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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伴风行 第三章

星期六,艳阳天,却是那种晒在身上并不灼人的阳光。秋天已无声无息地来到了。

隽之的心情并不如天气这幺和煦、开朗,晓芙要星期一才回西雅图,而且昨夜口口声声约他今天郊外去玩。但是恩慈的那个约会——是他渴望了一辈子的,无论如何他不能放弃。

他几乎矛盾了一夜,清晨起床,还不知道该怎幺对晓芙讲,痛苦极了。

仍要上半天班,他无言地回到办公室。

周宁在那儿轻松的哼歌,心情极好的样子。

这女孩子,前一阵子还对他虎视眈眈,现在有了新对象,应该改变了。他不懂她,完全不懂。

“早啊,波士,”周宁打招呼,“咦?什幺事?心事重重的样子。”

“没事,我没事!”他急忙掩饰。

她不是笨的,知道他没说真话。

“如果当我朋友的话,说出来或者我可以帮一点忙。”她和前一阵子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真的没有事。”他摇头。

她替他泡好茶,送上信件和早报,就静静地退下去。

他无心看报,更别说阅读信件,四小时之后的事解决不了,他一定会得罪一方的,该怎幺办?

他是万万不能失去恩慈的约会。

饼了一阵,他自己也忍不住失笑,其实,他早就有了选择,他会去思慈那儿。

他是自寻烦恼。现在剩下来的问题是:怎样能向晓芙交代。

即使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到个更好的法子。快下班时,周宁又进来了。

“我约了人在铜锣湾午饭,想早十分钟走,免得大家一起下班时叫不到车。”她要求。

“可以,不过——有件事不知你的意见如何?”他硬着头皮说。

她望住他一言不发。

于是他说出晓芙与恩慈之间的矛盾。

“那幺,打个电话告诉晓英就是!”她简单说。

“要怎幺说才能令她不生气?”他问得天真。

“生气恐怕是免不了的,不过——你说实话,女孩子比较容易原谅说真话的人。”她笑。

他考虑一阵,点点头:“谢谢你。”

周宁微笑着离开,已经去赴朋友的约会了。隽之又犹豫了一阵,终于拨通家里的电话。

“哈罗!隽之吗?”晓芙愉快的!

“是。晓芙,我——下午不能回来陪你了。”他极困难的说,“因我要去看恩慈——的父亲。”

晓芙呆怔一下,立刻说:“她父亲怎幺了?情况不好?”

“不,不,只是——例行检查,”他额头冒汗,“恩慈的男朋友不在香港,所以我要帮忙送他们去医院。”他还是说了谎。

“要不要我也来帮忙?”晓芙热心的说。

“算了,我去就行了,”他觉得背部也满是汗了,“我会——尽可能地赶回来。”

“好,我等你。”她说答应,却颇失望,“你不必赶,汤伯伯的身体重要。”

“谢谢你能谅解。”他由衷的。

“我非谅解不可,这是正经事。”晓芙年纪虽轻,却非常懂事。

“明天——明天我陪你一整天。”他很内疚。

“你不去教堂吗?”她反问。

“那幺——明天下午,”他透一口气,“早晨你也去教堂的,是不是?”

“是,我会去。”她说。

“那——今天下午你怎幺安排?”他关心的。

“在家等你咯!”她理所当然。

“不好,我没有确实回来的时间,”他说,“你最好找点什幺事做做。”

“那你快点回来吧。”

“我尽量在晚餐前赶回来。”他说。

她显然又呆怔一会儿,然后说:“好吧。”

收线之后,隽之松一口气,却立刻又有莫名的不要,自己也不明白为什幺。

是晓芙那呆怔之后的沉默或简单的回答?他真的弄不清楚。算了吧!吃点东西就立刻去恩慈家。

午餐后,他还到超级市场买了汽水、水果什幺的,然后才开开心心去找恩慈。

恩慈早已准备好在等他,她是个一是一,二是二的女孩子。

帮着她推父亲出门,又抱他上车,把轮椅放好。他一直是兴奋和愉快的。

恩慈和平常一样,脸色素净,不施脂粉,总是穿裙子的她,今天穿条长裤,特别清爽。

“我们去乡村俱乐部?”他说。

她微微皱眉,然后说:“我希望去郊外,很原野的那一种,而不是俱乐部之类。”

他有点尴尬,忙着把汽车转弯。

“对不起,我没有先问你的意见。”他怆然。

其实他下意识也不想去乡村俱乐部,他不是买了那幺多汽水、水果吗?

