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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的眼泪在飞 第七章

“是。”江心月决不考虑,“就是他,你们养虎为患,将来麻烦可能更大。”

“有甚么证明?”曼宁问。

“我怀疑——他是那个冬姨的儿子,他们先后到顾家是有企图的。”

一直沉默不语的传宗终于忍无可忍地霍然站立,这——太过分,无中生有得简直不像话。他会是冬姨的儿子?

“胡说。”他涨红了脸,“你不能含血喷人。”

“陈菊妹是谁?”希仁突然说。

江心月的脸一下子就变了,隔了很久才勉强镇定说:

“是二十多年前的工人。”

“你知道冬姨是谁?”曼宁冶冶的间。

“冬姨……”江心月飞快的回头看卢太一眼,她无法再强自镇定,“她是谁?”

“她是陈菊妹的妹妹。”曼宁再说。

江心月呆在那儿奸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传宗注意到,卢太也变了脸。

“那——又怎样?”她扬高了头,做出一副顽强的模样,“也不关我事。”

卢太悄悄地从一边退下,只有传宗注意到。

“你一直针对传宗,是不是因为冬姨?”曼宁一下子想起许多事。

“我只觉得他们下怀好意——他们出现后,顾家就此多事。”

“你真这样想。”

“我跟警察也这么说,”江心月得势不饶人,“事实就是事实,你们被他蒙骗了,才看不出真相,不信就问问卢太——”

卢太早已不在那儿。

曼宁心中气愤,她立刻按铃,让菲籍女佣去请卢太及冬姨出来。

“我希望你们当面讲清楚。”

希仁本想离开,想一想也坐下来,家仪静静的走到曼宁身边坐下。

“发生甚么事?”她悄声问。

卢太和冬姨都出来,江心月也在一边坐下,一种大审判的气氛弥漫着整间屋,连传宗也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

会不会如曼宁所说将会有甚么事发生?

“冬姨,你认识江心月?”希仁问。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这位好好先生真的已动怒。

冬姨迟疑了一下才点头。

“你呢?你认识她吗?”他转向江心月。

“难怪越看你越脸熟,原来你是阿菊的妹妹,告诉我,为甚么要害我?”

冬姨彷佛听懂,又仿佛听不懂,只是怔怔的望着她。望着望着,眼泪沉默的流下来。

“别装作可怜,你说。”江心月狠狠地说。

传宗立刻走到冬姨旁边,用手臂围着她的肩,无言地安慰她。

“你别逼冬姨说话,她根本不能说话,”家仪看不过眼,“冬姨,我们都在,有甚么事你慢慢表达,别怕。”

冬姨把脸转向传宗又转向曼宁,曼宁突然感到一阵心气浮躁,很不安宁。

冬姨做了几个手势。

“她说——姐姐死得可怜。”传宗转达。

“甚么意思?谁害她?”江心月尖叫。

冬姨指指“心”又做了个手势,可惜传宗看不明。她重复两次,他仍不懂。

“心中怎样?不舒服?痛?伤心?”家仪一直在猜,“内疚?”

冬姨眼睛发亮,用力点头。

“你姐姐内疚而死?”家仪叫。

冬姨连连点头,眼泪大串落下来。

“胡说八道,与我们有甚么关系呢?”江心月猛烈地跳起来,“卢太,你说,这冬姨来顾家是否有企图?”

卢太退后一步,轻声说:

“我不能乱说话,我只是管家。”

“你说,说得有道理我不怪你。”曼宁说。

“那——是。妤几次我半夜上洗手间,看见她——”她指指冬姨,“她神神秘秘的在周围看,好像想找甚么似的。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冬姨的睑上。

她益发显得苍白,身子也微微发颤。

“也许我不该说,”卢太小心翼翼的,“我曾怀疑,她昏迷,她跌下楼受伤,

是否自己不小心造成的。”

传宗霍然站直了身子,严肃的厉声质问:

“请你解释,这是甚么意思?”

“我就是不明白是甚么意思,”卢太依然极有教养的轻语细言,“试问顾家大宅里有哪个人跟她有仇?要害她?”

也许她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希仁和曼宁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处理。

“所以,最好请冬姨解释一下。”卢太又说。

“你分明欺负她不能说话,难以申辩,现在你说甚么都可以啦!”传宗气极了,“若冬姨在顾家有甚么企图,愿天诛地灭。”

“殷少爷,不用这么严重,”卢太斯文的,“大家都面对面了,总希望把事情弄清楚,我只是对事不对人。”

她眼光闪了闪,极快。传宗心灵巨震,这眼光熟悉极了,分明在那儿见过,是谁?谁?传宗的疑惑化成言语,冲口而出:“你——是谁?”他指着卢太,“你那种眼神,我见过你。”

卢太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我是卢太,此大宅二十六年的管家,谁都可以证明我的身分。”她挺起胸膛。

“不,我见过你,在另外的环境、另外的时间,你是另一个人——”传宗十分混乱,这是他最真实、深刻的感觉。

“胡言乱语,你别想把话题扯开,我们说的是冬姨,是你,不是卢太。”江心月叫道。

“为甚么偷偷去保良局查我的资料?”

