怎样?听说公校人杂,非读私校不可。”

“平治车极便宜,与新加玻的车价是一比五,即人家一辆在多伦多可买五部。”

“没差那么多吧。”

“你去打听一下便知。”

这还是千岁头一趟乘长途飞机,他听人家说多喝水,到处走走。

他带著一本书,取出细读。

太阳下山,众旅客在飞机隆隆引擎声中打盹。

安妮小心帮旅客填写表格。

她留意到王千岁看的书叫“英美之间千丝万缕历史关系”。

这人好学,其余旅客不是玩扑克就是电子游戏。

安妮打一个呵欠。

舱窗外是一片灰紫色天空,人类飞行的愿望终于达到。

就在这个时候,乘客忽然听到叮一声钟声。

飞机师长这样说:“各位乘客,前方有一股气流,请绑好安全带。”

乘客醒转,还来不及有任何行动,飞机舱忽然强力震荡一下。

众人惊呼。

最奇突的事情发生了,飞机忽然沉降,所有餐具杂物飞上舱顶,有人来不及系安全带,他们四围乱撞,接著扑向别的乘客。

餐卡自走廊飞出,重重击向座位,汽水罐成为炮弹般磁武器,击向人体。

苞著,氧气罩落下,千岁听见哭叫声。

便播这样说:“镇定,镇定,气流很快就过去。”

千岁很镇静。

他是职业司机,旅途意外,司空见惯,只不过这次两百多乘客浮在高空,情况更加危急。

飞机又再强烈震动两下,忽然静止。

整个过程像强烈地震一般,历时不过一两分钟,可是对于当事人来说,却像一辈子那么长。

只见舱内似刮过龙卷风,体无完肤,手提行李滚得四处都是,乘客大声号哭,有人呕吐,有人流血,有人倒在座位申吟。

服务员惊魂甫定,立即出来帮助善后。

千岁伸动四肢,呵,他无恙,转头只见安妮咀角瘀肿,像是给硬物击中。

“你还可以吗?”

“我没事。”她迅速松开安全带,马上去照顾团友。

千岁暗暗佩服。

乘客中有医务人员,纷纷自告奋勇,照料伤者。

千岁观察过后,松一口气,受惊妇孺也渐渐安静。

安妮蹲在走廊,不住安抚她的旅客。

这时,淘气的飞机若无其事般恢复安稳飞行。

服务员呼吁各人坐好,“飞机将要降落温哥华,一切屴安全,请各位坐好。”

一个头上撞起肿瘤的小女孩忽然大声说:“我要回家!”

大家都觉得千真万确,当场家里最好。

只有千岁,不声不响。

他无家可归,他只得一直走下去。”

真没想到陆路不好走,空中更艰难。

刘安妮松口气,到这时候才有时间查看自己咀角伤口。

千岁轻声说:“我帮你眼看看。”

安妮张大嘴。

她只是牙眣肉碰伤,无大碍,一口雪白牙齿,口气芬芳。

“著陆回到酒店得用药水漱口。”

“谢谢你。”

“我听到很多人客发誓不再乘飞机。”

安妮说:“一天后他们会把这件事津津有味告知亲友。”

她对人性很有充份了解。

飞机一小时后安全著陆。

海关安排了救护车,有几个乘坐怀疑骨折,又有人受惊过皮度,都需要观察。

护理人员抢上飞机舱。

没有受伤的乘客获得安排在另一条通道离去。

安妮数了数团友,十多人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可幸身体无恙,好松口气,忽觉得脚软,蹲下来。

千岁用双臂架起她。

他在她耳畔说:“到了。”

不知道谁的橘子汁全倒在千岁身上,斑斑驳驳,似打倘架,他取饼手提行李,跟著其他旅客陆续下飞机。

海关安排他们在另一处集合。

“受惊了。”

“没事吗。”

“这边有茶水,请用。”

“有无投诉?”

照呼周到。

刘安妮向海关人员说:“我是带队,这十七人全是团友。”她捂著明显红肿的咀角,楚楚可怜。

十多人蹒跚顺利过关,行李全没有打开。

旅行车缓缓驶近。

有人喜极而泣,“哎,双足著地真好。”

安妮等每个人上了车,她才坐好,叫司机开车驶往酒店。

好轻轻说:“这一程好长。”

千岁点点头。

安妮忽然嫣然一笑,像是终于顺利完成任务,十分高兴。

千岁窗外看去,只见街道宽阔,林荫处处,十分清静整洁。

这会是读书安居的好地方。

团友们又活跃起来,叙述刚才惊人情况,吱吱喳喳,忙著致电亲友。

安妮轻轻问:“你在此地可有熟人?”

千岁摇摇头。

“一个朋友都没有?”

千岁不语。

“我也是你朋友呀。”

千岁意外,“你住温市?”