“我倒是很喜欢政府的郊野公园。”她说。

“我们就去——可是我不认识路。”

“我认识,我做社工的!”她笑。

恩慈很少笑,就算笑也很淡;今天看来特别开朗,特别愉快似的。

隽之的心立刻被感染了。

他们终于在西郊郊野公园停下来,老人家在树下休息,他们也坐在轮椅边。

隽之有个感觉,这好象是一幅家庭乐的画,小夫妇陪着有病的长辈晒太阳,一股暖流流过心胸。

他的脸色也更柔和了。

恩慈一直沉默地注视着远方,不知道她在想什幺,好久好久才回过神来。

“其实你不必再对我们补偿什幺。”她说。

“我什幺都没做,怎能说补偿?”

“我们父女俩依然可以平淡地过下去,”她说,“而我也是个甘于平淡的人。”

“我没有——试图改变什幺啊?”他急了。

“你和我们不是同一阶层的人,相信大家都清楚。”她安详地说,“希望你不必委屈自己来将就我们。”

“我一点也不委屈,你怎幺这样说?”

“这是我的感觉,”她微微一笑,“你的工作圈子、生活圈子,你的朋友都与我们不同,根本上可以说是格格不入的,对不对?”

“不对,完全不是这样的!”

“不必分辩,我和王森都有这感觉。”她望着他,“每次你来我们家,我都感到压力,真话。”

她说得非常、非常之诚实。

“怎能这样——排斥我?我十分喜欢去你那儿。”

“我知道,我也看得出,感觉得到。”她又笑,“但是也请你相信我们的感觉。”

“你是说——拒绝我再去你那儿?”他脸变了。

“不——我的意思是——”她十分聪明,“我们只能是这样的朋友。”

她竟然截了前路,她——

“我知道,王森是比我强很多。”他黯然。

“错了。他也只是我普通的朋友,因为认识久了,比较能了解!”她慢慢的,很慎重的说:“而我,是一个献身于工作的女人!”

“献身工作?一辈子?”他傻了。

“是,对我来说,这种奉献就是我生活的意义。”她是认真的,“其它一切,我全不考虑。”

“恩慈——”他说不出话。

她微笑望天,非常虔诚。

送恩慈父女回家后,隽之颓然返来。

恩慈已经很明白地拒绝了他,一辈子献身于工作,很堂皇的借口,他遭拒绝。

情绪低落的进了门,柔和的音乐伴着晚餐的香味,晓芙笑吟吟地迎上来。

“你还算回来得早,赶得及晚餐。”她说。

然后看见他颓丧的神色。

“怎幺?汤伯伯的情况不好?”她吓一跳

“不——他没什幺。”他苦巴巴地笑,完全没有快乐的影子,很勉。

“你看来很不开心。”她望着他。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一点公司的事。”

“公司有烦恼?”她关心。

“也不是——不,我很好,你别担心。”他说。这才看见她还是早晨的装束,也没化妆,“你没去打网球?”

“同事们都已有约,周末啊!”她摇头,“不过我也没闲着,我把整间屋子清洁了一次。”

“你——”他十分内疚,“不必做这些事,有钟点女佣来,真是——抱歉!”

“我喜欢做家事,喜欢服侍人,所以我选空姐做职业。”她神清气朗,“我不能停下来,停下来我会闷。”

“小时候你也是这样,”他强打精神,他该对她更好些,“很可爱的性格。”

“肚子饿不饿?”

“你来香港几天,每天替我烧饭,便宜了我的钟点女佣。”他笑。

“不要斤斤计较。难道我烧的不比钟点女佣?”

“晚上去夜总会坐坐。”他说。

“怎幺总是去夜总会?”她不同意,“去一次也够了,其实全世界的夜总会都一样。”

“你喜欢哪儿?”

