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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笔记之恋 第七章

午后,风雨仍没有减弱的迹象。一辆黑色宾士缓缓驶在街头,隔着雾湿玻璃,可见里面是三大一小,四个谈笑风生的“忘年之交”,和一位面色如土的司机先生,默然承受着噪音之苦。

“阿曦哥哥,我好喜欢你家哦!又大又漂亮,楼下还有麦当劳,真方便。”

“是吗?”风咏曦笑了笑。

“那才不是他家呢!”沈子昂缓道,嗓音慵懒——这两天又是赶稿又期末考,搞得他几乎没一秒好睡过。“阿曦的家在阳明山,东区那个只是哪天高兴才住住的别馆而已。”

“阳明山……”南湘佑小嘴咋张道。其反应和蔚少农初识沈、风二“异士”时一样。

“如果你喜欢,我很欢迎你来玩。”风咏曦模模他的头,笑着对蔚少农说:

“你的小朋友真可爱。”

蔚少农微牵唇角,不予置评。

“到了!到了!前面就是我家!”南湘佑又叫又跳,小手指向窗外街边一家车行。

风咏曦向司机示意,宾士车立刻靠街停下。

蔚少农撑着伞,半牵半抱地把南湘佑带下车,而小表头手里拿的,是整叠的插画明信片和海报。

“谢了,阿曦,你帮他解决了大麻烦。”

风咏曦挥手,一副“兄弟之间说啥客套话”的样子。

南湘佑相当喜欢今天认识的新朋友,在红砖道上,他挥着手道:

“谢谢阿曦哥哥,还有昂哥哥……”

沈子昂已经睡着了!倚在舒适的小牛皮坐椅里,他禁不住周老爷的召唤,一局好棋似已开战。

那家伙肯定是累惨了!蔚少农很能体会沉子昂的疲惫,谁教他家也有位大作家呢!?

“阿曦,我们走了。拜!”他牵着南湘佑往前面的机车行走去。

宾士车车窗待他们走后自动关上。

风咏曦收回视线,只见沈子昂伸着懒腰,并掏出一隐形眼镜盒,摘下两片薄如蝉翼的晶莹。

“还是这样子舒服。”沈子昂甩甩黑发,碧海洋色的瞳眸已不是帅气与神秘可形容的。

经过五分钟浅眠,沉子昂似头精神百倍的猎豹,目光沈稳锐利。

“我认为,小蔚会是个好爸爸。”

“还用你说!?小蔚那个永远的模范生,做什么事不是顶呱呱?”

沈子昂摇头:“错了,他仅限于静态,动的方面就不及于你!”

“客气!”风咏曦畅笑。“那你呢?”

沈子昂摊摊手,很无辜的说道:

“绝非故意!我只是正好“不小心”集两位大成于一身而已。”言毕,一豪迈一沉朗的笑声溢满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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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

“回来了哦?”重型机车下冒出张黝黑带笑的脸。擦净沾染着机油的手,南火旺笑盈盈地迎接宝贝儿子归来。

“今天卡早唷!”

南湘佑笑得顽皮,事先早把风咏曦给他的东西藏匿完毕。

冷不防地,就在小表头自认自己今天的一日游可说天衣无缝的当口,站在车行外的蔚少农突听到身后传来两双交叠的脚步声。

“小佑,你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学校老师说你请假呢?你知道我和妈妈有多担心吗?”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眼见事迹败露,身为“幕后主谋”的蔚少农自然得担负责任——

“很抱歉上都是我的错!”他未及看清来者,便以一个九十度大礼敬之。

“你是……”低首时,他看见一截绿色裤管。

“我是南湘佑才艺班的美术老师……”他抬头,出乎意料之外,眼前所见竟是他朝思暮想的粉装玉琢佳人。

鲍车上的古典少女;书店里的绿精灵,天,她竟然是南湘佑的姊姊!?世界可真小!

“是你!?”南湘蕴同样感到吃惊。

“湘蕴,你认识他?”随后赶到的美妇人看来似是南家女主人,有着和南湘蕴相仿的容貌,近似的气质,四十出头的脸上细纹微布,长发绾髻。

“不,只是见过而已。”蔚少农抢答,同时把今天的事简单描述了一遍。

熬人温和听完,并没有生气,反而道:“给老师添麻烦了,真对不起。”

“不,没这回事。是我自己擅作主张,带南湘佑出去,该道歉的是我。”说着,他又深深一鞠躬。

熬人看着蔚少农,并没有说话,由略显迷惘的神情可看出,她正在思考些什么。

“妈妈。”小湘佑不知何时溜到她的旁边,拉着她的裙角恳求:

“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是我要少农哥哥带我去的,不关少农哥哥的事。”

少农!?那是他的名字吗?南湘蕴与其母心里同时有了这个疑问。

“老师,可不可以请教您贵姓?”妇人问。

“敝姓蔚,蔚海蓝天的蔚。”

蔚少农!?妇人微吃一惊,倏地道:“你是不是以前读过维忠国小?”