“谁?谁去过?你是甚么人?我们为甚么要查你的资料?你别含血喷人。”江心月跳起来。

“警方告诉我的,他们证实过。”

“这——”江心月过分灵活的眼睛看看希仁、曼宁,又飞快转到传宗身上,“就是担心大哥大嫂太老实,被你蒙骗,我怎能不关心顾家的事?顾家对我有恩,我也姓顾。”

“告诉我真话,为甚么要查传宗的身世?”曼宁的怀疑写在脸上,“这完全不关你事。”

“大嫂——我讲的全是真话啊,”江心月大哭起来,“我好心没有好报,你们反而怀疑我。现在外面的人多坏啊!你们竟对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信到十足,我怕你们吃亏,怕大倌家杰吃亏,有的人啊,吃人不吐骨头。”

“住口。不许侮辱传宗,”希仁愤怒的站起来,“谁是谁非我心裹有数,反正警方还在调查,我等结果。”

“你还是不信我,大哥,”江心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已家毁人散,我甚么都不怕,我跟他拼了。”

传宗一直不怎么说话,目不转睛的盯着卢太。他真的见过她,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时间、不同的身分,却有相同的熟悉眼神,那眼神那么深刻得令人一世难忘,他真的见过—

“啊——”电光火石一闪,他终于记起了何时何地见过她,那竟是——梦中遁入墙中的黑衣人。因为太震惊,他一个字也讲不出来,背脊的冷汗却不停的流下来。

“甚么事?”家仪问。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失魂落魄。

“没——有。”他尽了最大努力把已在嘴边的话收回去,现在不能说,他没有证据。

“当然没话说,自己心中有愧。天有眼,谁做了坏事自然会有报应。”

传宗心乱如麻,自从对卢太有了发现,他的心如火烧般,是不是事情即可真相大白?

“卢太,你整理个楼下房间给她,”希仁不愿讲江心月的名字,“律师说最好让她暂住这儿。传宗,我们回公司。”

江心月眼中闪过惊喜。

传宗望望沉思像入了神的冬姨,他十分郑重又认真的对家仪说:

“我请求你,在我回来之前,你一直伴在冬姨身边。”

“放心。我答应你,妈妈和我会照顾她。”

曼宁也点头应许,他才安心随希仁离开。

“传宗,刚才你想到甚么?”希仁在车上问,“你看来震惊又兴奋。”

“我有个感觉,这件事很快会结束。”他不敢说真话。

“答应我,无论事情有甚么结果,你不要离开我们。”他真心说。

“你——一点也不怀疑我?”传宗万分感动。

“从头到尾都没有。只是不明白,江心月那泼妇怎么如此针对你?”

传宗也不明白。他和江心月原是风马牛不相干的两个人。

“刚才律师告诉我,警方对你的身世很有兴趣。你的身世有甚么特别?”

“我只是个弃婴,如此而已。”

“我不明白。”希仁摇头,“律师说,家杰还是不能保释。”

传宗不便说甚么,只能沉默。

一整天在忙碌的工作、会议中度过。希仁先回家,传宗只好独自回去。

临走前打电话给嘉文,说明近日所发生的一切。

嘉文无奈叹道:

“你和顾家前世弄乱骨头?如此纠缠不清,你何不及早抽身?”

“现在抽身,全世界都会怀疑我别有企图,嘉文,请再给我点时间,总之我们的婚礼铁定六月不变。”

彼家的空气颇闷,警方、律师都没有消息来,像大雨前的烦闷,令人透下过气来。

传宗陪冬姨一会。

冬姨脸上的愁苦浩失,变成漠然冶静,她没有任何表示,一直在沉思。

“你到底在想甚么?”传宗不止一次间她,她总是默然摇头。

“你知道一些事还不曾告诉我?”传宗这么问过,

冬姨望着他,深深的眼中彷佛有些甚么又仿佛茫然。

十点钟,传宗回房休息。

好像才睡着,又像睡了很久,传宗被一阵超乎人类的尖叫声所惊醒,第一个念头是“冬姨”,飞快跳下床,冲向冬姨的卧室。

那可怕又刺耳的尖叫吵醒了大宅中每一个人,电灯一处又一处亮起了。

人人都聚集在客厅,不知所措的找寻声音出现的来源。然后,大家都奔到冬姨卧室外。

卧室门早被传宗撞开,门内的情形令大家目瞪口杲。身体看来衰弱又受过伤的冬姨,用双手紧捉住一个黑衣人,那人面向下,半跪在床边不能动弹。

房中满是哥罗芳气味。

“甚么事?”曼宁骇然。

传宗用不可名状兴奋又紧张的眼神望着希仁,他像找到一个正确答案。

“捉到了想害冬姨的人。”他的声音颤抖。

“让我看看他的脸,”希仁沉着声音,“谁会在我家做这种事?”