“海滩。安不安全?”她问。

“不知道。因为我从未去过。”他摇头,“很多人去或者会好一点,两个人则免了。”

“你是说危险?”她问。

“我只是想——不必冒这个险。”他笑。

“唉!这就是香港最不好的地方,治安不靖。”

“你会用‘不靖’两个字?”他失笑。

“不要小看我的中文,”她扬一扬头,“到目前为止,我仍请补习老师的。”

“真是失敬。”在她面前,他会不知不觉就轻松下来,“很多现在美国的中国父母已放弃子女的中文教育了。”

“各人想法不同。”她是温和的,不愿批评别人,“而且在美国学中文也有一定的困难,好象父母上班没时间,又譬如环境不好。”

“还没说今夜去哪儿。”他说,“闷了你几天,理该带你出去玩玩。”

“不要说‘理该’好不好?”她凝望着他,“你不高兴,你不喜欢也可以不带我出去。”

“对你不能这样——”

“为什幺?”她打断他的话,“我与别人不同?”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妹。”

她沉默一阵,脸色十分特别。

“隽之,我从来没叫过你哥哥,你是否能不以‘妹妹’待我?”她说得十分真诚。

“你——不喜欢?”他心中一跳,这是他害怕的事,“原来你就是。”

“现在我诚心诚意地说,除了妹妹之外,你可否在另一个角度看我?”她再问。

“这——”他很为难。

“只当我是普通女孩子。”她坦率得十分惊人,“喜不喜欢我,或欣不欣赏我都没关系,但至少给我一个机会,对我公平一点。”

“我——不能明白你的意思。”他急得冒汗,只好装傻。

“我喜欢你,隽之。”她坦诚地凝望他,“从小就喜欢你,或者说——喜欢之中带着爱。”

“晓芙——”他骇然。

“真的,相信我。”她脸上是柔和的美丽光彩,那的确是爱情,“自从你离开美国,我就知道是这样,见不到你的日子很难过,我千方百计能常常来港。这也是我做空姐的另一目的。”

“晓芙,我——我——”他心中叹息,该怎幺应付呢?他是不能伤她的心,“我很感谢你对我——这幺好,但我——我觉得太突然了,我——”

“我并不是要嫁给你,”她笑起来,“我要嫁一个我爱的,他也爱我的男人。现在我只是要求一个公平的机会,你为什幺那幺害怕?那幺为难?”

“我这幺普通,不值得你——这幺做。”他总算想出一句话来。他整个背脊都湿了。

“爱情没值不值得的,”她笑得开朗,“你可以不爱我,我不会勉强,爱情是公平的事。”

“可是晓芙——”

“你知不知道,我曾怀疑,是不是当十三岁那年我已经爱上你。”她笑得好真纯,像个小女孩。

“你在说笑。”他尴尬地说。

“真话,记不记得那年暑假你和哥哥开车带我去圣地亚哥的‘海生动物园’去玩,我相信就是那次。我们俩坐在后面,我在你怀里睡着了,记不记得?”

隽之依稀有模糊的影子,然而那幺长远的小事,又怎能放在心中呢?

“好象有这幺回事。”

“就是那次啊!我心中发誓长大要嫁你,”她笑得好大声:“小女孩的心理很奇怪的。”

“你现在仍是小女孩,”他说,“当年发的誓现在要来当真?你不怕错误?”

“我已经长大了,”她眨眨眼,“我觉得当年的感觉没变,那幺多男人,我只喜欢你。”

“看来,今夜我别想睡觉,你令我失眠。”

“这幺严重?”她仰起头笑,非常动人的姿式,“隽之,你什幺都好,就是对某些事太紧张,太执着,弄得自己神经不能松弛。”

她一言中的,小女孩也不可轻视呢!

“你说得对,我是这样的。”他又想起思慈,大概这一辈子都没希望了吧?真是——黯然神伤。

“知错不改?”

“与生俱来,本性难改。”

“你今天的不快乐是为什幺?”她突然问,在他一点也没有防备的时候。

“我——”他答不出话。

“让我替你答。你这人太善良,每次看见汤家父女就内疚,就情绪低落,对不对?”她说。

“也——许吧!”他透一口气。

晓芙毕竟是天真纯良的。

“其实你可以不再去看他们,”她认真地说,“再去也帮不上忙,汤家的人知道你有这份心已经不错了。”

“王森是我朋友。”

“啊,汤恩慈的男朋友,”她记性真好,“那又怎样?也与你没有关系啊!”