乍听母校之名,蔚少农感到些许陌生。

“是。”

“再冒昧请问,你国小二年级时,是不是在孝班?班导是位快退休的老先生?”

“妈。”南湘蕴对母亲的反应颇不解,尤其,她又是在他的面前。

不知为何,南湘蕴觉得有点丢脸,这种感觉像是当着男友的面,自己的家人出糗似的。

南湘蕴瞄向蔚少农——仅仅见过数面的大男孩,却一直留有深刻印象。看似平凡木讷,也许是他自然流露的斯文吸引了她。

她联想起古书中的君子鸿书,在蔚少农的身上,她似乎能找到他们的影子。

由于她询问的年代过于遥远,蔚少农深思片刻才道:“好像是吧!”

熬人忽喜,握住蔚少农的手臂道:

“你还认得我吗?我是带过你的美术老师——林淑萍啊!”

蔚少农愕然无言,记忆如破闸洪水般涌出,十多年不见,老师变了不少,但是,温柔宽恕的笑容却一如昨日。

“妈妈以前是美术老师啊?”南湘佑疑惑地望向老爸,“我怎么不知道?”

南火旺抱起儿子:“憨仔,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哩!”

南湘佑仍不太相信,问号转向亲爱的老姊。“姊,爸说的是真的吗?”

“嗯。”南湘蕴点头。

蔚少农看着恩师,良久,他才道:

“老师,我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更没想到南湘佑是您的……”他只知道当年老师有个未上国小的女儿。

“我也没想到啊!”林淑萍拉着蔚少农。

“来,让老师好好看看你,十多年不见,你变了好多呢!”

蔚少农心里暖洋洋的,一个仅带了他一学期的老师,竟然在多年之后仍记得他,这能令人不感动吗?

天晓得,他有好多好多话想跟老师讲,国中高中考上美术班,大学保送美术系,这些喜悦一直都是他最想与老师分享的,只不过,这些点滴在冲出口的那一刻,全转化为一句源于肺腑的——

“老师,我好想您!”他忽觉鼻头一阵酸热。

林淑萍微笑:“我也想你。”

她的眼中泪浅浅,看见他肩上刻印着华一大学美术系徽记的画箱,欣慰道:

“世事难料,我以前的学生竟成了我儿子的才艺班老师,你真令我感到骄傲。华一的美术系不好考吧?”

蔚少农俊脸微红:“我是侥幸过关的。”

谁知,小湘佑竟坚守“老师说要诚实”的原则,大揭蔚少农的底牌。

“妈妈,少农哥哥骗人,他根本没去考大学。”

南氏家族的目光全集中在蔚少农身上。须臾,南湘佑才续道:

“少农哥哥直接由高中美术班保送美术系,干嘛要考试?”

“真的?”

“你好厉害哦!”两位女眷同发出赞叹。

蔚少农尴尬颔首,反问小表头:“你是怎么知道的?”

“主任告诉我的。”南湘佑扮个淘气鬼脸,“她上次整理资料时,我有看到你的哦!少农哥哥,你不戴眼镜比较帅哦!”

蔚少农脸更红了。

南火旺拍了儿子的小屁屁一记:“人小表大!”

除夕夜;庆团圆。或许是天神垂听了蔚少农的祈祷吧!此刻的蔚少农再也不必高唱“相思无用”,牵挂的林老师,眷恋的古典少女……

对了,她好像叫南湘蕴。

蔚少农望向厨房,南火旺国台语交杂的谈笑声左耳进右耳出,他眼里、心里只容得下她的身影。

深情风雨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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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打扰你们了,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南湘蕴紧随于蔚少农身侧,深觉有种小鸟依人的感觉。

雨街很寂静,也许因为尴尬,迟迟,两人都没再开口。好一会儿,南湘蕴按捺不住,率先打破沉默:“我弟弟在班上很皮吧?”