只是冬姨双手用力——老天,瘦弱的冬姨的双手竟像钢钳一般,一张半蒙着黑布的脸展现在大家面前。

即使只看眼睛,大家都认得她是谁。

“卢——太?”曼宁惊骇欲绝。

希仁的脸一沉,大声吩咐:

“报警。”

家仪第一个惊觉,转身奔向电话,更快的一个人扑出来,死捉着家仪不放。

“不不,不要报警,求你不要报警——”这人竟是江心月。

“传宗,报警。”希仁提高声音。

传宗迅速拿起电话,在江心月还没扑过来之前打了九九九。

警察十分钟就赶到,七八个人把冬姨卧室团团围住。冬姨——谁也不能相信,瘦弱的她竟能在十分钟内把卢太捉个动弹不得。

卢太被戴上手铐,蒙在面上的黑布也被除下。她没有甚么表情,只狠狠的瞪着冬姨,好像要把她生吞下肚。

“到底怎么回事?”警方人员问。

传宗迅速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逼。

“这卧室上了锁,她一个女人怎么进去的?”警方怀疑。

传宗脸上浮起兴奋的笑容,他把自己似梦似真、半醒半睡看见黑衣人遁入墙里的事说出来,在场的人莫不惊疑万分。

“你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警方人员说。

卢太闭紧了嘴,脸色苍白但神情倨傲。

“你为甚么要害冬姨?”传宗忍不住问。这么斯文,这么有敦养的人。

“你不先问我是谁?”卢太冶笑起来。

“你是谁?”家仪抢着问。

“心月,事到如今,是否讲出来?”卢太忽然转向她。

“不,不,千万不要,你不能说。”江心月喊得惊天动地,“不能——”

卢太轻轻叹了一口气。

“看来这次我们输了,彻底输了。”

“不不不,请别说——这只是我们的私人恩怨,与第三者无关,你别说。”江心月紧张得满头大汗。

“好,不说就不说。”卢太再叹一口气,“你们打死我也下会说。”

“你说私人恩怨?你和冬姨?”

“是。”

“你说私人恩怨?你和冬姨?”

“是。”

“你们认识并不久,哪来恩怨?”曼宁问。

“认识一刻也可结怨。”卢太摇头,“算了,我有罪,我意图谋杀,你们告我好了。”

江心月在一边偷偷的透了一口气。

传宗见到了。她和卢太之间有甚么不可告入之秘密?卢太现在分明一派胡言。

“你为私怨杀人,你不顾你的下半生?”

“我并没有杀死人,我不担心。”卢太看希仁和曼宁,“你们真蠢,引狼入室。”

“传宗和冬姨不是狼,冬姨几乎被你害死!”家仪大声说,“前两次——也是你害她的?”

“我不说,什么都不说,你们能怎样?告我也要有证据。”她说。

“人赃并获,你还想怎样?”警方人员说。

警方人员带走卢太时,江心月自动的陪她前去。走出大门,她回头望一望顾家大屋,心中充满了怨恨。

“江心月显然和卢太一伙的,卢太是内应。”希仁摇头叹息,“二十多年了,我们甚么都不知道,真可怕。”

“她们的目的是甚么?”家仪问。

“等警方告诉我们。”曼宁十分疲乏,“我们的家——唉。”

“别担心。”希仁握住她的手,“幸好这些事发生得早,我们每个人至少身体健康——”

说到这儿,他呆住了。曼宁长年身体不好,与卢太有关吗?

“明天一早把你吃的各种药物、补品送去化验。”他不寒而栗,“我们——

唉,真大意。”

家仪陪曼宁上楼休息,书房里只剩下传宗和希仁。

希仁也显得疲借,但全无睡意。

“我只是不明白,冬姨哪儿来这么大的力量捉住卢太?”他问。

“也许是——意志。”传宗这么回答。

第二天早晨,警方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他们查出了卢太的真名叫江中月。江中月?她竟是江心月的姐妹?

这两姐妹到底藏了甚么居心?