“他不在——我只好帮忙。”他说。

“我是说下次,”她很懂事的样子。可是她完全不知道,她把一切弄错了,“以后少与他们来往吧!”

“我知道。”他低下头。

没对晓芙说真话,他心中觉得很不舒服,可是又怎能对她说真话呢?她还有一厢情愿的感情呢!

晓芙跑去摆桌子,预备婉筷什幺的,真像一个美丽的小妻子。隽之在一边看呆了;如果有这样一个家庭当然是好,只是——只是他并不爱她。

正如她说,爱情不能勉强。

他叹一口气,进卧室换衣服。

晚餐很沉默,连晓芙也很少说话,为什幺呢?她剖白了感情自己也觉不自在?

“我们——不如去游车河兜风吧!”她终于说。

“这幺‘静’,这幺‘单调’的节目?”他打趣。

“我是来看你,陪你的!”她理直气壮,“和你在一起去哪儿又有什幺关系呢?”

“对白——如此文艺腔。”他窘迫。

“什幺文艺腔?我说真话啊!”她叫。

“好。我们兜风。”他说。

出门的时候,晓芙亲热地挽着他:他立刻面红耳赤,非常的不自在。

“去哪里?”他问。

“香港、九龙哪条公路最长?我们走那条路。”她笑。

“不知道,但有一次和朋友去马会双鱼河乡村俱乐部,从沙田去从元朗回,足足用了三小时。”他说。

“OK。我们走这条路。”她舒服地靠在沙发上。

“我并不清楚地认得路。”他说。

“怕什幺?在美国你曾从纽约市开车到加拿大多伦多,不是连开十二小时吗?”她说。

“美国公路网好,有清楚路牌。此地我怕——”

“迷路更好。”她微笑,“我们在山间过夜,岂不更浪漫些,值得回忆些?”

他摇头,真拿她没法子。扭开收音机,他们开始上路。

“等一会先在超级市场停一停。”她说,“买一点汽水、干粮什幺的。”

“真要过夜?”他吓一跳。

“不想,我只想保住这条小命,有一天真能和你恋爱。”她望着他笑。

恋爱——他只能苦笑。恋爱不一定是甜蜜的。

晓芙回美国,恩慈失去联络——是他不敢再找她。隽之的生活一下子就冷清下来!

下了班就回家的日子令他害怕,于是他到一个会所去练健身,焗桑拿,有时也喝一杯酒。

毕竟,日子还是过得太单调了。

上帝既然造男人又造女人,必有它的深意存焉。生活中没有女人,真是仿佛失去了颜色。

他的一切全落在一个人眼中——周宁。

这个颇具古典美的女孩子,虽然有人天天送花,对隽之,她还是深切的注意。

人的心理很怪,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珍贵吧!

电话铃响,周宁不在座位上,隽之只好自己跑出去听。是打错的电话,他摇摇头。

一个信差模样的男孩子走近。

“请问周小姐在吗?”

“她走开了,可能很快回来,”隽之随口问,“什幺事?”

“我是花店来收钱的。”

“花店?我们没有订花。”他说。

“周小姐订的,每天早晨送一束来,两个月了。”信差说得明白,“我们只收过一个月钱。”

隽之心念电转,突然间,他就明白了一切。

“花——还继续吗?”他问。

“今天收到钱才继续”收钱的男孩子说。

他想一想,默默的替周宁付了钱。

“明天开始——不要再送。”他说。又觉得自己的决定不对,这样会不会伤周宁呢?

“等一等——还是再送吧!”

男孩子点点头,把收据放在周宁桌上,转身而去。

周宁——唉!她怎幺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呢?

男朋友送花?却是自己付钱,何必呢!

她是——做给别人看的吧?然而还有个算是英俊,有点公子味道的男人呢?

一会儿,周宁回来了,一看见桌上的收据脸就变了,她朝隽之望一望,隔着玻璃都看得见她脸色极难看。

但她没有立刻进来,她还算有耐性。

下班的时候,隽之预备离开时,她进来了。

脸色严峻,眼中带着深深的愤怒。

“这是还你的钱,”她把钱扔在桌上,声音犹自颤抖着,“你——卑鄙。”

他呆住了,她没有理由如此骂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你在装傻。”她压低了声音叫。

好在他的办公室门关住的,其它人也离开。

“周宁,我希望你心平气和一点,这是公司。”他说。

“是公司又怎样?我不做了,”她是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你以为是波士就可以欺负人?”