“还好,他很聪明,很多东西不但我一教就会,还能举一反三,好好训练会是个人才。”

南湘蕴突然跳到他面前:“那还得请老师多多关照罗!”她换了休闲服,长发用大大的粉红夹子夹起,几缕不听话的云鬓飞飞扬扬。

“哪里!请别这么说。”若非蔚少农手上正握着雨伞,他搞不好又要以个一九十度大礼报之。

“我该怎么称呼你呀?叫蔚少农太没礼貌了,和小佑叫”少农哥哥”好像又太小孩子气。你认为呢?”

“我……”蔚少农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

“我的死党都称我为小蔚,你不介意的话,也这样叫我好了。”

“好啊!”南湘蕴笑着,纵使气质再典雅,她仍只是年方十八不过九的少女。

“小蔚……”她像是练习般自语了他的外号一遍,才道:“小蔚,你知道我们曾见过不止一次吗?”

“你记得!?”蔚少农有点惊讶。

“嗯。”南湘蕴如数家珍道,“一个礼拜前,你在书店帮我拿卡片,还说我像你认识的人,那个人,应该是我妈吧?”

“嗯。”

“还有一次,我记得是在公车……”

“咳!”蔚少农脸色倏红,忙将手中的雨伞塞给南湘蕴。

“很冷吧!?我去对面买杯咖啡……”说着,他已冒着雨过街,往左前方的7-Eleven而去。

南湘蕴手握余留着他体温的布格伞,表情由讶异转向恍然轻笑。

害羞的大男孩!甜甜情愫似酒,醉染南湘蕴心扉。

“咖啡。”

“谢谢。”她饮下一口温热的咖啡,道:“你觉得我和我妈很像吗?”

“现在不像。”蔚少农思考须臾,道:“你比较像她年轻的样子。”

“年轻?”南湘蕴反手摘掉盘住头发的大夹子,长发缱绻秀肩,一段云漾水溶着夜色滑下。

“我记得妈妈年轻时常常散着头发,像琼瑶小说中的女主角一样。”她道。

美,好美!蔚少农说不出一句话,伞下小天地外是风雨狂叱,更衬出南湘蕴的宁静致远。

台风夜的天空阴晦,但是,蔚少农却在南湘蕴的眸子中,发现了最美最近的星星,闪耀亦牵动他的心弦。

蔚少农勉强稳住几近恍惚的心智,道:“你好漂亮!”

南湘蕴笑吐粉舌:“你喜欢吗?”

她的促狭再度逼出只“蔚氏熟虾”,但是,羞赧抵不住早已深种滋长的情感,他停住脚步,缓缓回答南湘蕴半开玩笑的问题。

“我喜欢,非常喜欢。”蔚少农低首,不给她逃避与吃惊的机会,轻轻柔地吻上南湘蕴的樱唇。

台风夜,浓情夜,霓光闪烁的车站街边,南湘蕴和蔚少农虽只见过三次面,但上天注定的情感却缘起不灭。

他爱她。

她也爱她。

至于公车……就让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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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蔚少农没来上课。

一月三日,开春新历的头一天,无敌好学生——蔚少农的缺课令教授大为光火,暂罢了今日预定的油画概论,老教授在学生本已少得可怜的美术教室上演起“全武行”,并以一赋“正气歌”以飨学子们。

奇怪奇怪真奇怪!

教室最角落,沈子昂左手拿着火腿蛋三明治,右手一卷在握——从出版社A来的新书,至于书种,自然是现今台湾首推的推理新星,“威海卫”的侦探作品。

他看着教室第一排最中央,视野最佳,也最容易吸收“克宁女乃粉”以及教授口水的位子——那是蔚少农的“爱座”,现在正与后面光溜溜的座位相呼应,一同待价而沽。

同窗三年,印象中,蔚少农既不跷课也不随便请假;就连生病,他老兄也往往是硬挺着来上课,和迟到、早退、旷课之类的词汇可说是八竿子打不着也。

沈子昂嗑掉“美而美”的爱心早餐,对蔚少农的缺席着实感到反常。

于是乎,趁着下午没课,沈子昂决定走访蔚家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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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这幢两层半的挑高小透天厝前面,沈子昂仔细打量着屋子里。

啧!这么久都没人来开门,该不会是出去了吧!?他如此想着,旋即,他又否决掉这项猜测。

蔚少农的古董车停在院子里,左边的窗口又隐约可见灯光,再加上顶楼微传来的人声音乐,沈子昂可肯定,这儿一定有人在。

抱持着姑且一试的心态,他伸出灵活修长的手指,第N次探向门铃。

门铃还是没响,他敲了敲门。

“谁呀?”这厢总算有点反应了。

沈子昂抬头,逆光中他看见一个马尾高扎的少女。

“讨债免谈,推销滚蛋!傍你三秒,把事情交代清楚。”

这丫头的口气可冲着呢!沈子昂处变不惊,清清嗓门后向着楼上呼道:

“我找蔚少……”名字都还没喊完,沈子昂即见一串放射状金属物飞下。

卡——

好在他反应快,否则俊美的额头难保不仿包青夭——弯月印堂挂!