希仁、曼宁、家仪、传宗都赶到警署,传宗把冬姨也带了去。

警方用一个相当大的单独房间接待他们。

然后,他们带来了江心月和卢太。

“你们的管家卢太二十多年前是一间舞厅的伴舞小姐,与其妹江心月同一职业,她原名江中月,艺名玲玲,今日凌晨犯意识谋杀陈冬妹女士。”警方人员说。

“我并未谋杀人,只不过去看看她。”江中月(卢太)冷冷的说。

一夜之间她的神情、气质、态度完全改变了,不再斯文、不再文雅、不再有礼,她变得更像江心月。她真是太出色的演员。

“黑衣蒙面半夜去看人?”警方人员冷叱,“你和陈冬妹是老朋友?”

“她两次受伤都是我照顾她。”江中月强辩。

“你去看她,她为甚么反手捉住你?”警方人员不放松。

“谁知道,你们该问她,有的人是这么忘恩负义,这么反骨。”

“你对她做了甚么,令她高声惨叫?”

“尖声惨叫的是我,她一把捏住我的喉咙,想捏死我。”江中月理直气壮地说。

“事实上是你半夜意图不轨的侵入别人卧室。门上了锁,你怎么进去的?”

“我当然无法通过上锁的门,是她开门让我进去的。”江中月冷笑,“不信问她自己。”

“你明知她是哑的。”警员脸有怒意,“你最好说真话,这对你自己有利。”

“我没犯法,不需要有利。”江中月尖锐的,“我甚么都不怕。”

“你迟早总要招认,何不说快些。”

“我要找律师,我要法律援助。”她叫起来。

“告诉我,你对陈冬妹做过甚么?”

“甚么都没有,没有。”她又叫起来。

“她说没有就是没有,她从来不说谎,”江心月在一边叫道,“顾家上下连菲籍女佣、花王都可以证明她是斯文好人。”

“好,她算是好人,但告诉我黑天半夜为甚么偷进别人卧室?”

“陈冬妹身体不好,她去看她。”江心月说。

“你们以前认识陈冬妹?”

“不,她的姐姐陈菊妹是我以前的佣人。”

“陈菊妹呢?”

“我怎么知道?十多年前身体差,神经有点问题,回乡下了。”江心月翻翻眼睛。

“据我们的调查,她死在香港,车祸受伤不治而死。”

“关我甚么事?”江心月拍案而起,很沉不住气,“你们该问她的家人。”

“陈菊妹死于车祸,我们警方有很详细的资料,”警员微微一笑,“闯祸的司机很年轻,刚拿到车牌,他叫魏孝安。”

这名字一出,大家都呆怔在那儿,这魏孝安与江心月的同居男人魏孝全有甚么关系?

“不知是天意或是巧合,失踪十多年的魏孝安是三个绑架顾家杰又自动投案者之一,今天也在我们这儿。”

江心月脸色大变,奸半天才勉强说:

“我不知你们在说甚么,我甚么都不知道,完全不关我事。”

原本安坐椅子上的冬姨霍然而起,激动得脸也变红,身体颤抖。

“别急别担心。”传宗拥着她瘦削的肩,“警方会查清楚所有事的。”

冬姨深深的呼吸几次,慢慢坐下。

“魏孝安是你同居男友魏孝全的哥哥,事情是否太巧合?太戏剧化?”警员笑。

“我怎么知道?”江心月脸色剧变,“我不认识魏孝安,阿全从来没说过有个哥哥,你们不能生安白造。”

“人全在我们这儿,要不要对质?”

“现在你们要审的人是我,关江心月甚么事?她没犯法。”江中月十分狡猾。

“是啊!我又没犯法,不是犯人。”江心月仰高了头。

“那么你告诉我们真相。”警方人员软硬兼施,“反正你们是自己人,说不定陈冬妹和顾家不告你。”

江中月把视线转向没有表情的希仁睑上,又转向传宗、冬姨,最后回到警员。

“没有真相,该说的我已说完,没有甚么好说。我强调,我无罪。”

“很好。”警员站起来,走到希仁身边向他耳语一会,希仁点点头,然后那警员退出房间。

屋子里一下子沉闷起来,谁都没说话,江心月、江中月两姐妹互相对望,似在交换意见。

很快的,警员又回来,向希仁点头。

“他们已经出发。”他说。

大家不知他们弄甚么玄虚,江心月很紧张,凝望着警员半晌。

“你们到底把阿全怎样?为甚么不让我见他,绑架的人不是他,是那三个人冤枉他。”她尖着嗓子叫。

“别担心,他们兄弟叙旧,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

“我的律师要保释他。”江心月说。

警员不出声,仿佛在等待甚么。

还是江心月最沉不住气。

“你让我们在这儿等甚么?简直浪费时间,我要保释卢太。”她又嚷道。

希仁公司的律师来到,匆匆对他低声说了些话,又拿出几份文件给他看。

大家都望着他,只见他脸色渐变,越来越苍白,越来越坏,最后愤然把文件掷在桌上,大声暍道:

“竟有——这样的事。”

众人的眼光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他连连喘息又努力抑制自己。

“我们的好儿子。”他终于黯然叹息坐下。

“甚么事?”曼宁觉得心惊肉跳,近日一连串发生的事几乎令她负荷不了。

““跃马国际”被证实家杰有份,近年我们所有遭横手抢走的生意全是他做的,纽约第五街大厦、德国发展的度假村——”希仁无限感慨,无比心痛,“还有一些香港生意,他故意跟我作对,还与不法之徒勾结,洗黑钱,做假账,所有的一切全证实了。”

“希仁——这不是真的。”曼宁摇摇欲坠。

“事实俱在,警方现在要起诉他,连国际商业调查组织也不放过他。

“这——他为甚么要这么做?”曼宁流下眼泪,儿子始终是儿子,血浓于水,“我们的一切难道不是他的?”

“不知道他怎么想,”希仁也袁声叹息,“现在弄得身败名裂——谁也帮不了他,”

“我知道原因。”江心月忽然说。

“你说。”希仁看她一眼。

“你们越老越胡涂,宠信外人,令他觉得没有地位,没有面子,”江心月尖声叫,“你不同意他提出来的所有意见,你对他连外人都不如,他有骨气,有理想,当然自己出来闯。你又不肯给钱支持,他只好走捷径,甚至亏空公款也是你逼出来的。”

“你——”希仁气结。

“难道我说得不对?对自己儿子这么刻薄,对外人却如珠如宝,骂你一句老胡涂绝对正确。你对不起家杰。”

“胡言乱语,”希仁大怒,“如果我同意支持他的一套,今日身败名裂、倾家荡产的是我。你给我住口,家杰是你教坏的。”

“心月,冷静些。”江中月说。

“家杰已认罪,”律师在一边说,“他会立刻被移交法办。”

“希仁——”曼宁眼泪汪汪的,“去看看他需要甚么帮助,他始终是你——儿子。”

希仁交待律师一些事,律师频频点头。

“要不要安排你们见一次面?”律师问。

“不。”希仁斩钉截铁的拒绝。

“难怪家杰不满意,要自闯前途,你们抚心自问,对他像儿子吗?”江心月又尖叫。

希仁根本下理会她。律师收拾文件迳自离开。一刹那间屋子里又安静下来,谁也不说一句话,只有曼宁伤心低泣。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很惊心动魄。

警员接听,连连点头,把视线移向江中月的脸上,面露满意的笑容。

“我们的同事已经找到了复墙中仅可容身的秘道,从你的卧室通到陈冬妹和殷传宗暂住的卧室。你还有甚么话要讲。”

江中月脸色僵白,一言不发,仿似呆了。

按墙秘道?是电影小说吗?

刹那间传宗知道当自己似梦似醒、似醒非醒的状态时,所见到的黑衣人由墙遁去的绝对不是梦,是真实的一切,卢太做的。

按墙秘道。

“你说甚么?”希仁完全不能明白。

“你家真的某些地方有复墙,为某些目的可秘密自由出入,懂这秘道的人是江中月女士,也就是你们家中的女管家。”警员说。

“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希仁又惊又怒,这是不能想像,不可思议的。

卢太脸上神色不停的变化着,却始终闭紧了嘴一言不发。

“你说,”希仁突然转向江心月,声音又大又凶,“江心月,你说。”

江心月彷似吓呆了,从来没见过希仁发这么大的脾气,这么凶过,何况她从来对希仁都有点畏惧,一时之间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希仁指着江心月和江中月,“你们两个一定要弄清楚,这二十年来你们在顾家做了些甚么事,有甚么企图,有甚么目的,否则我绝不罢休。”

姊妹俩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嘴唇闭得更紧。

“好,你们不说也罢,我完全交给警方,由他们办,最终你们都会说,”希仁一手挽起曼宁,一手拖着家仪,“我们走。”

三个人匆匆奔向门边。希仁突然想起甚么似的,转身对着传宗。

“传宗,我们回去。”

传宗正在尴尬,他应该走?或继续留下?希仁的叫唤令他的心热起来,在这时希仁还能记得他,关心他,他有说不出的感激、感动。

“不。殷传宗请留下一会,我们另外有些事要跟你印证。”

传宗停步,冬姨也挽着他的手示意她要跟着他。

“我们先走,你随后回来。”希仁只好说。

“我想留下,”曼宁的面色奇特,“希仁,我们陪传宗,好不好?”