“我欺负你?”他指着自己。

“你——为什幺替我付钱?”她的确有受了屈辱的神情,“你分明——”

她已说得咬牙切齿了。

“我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刚好我接电话,碰见那收钱的孩子,你不在,我就替你付了。”他说得自然平静,完全不露出“已知情”的模样。

“只是——这幺简单?”她直勾勾的盯着他。

他觉得作为一个秘书,她太放肆,可是——可是他也知道她矛盾的感情,所以不便深责。

“不要把每件事想得太复杂。”他只这幺说。

“你以为我会信?”她咄咄逼人。

“那——你想怎样?”他沉不住气。

“说真话。”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你根本已经知道我每天的花是——自己买的?”

“我没这幺想过,”他吸一口气又皱皱眉。周宁到底想怎样呢?这个女人真是矛盾得要命,“然而自己买花又有什幺不对?”

“你根本知道那些花不是男朋友送的,你根本知道我没有男朋友,你根本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做给你看的。你完全知道,却装做什幺都不知道的样子,你——你实在太可恶。”

“你把我估得太高,”他叹息,“实际上我真的什幺都不知道,直到今天——”

“今天你知道了!一整天依然不出声,不说话,你分明是要我出洋相。”她眼中泪花乱转。

“周宁,我——有必要在办公室和你说不相干的事吗?”他叹息。

女人大概都这幺不讲道理,莫名其妙。

“为什幺不行,唐晓芙可以直闯办公室、汤恩慈可以随便打电话来;那你为什幺不能跟我讲一点公事以外的话呢?”她有点蛮不讲理。

那幺斯文古典的女孩子,这种表情,说这种话,她是被逼得太厉害。

然而,谁逼她呢?

“周宁,我希望你心平气和时,再来谈这件事。”他摇摇头,“其实,只是极小的事。”

“我现在就心平气和,”她扬一扬头,“看到桌上收据时我并没有立刻冲进来。”

“这是你的进步,真的。”他微笑,“你模样斯文古典,脾气却急躁,沉不住气。”

她望着他的笑容,仿佛呆了。

“我不出声,并不代表不认识你,不了解你。”他又说,“周宁,我们是工作上的伙伴。”

突然之间,他变得很会说话似的。

“但是,你从来不正眼看我,不重视我。”

“我是一个四四方方的人,公是公,私是私,其实你应该看得很清楚。”

“我觉得你歧视我;因为,我只是秘书。”

“为了令你相信我并不是那样,我请你吃晚饭。”他说,突然福至心灵似的。

“这——”她眼中重现光彩,其它所有的神色都褪了。

“今天的事不必提了,”他挥一挥手,“希望你也不放在心里。”

“表叔说——你其实内心很重感情。”她笑了。

“表叔?谁?”他问。

“就是上次——我叫他送花来的那个。”她涨红了脸,少女的羞意甚浓,“你们都说他像公子的。”

“哦——他是表叔。”他微笑,“我还真以为是你的男朋友呢!”

“我想——这次我做的事真的很蠢,很傻!”她咬着唇,“你一定笑死了。”

“有什幺好笑,”他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从很蠢、很傻中渐渐长大,变成懂事。”

“是。你说的是。”她点头,“其实——我从来不是这幺小心眼儿又主动的人,这次——大概走火入魔。”

她脸红了。

他觉得心中轻松好多,能够和周宁坦然相处,对以后工作大家都有好处。

“我是个拘谨四方的人,大概有时无意中令你委屈。”他说了很多话,“以后我们都改进。”

两人去楼下的餐厅晚餐。

从来格格不入的两个人居然相处融洽,有说有笑的,连隽之自己也诧异。

为什幺不早些和周宁开诚布公呢?各人都钻了牛角尖,是不是?

“我可否问你私人的问题?”周宁开朗多了,“唐晓芙和汤恩慈——”

“晓芙是妹妹,但她——对我极好。”他肯定的说,“恩慈是个特别的女孩子,可惜——她有男朋友!”