楼上的蔚大作家海薇小姐在丢下钥匙后仍不忘作简明交代:

“三楼左边第一间,你自己进去。”不知是哪个天才工人惹的祸,竟然在如此重要的截稿日挖断了电线,害蔚海薇为赶稿赖来的“事假”全泡汤了。

家里钥匙不分青红皂白就给陌生人?这位小姐未免也太……

沈子昂捡起钥匙,却见不远处有几张飞散的稿纸,一见是同行,他的心里倍感亲切。

又一个文学爱好者!他笑,开了门进去。

顺着蔚海薇方才的指引,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蔚少农的房间——就是在楼下时见其透出微光的那间。

基于礼貌,他还是事先敲了门。

“小薇,你的稿子写完了吗?没事少来吵我!”房门内传来蔚少农的声音。

“小蔚,是我!昂。”

门的彼端沉默了几秒,才又传出声音。

“沈子昂!?怎么是你?进来,门没锁。”显然,蔚少农对他的造访感到讶异。

推开房门,沈子昂立刻闻到扑鼻而来的油彩味,若非他早已适应,那股独特强烈的味道还真会呛煞人呢!

“你知道吗?老教授今天像吃了炸药似的,见人便轰。可见你这乖宝宝的缺席对他而言影响有多大。”

“是吗?”就着手电筒和午后微弱的光线,蔚少农正在为一幅人像画作最后的修饰。“我这也是不得己的,如果我不赶在后天之前把画交出去,到时候教授可不会单骂骂就了事的!”

画中是个长发飘逸的少女,简单服饰衬托出她出水芙蓉般的容貌。浅笑似月,双颊被手握的咖啡蒸气烘得红润,翦水的眼眸中,彷佛有万点星子闪耀。

这绝世的清雅,令人不由得觉得她原籍百合水仙。

“好漂亮!她是谁?”

蔚少农挥着彩笔,一点一滴赋予画像生命。“我的最爱。”

画像的模特儿虽是南湘蕴,但在情感的融合上,更有他对林老师的少时青涩情感,以及对笔记中少女的思慕。

她们都是他的最爱。

“什么?”沈子昂不太相信。

真是“惦惦吃三碗公”!他笑,一拳叩在蔚少农肩头:

“真的还假的?你几时把到这么漂亮的马子的?”

“用词尊重点好不好?”蔚少农愠睨了他一眼,但视线转到画上之时,却又变成了柔情千万斛。

“拜托,我这还算有礼的呢!换作阿曦,他肯定负气削你八八六十四刀,说你砸了他的招牌!”

蔚少农微牵嘴角,这才想起三剑客似乎遗漏了一人。

“昂,阿曦怎么没跟你来?”

“他啊。”沉子昂收起嘻哈笑脸,俊秀内敛的脸上视盼转为肃穆,“他回山上去了。你知道的,今天是一月三号。”

“哦。”蔚少农明白其意,不想再过问。

相处久了,他时常会忘记沈、风二人特殊的背景,总之,那是段不太值得回首的过往,蔚少农身为一介凡夫俗子,他不认为自己有过问的资格及其必要。

“对了。小蔚,隔壁那位……是谁呀?”

“我妹妹啊!”

妹妹!?沉子昂怔了怔,道:“她和你好像不太像耶!”

蔚少农模模自己的脸。“会差很远吗?”

“不,我指的是个性。”

“哦!”蔚少农了解。他重新把注意力放回画上,笔上油彩将她的秀发与夜色相融。

“相信我,那个不能用“不太像”形容……”

不料,一声愤怒的狮吼由外传来:

“去他的王八蛋!这是什么烂笔啊!?”其句末还以”S“开头之“四字词”画上句号。

极罕见的,沈子昂脸上除了讶异、疑惑之外,更多了一抹不知所措。

一个温文儒雅、勤勉好学的哥哥竟会有如此老妹!?难不成上帝派BABY时还真采“异性相吸”制?

“你应该用“南辕北辙”!”蔚少农苦笑。“不过,“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很可爱。”

沈子昂咽了口口水,除了点头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作何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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