希仁颇意外,却也同意,慢慢走回座位上。

“这是个巧合,”警员翻着资料,“因为陈冬妹多次受伤,我们很怀疑你这突然出现的人是否对顾家杰别有企图,于是查了你的身世。我们发现很巧合也极有趣的一件事。”

“请说。”传宗沉住气。

“陈菊妹在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死亡,陈冬妹在一九七六年四月六日到保良局助养殷传宗,在时间上,是否巧合?”警员认真的说。

冬姨、江心月、江中月齐齐变脸。冬姨显得激动万分,整张脸涨得通红。而江氏姐妹却是惊讶意外兼不能置信。

其他人倒没有太大反应,只不过是个巧合的日子,但他们仍听得十分专注。

“警方认为有疑点。”警员直接说,“在自己亲姐妹去世之际,谁还能有心情去助养一个孩子,除非有特别意义。你能告诉我,这是为甚么呢?”

冬姨张口结舌,当然她讲不出话,然她连手语也忘了做,只呆呆的望着那微笑的警员。

“人家有心助养小孩,还要选时辰不成?有甚么好怀疑的?”江心月尖叫。

“我们怀疑殷传宗是陈菊妹或陈冬妹的亲人,我们也查过,她姐妹二人俱梳起不嫁。”警员说,“以当时的情况,陈菊妹死亡,陈冬抹环境亦不好,为甚么还要助养一个毫不相干的孩子?而且十多年来视如己出。”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冬姨身上,只见她呼吸急促,整张脸赤红,眼中泪盈于睫。

但她是沉默的。她永远不可能讲任何话。

“冬姨,”传宗走到她身边,双手环抱着她,“如果你心中有话,可以用手势告诉我,我转告他们知道。”

冬姨的视线在室内每一个人脸上掠过,最后停在警员那儿。

“我们可以请手语专家来帮助你。”他高声说、

冬姨摇摇头,突然站立起来,脸色由赤红转变成铁青,嘴唇微颤,仿佛就要讲话。

江心月尖叫一声扑上去,双手紧捏着冬姨的脖子下停摇动她。

“不是,不是这样,不可能——你是哑的,每个人都说你是哑的,你不能说,不许说,不——”

她的疯狂动作叫每个人都吓了一大跳,警员和传宗同时用力拉开她,谁知她有那么大的手劲,硬不肯放手。

冬姨被捏得几乎昏倒过去。

“放手。”警员逼下得已,用拳头打她背脊,痛极了她才放手。

“为甚么打人?警察打人,警察打人——”她尖声怪叫,一边仍向冬姨扑去。

“心月,安静一点。”江中月城府深沉很多,一把抱住她,用力扯到一边,

“陈冬妹又不关我们的事,你不必紧张。”

江心月怔怔的望着大家,她知道做错了,她的话和行动已引起大家怀疑。

她闭紧了嘴不再出声。

“你不许她说甚么?”警员感兴趣,“你和陈冬妹之间有甚么秘密?”

“为甚么不间陈冬妹?”江中月狡猾极了。

“陈冬妹若能讲话,两位还能安坐此地吗?”警员也不示弱。

“为甚么不能?我们没做过亏心事,谁也不怕。”江中月理直气壮,“你现在审陈冬妹,我们要求离开。”

“不能离开,你们或者很有兴趣听下去,看下去。”警员奸像胸有成竹,“你还没说为甚么半夜闯入别人卧室?”

“我是管家,我一直照顾她——”

“你来应征当我们管家,到底有何企图?”曼宁忽然问。

“我只为生活,做一份工作而已。”这话江中月大概已想过千百遍。

“你从来没说是她——江心月的姐姐。”

“你们一直歧视心月,认为出自欢场的女人都不好,我为甚么要傻得讲出来?”

“你分明有企图——”曼宁还要说,中途却被希仁打断。

“等所有你用的药物、食品化验出来后,她有没有企图就一清二楚了。”他说。

“你们——你们——”江中月脸色大变。

忽然间,蹲在冬姨身边的传宗说话了。

“冬姨表示——她去助养我是因为姐姐,也就是陈菊妹的要求。”他说。

“为甚么?”警员追问。

传宗把视线放在冬姨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

“因为——传宗身世可怜。”从未讲过话和出过声的冬姨突然开口,声音虽然生硬艰涩,然清清楚楚,是她在讲话。

屋子里每个人都惊呆了。

传宗张大了口不能置信,他呆呆的望着冬姨,自己反而不会说话了。

希仁、曼宁和家仪也怔住了,这不可能。

江心月、江中月姐妹更像见到从地狱里出来的恶鬼,连意识都消失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好一阵江心月才尖叫,那声音有如夜枭。