“是,我家在此,两边带队走,我持双重护照。”

“你很能干。”这是由衷之言。

“多谢夸奖。”安妮又笑。

经过刚才九霄惊魂,他俩也熟了,千岁说:“向你请教,我想找一间小鲍寓住下来。”

“游客可居留九十天。”

“之后呢?”

安妮很直爽,“三个月内慢慢计议,不用心急。”

“那么劳驾你帮忙。”

“没有问题,我有熟人,你想要一房还是两房,运家具可好?”

千岁放心了。

旅游车抵达一间三星酒店,安妮又忙起来,她急著分配旅客房间。

千岁走到餐厅等她。

这时,安妮的手提电话响起了。

好连忙接听。

一听到对于声音,她立刻笑容满脸,压低声音:“一切无恙,是,千岁肯定是名福将,不,他茫然不觉,货就在他手提包里,我已取回,叫彼得来拿?好极,我明白,我懂得怎么做,我已取得他信任。”

她关上电话。

有一个穿司机制服的年轻人接近她,她把一叠代用卷交给他。

刘安妮已完成任务。

不过,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她走近餐厅,笑著同千岁说:“非人生活。”

千岁丝毫没有疑心,“你做得成绩超卓。”

“我叫人陪你看公寓。”

他对好看的女子那样警惕,始终防不胜防。

第二天,千岁跟大家在市内观光。

他见有华文报纸,买来翻阅,只见第一版头条是:卡加利队饮恨史丹利杯,加国冰棍十年梦醒,千岁讶异到极点,这算是什么头条?

死人塌楼战争疾病帮派械斗才是头条新闻呀。

他接著有共顿悟:那当然是因为那种大事在这里罕见缘故,呵,土地浩瀚,却小镇风味,有人会十分欣喜,有人会觉得沉闷难熬。

接著,他们在街头自到电视摄制队记者采访新闻,截住途人,问他:“下月联邦大选,你心目中谁是总理大事?”

那白皮肤年轻男子笑嘻嘻回答:“谁是候选人?现任总理是马田,还有一个年轻人与一个胡须客,对不对?”

千岁听得睁大双眼。

安妮把他拉到一边,“当心把你也拍进去。”

千岁大惑不解:“如此不关心本国政治,意料之外。”

安妮笑嘻嘻,“不关心政治也是自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与我何有哉。”

千岁是个聪明人,他顿时明白了,“是,是!说得好,这便是我想居留的地方。”

“你住上三个月再说,有人闷得喊救命。”

当天下午,安妮的经纪朋友陪千岁在市区找到公寓房子,步行就可以到达所有设施:超市、邮局、补习班、公众泳池连简单家具,租金才数百元。

安妮笑说:“有几位男士想观光当地夜生活,你可有兴趣?”

“此地有夜生活?”

“嘿,丰富我很呢,五光十色,美不胜收。”

“对不起,我习惯早睡早起。”

第二天,团友到滑雪胜地观光,千岁离队去报读英语。

安妮在吊车上又接到一通电话。

“他没来,他是有为青年,抓紧宝贵时光学习及了解民生,看样子暂时不时不打算回家。”

对方说:“你做得很好,尽量使他安顿,介绍工作给他。”

“明白。”

“你这次带货的酬劳已送到府上。”

安妮轻轻说:“多谢王叔。”

她把手提电话收起。

是,对方正是王叔,千岁的生父。

不,千岁没有摆月兑他,他如影随形,追随亲儿。

那天下午,安妮趁女团员往商埸疯狂购物,抽空与千岁喝茶。

千岁伸个懒腰,“多年来过著刀头舌忝血的生活,今日独地抬头,忽然看到蓝天白云,

我不走了。”

安妮忍不住笑,“听你口角活月兑像个厌世老江湖。”

千岁说:“假如找得到工作,就十全十美。”

“你是游客,没有工作证,很难做正规工作,我托人看看有无临时工。”

“我会修车。”

“车房技工?唷,求之不得,这边的技工像水喉匠都是小盎。”

千岁笑起来。

他心头阴霾仿佛一扫而空。

安妮说:“晚上,我请你吃阿拉斯加京王大蟹。”

千岁十分欢喜,“真庆幸认识你。”

安妮缓缓回答:“有时,性格也控制命运。”

千岁忽然感慨,“我说不,命运似一只大手,挣扎无效,他迟早把我们推上他选择的

路。”

安妮看看千岁稚气英俊的脸,像她同辈女子一般,她乐意亲近他,她喜欢他,可是

任务在身,她需与他维持适当距离。

她只是王叔手下一枚棋子。

“—你说是不是?”

安妮停止沉思,笑答:“你说得对。”

千岁看到女团友们拎著大包小包朝这边操过来,笑说:“找你呢。”

“明天我们往省爱维多尼亚观光。”

“我得添置些日用品。”

“那么,晚上给你打电话。”

千岁点点头,站起来离开商场。

安妮的电话又响。

“是,王叔,他很好,我懂得含蓄,你放心,这样吧,我每天一早一夜向你汇报……”

千岁已经走远。

一个人走的话,其实并不由他控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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