“冬姨——”传宗意外之余,激动的泪水流下来。他一把抱住地一边说:“原来你能说话,你不是哑的,太好太好了。”

震惊过后,等大家恢复平静,警员才说:

“现在你可以把心中的一切告诉大家。”

“陈冬妹,你是魔鬼,你——你竞骗了我们,我们竞也蠢得信了你,你——”

“她们再也玩不出花样,你放心说。”警员微笑,换一个舒服的位置坐下。

“如果我不扮哑,我活不到今天,”冬姨慢慢的,略生涩的说,“即使我扮哑,经过两次受伤和昨夜的事,也九死一生。所有的事都是她们姐妹和姓魏做出来的。”

江心月想站起来申辩,口唇只动了一下却没有行动。自冬姨出声后,姐妹俩的气焰已一下子消失,脸色死灰。

“她们做了甚么事?”曼宁第一个忍不住问。

冬姨望着曼宁半晌,眼泪夺眶而出,突然跪在她面前。

“夫人,我——对不起你。”

“这是甚么话,请起,请起。”曼宁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扶起冬姨,“你在我们家一再令你受伤,我内疚才是。”

冬姨又沉默半晌。

“我讲出来的事是我扮哑半生的秘密。本来我以为不可能有这一天,也没有人肯相信我,但鬼使神差,命中注定似的,情形变成目前这样。传宗竟得你们夫妇爱护重用,冥冥中必有定数,天网恢恢——这是报应。”

大家听冬姨说了这么一番话后,都模下着头脑,你望我我望你,不明白她想说甚么。

“冬姨——”传宗皱眉。

“殷传宗——是你们的儿子。”她认真无北、严肃又肯定的宣布,像宣布第三次世界大战般。

这消息一下子震裂了所有人的心。

惊愕、意外、不能置信、不可思议,又有着莫名的喜悦,释然,恍然大悟,许许多多说不清的感觉。希仁和曼宁,家仪一起望着传宗,传宗也望着他们,大家都呆在那儿。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边又传来江心月惊心动魄的尖叫,“不可能——他不可能留到现在,不可能——”

“你说的——可是真的?”曼宁颤抖的,眼泪已唏哩哗啦流下来。

“绝对真实。我姐姐菊妹临死前告诉我的大秘密,并要我立刻助养传宗,将来若有机会可会你们相认。菊妹临死前是良心发现。”

“不——不——一江心月仍茫然尖叫。这竟然是事实,令她大受刺激。

“告诉我,到底是甚么回事?”希仁觉得自己全身乏力,站也站不稳。这事太——出乎人意料之外,这——简直——他说不出自己的感觉。

“菊妹是江心月的心月复,江心月当年和顾夫人皆怀孕,而且同月生产。江心月想的好计,硬说自己早两天出生的婴儿夭折,事实上却把你们的儿子换走,让菊妹送回乡下送给人。菊妹虽然贪江心月的钱,心却没那么坏,把孩子送到保皇局而没带回乡下。这件事本来没有见光的可能,传宗也永远不知自己的身世,但江心月不放心,找人撞伤菊妹,想死无对证,临死时菊妹良心发现,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我。她为我生命安全担心,便叫我扮哑,让我去助养传宗,并好好待他。这就是整个的故事。”

“不不,不是这样的,你们不要相信她,家杰确是你们真正的儿子,确确实实的。”江心月尖叫,眼泪鼻涕一起流,“求求你们相信我,家杰真的是你们的儿子,陈冬妹胡言乱语,胡说八道诬赖我。”

希仁、曼宁、家仪的眼光一起转向传宗,看他们的样子,对冬姨的话早已深信不疑,过往所有迹象,所有事实显示出,传宗和他们之间的确有奇妙的连系和感情,但是——但是——

“不不不,这要弄清楚,冬姨——一切该有事实证明,你们不能仅相信一面之辞的,不——”传宗说。

“是不是真的?”希仁老泪纵横。

“我陈冬妹一生不说假话,半世扮哑巴,为的是证明这件事,也为菊妹报仇。”

“传宗——”曼宁向前行一步。

“不不,”传宗双手乱摇,不住后退。这件事令他觉得荒谬绝伦,本能的他拒绝相信,这个年代会有这样的事,简直像个炸弹在他面前爆炸,令他支离破碎,思想都不能集中,“请不要这样,凡事都该有证据——”

泪然欲涕的曼宁停了步,但眼睛仍不离开他。以前种种一涌而上,他对顾家的特别感情,对曼宁的特别依恋,和他们有难以言喻的连系,还有三翻四次欲离开他们而不得,这算不算是无形的证据?

“你还看不出冬姨说的是事实?”曼宁哀声说,“孩子,你怎忍心拒绝我们?”

轰然一声,翻江倒海而来的巨大感情冲激在心内翻腾着,与天俱来的亲情撞击着他的灵魂,他怎能拒绝曼宁?他从来都无法拒绝她,从来不能,因为她是——他的母亲?

“很简单的事,大家可以验血证明。”很久没有说话的警员说。

“不。我要她说,”传宗忽然转向江心月姐妹,“若你还有一丝天良,你告诉我们。”

“不,家杰才是顾家太少爷,你不是,你是野种,是野种。”江心月已失控,

竭斯底里地狂叫狂笑,眼泪也跟着狂流,“你有甚么资格?只有家杰才是法定的顾家继承人,将拥有顾家的一切,谁也抢不走。永远抢不走。”

“你安排自己的儿子来谋夺顾家的家产。那时夫人身体极差,儿子由你一手带大,你说,你给顾太吃了甚么?”冬姨冷冷的说。

“你果然——”希仁脸色大变,“你们姐妹做的伤天害理事。”

“不要信她,那不是真的。你们一直爱家杰,不是吗?他才是你们的好儿子,这些外人野种才是谋夺家产,你千万别相信——”

“戏演完了,江心月女士。”警员在一边冶笑,“你最好说真话,因为我们有一个最有力的证人。”

“不可能!谁?不可能。”江心月惊叫。

深沉的江中月到这时才长长透一口气,摇摇头,一副放弃的样子。

“你想眼他见面吗?好,等着。”探员走出房门,五分钟后带来一个人。

彼家杰。

他垂头丧气,满脸苍白,已完全失去往日的气焰和神采。他只垂着头,不看任何人。

“你不是有话说吗?说吧。”警员说。

气氛很僵,屋子里没一个人出声。

自家杰进来,江心月也沉默了。眼中开始有一抹畏惧,紧紧的盯着家杰。

突然,令大家意外的是家杰跪下来,痛哭流涕的对大家说:

“我对不起大家,我知错了。”

他知错,是哪件事呢?

“你错在甚么地方?”一直没有说过话的家仪轻声问,“你到底是谁?”

家杰的头垂得更低,声音更细。

“我是顾家杰,是你的堂哥。”他终于说。

“家杰——”江心月叫得惊天动地,她扑向家杰,一把抱住自己的亲生儿子,

呼天抢地,“你不必告诉他们,没有人能证实,你不必——”

“我内疚了五年,再下去我会疯,”家杰倒非坏人,“这五年里我做错了许多事,我不能平衡,我霸占人家的地位、人家的亲情、人家的一切。我不能心安,也不能原谅自己,我竟是那么贪心、邪恶的一个人,每天都在欺骗人,尤其是对我那么好的伯父、伯娘,我不能原谅自己。请你——我们收手吧。”

“你——你这蠢人,我们已几乎成功了,不是吗?若非他出现!”江心月咬牙切齿的指着传宗,“他居然还能在香港,居然还出现,是他破坏了一切。”

家杰抬起头,恳切求恕的望着传宗。

“你原谅我们,传宗。”他说。

此时传宗恼中空白一片,甚么都没有了。一件又一件出乎人意料之外的事实打乱了他的思想意识,怎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传宗,”曼宁已站在他身边,“难道你还不肯认我吗?”

传宗热泪满盈,用力的拥抱曼宁。多么奇妙,这个令他亲切、仰慕、乐于亲近的人,竟然是母亲,亲生的,这简直是上帝的恩赐,上天对他太好太好,好到——他觉得幸福从全身每一个细胞溢了出来。

“妈妈——”他哑着声音叫。

希仁和家仪都流出眼泪,太意料之外的结局竟令他们有点不知所措。

“事情到此也可结束。”警员轻咳一声,“江中月被控伤人罪,顾家杰的案件由商业调查科起诉。至于江心月,你们要告她甚么?到目前为止,警方都无法起诉她,虽然她犯了罪。”

希仁看看曼宁,她正无限喜悦与满足的拥着传宗,家仪也握紧了这才相认哥哥的手,他心中充满了幸福感觉。

“我们不预备告她,毕竟我们也团圆了。以后我不要再看见这个人,她和我们顾家再无关系,就是这样。”他说。

“顾家杰亏空公款的事呢?”

“那是我们的家事,算了吧。”希仁宽宏大量,“他已有他其他应得的罪名,不是吗?”

“希仁——”曼宁轻轻叫。

“你不满意?”希仁间。

“你说的正是我心中想的,”她很感激,“但是家杰——你让他以后还能回公司。”

希仁看家杰一眼,毕竟有二十几年的父子情。他轻叹一声。

“如果你愿意,将来回来吧。”他说,“毕竟你也姓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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