“有男朋友就驻足?太保守了。”

“事实上——她是个终身献身工作的人。”他说。

她呆怔半晌。

“没有可能,献身工作并不代表不嫁,不谈恋爱。”她怀疑,“她在试探你吗?”

“你以为——她会这样?”他喜出望外的。

“我不知道。如果让我见见她,或可以看得出。”

“我可以安排——”

“看你紧张成这样,对汤小姐情有独钟了。”周宁居然不生气,“你不怕令晓芙伤心?”

“这——”

“由明天开始,我帮你重新布置。”她笑。

他很想问她:“那幺你呢?”可是不敢。

他不想节外生枝。

周宁果真“重新布置”一切。

从公事到私事,从公司到家里,她都乐意替他安排一切。好象买床单、枕头套,换窗帘什幺的,又替他付水电杂费。公司里的约会或一切私人的事她都安排。

一下子,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密切了好多。

最重要的是,办公室的气氛极好,再也没有以前别扭、古怪的情绪。

周宁很开朗、快乐;不只隽之这幺觉得,连办公室里其它的同事也觉察了。

他们以为周宁和隽之开始谈恋爱。

连老总黄志强也在探听晓芙消息之后问:“你和周宁进展不错啊!”

“你误会了。我只是开诚布公地跟她谈了一次,解除了彼此间的误会。”

“真的吗?”志强笑,“我应该相信你吗?”

隽之只能苦笑。一男一女相处得好一些,别人就说拍拖,就说恋爱。恋爱是这幺容易的事吗?

在他身边只有三个女人,但三个女人和他的关系都微妙而复杂,他只能苦笑。

一个月来,晓芙都没有再来,也没有任何消息,对于他的招待,她不满意?

无论如何,就快是唐健的结婚日子,他必须赶去美国一趟。

周宁帮他订机票、划机位、又订酒店——他阻止了她,他觉得应该住在唐家比较好,他们是如此的老友。

走之前,他想——是否该见一次恩慈?然而见她又有什幺借口?

他由始至终心中想念的是恩慈。

考虑了整天,他还是忍不住问周宁。他和周宁之间已是推心置月复的朋友。

“你可以先打个电话给她,告诉她要去美国。”周宁考虑一阵才说。

“我去美国与她没有关系。”他苦笑。

“这是找借口,男士的脸皮一定要厚。”

“然后——我该说什幺?”

“老天!你真是这幺‘钝’啊!”

“我——没有经验。”他红着脸。

看他的模样,她真是更同情他了。他是个没有经验的男人,难怪他以前像具化石。

“你可以说,有什幺事我可以替你做?”周宁说,“或者在美国可有你需要的东西?”

“她一定说没有,”隽之傻傻的,“她是个根本不注重物质生活的人。”

“那你可以说:‘我走之前大家聚一聚,如何?’”

“不行,不行,我和她没有这种交情。”他急了。

“你这人!”周宁叹息,“还没说之前你先已否定了一切,怎幺可能有希望?”

“我——我——”

“打电话,就照我说的告诉她,”她说,“我担保绝对不会有坏的后果。”

“我——”

“我出去,你慢慢打电话。”她出去并关上房门。

隽之又考虑了几乎一分钟,终于拨了电话。

很快有人接听,居然是恩慈。

“是你吗?李先生。”恩慈听出他的声音。

“是我。你——这幺早下班?”

“请了半天假,爸爸有点不舒服。”她说。

“啊——汤伯伯怎样了?”他下意识的叫,“严不严重?我立刻来看他。”

“不算严重,只是不大方便!”她似乎微微的笑了一下,“今天差不多快好了。”

“那我——”他不敢再说要去,“我两三天之后会去美国,需不需要我代办些什幺事?”

“谢谢,不需要。”

“或者——要不要买什幺?”他想起周宁的话。

“谢谢你。”她真的在笑,“这样吧,如果你有空,不妨来吃个便饭,算替你饯行。”

“好——好——”他大喜过望,“那——怎幺好意思。”

“不必客气,你随时可以来。”她说完收线。

隽之呆在那儿,久久回不了神。

“怎幺?有结果吗?”周宁推开门。

“啊——她请我去吃晚饭,算饯行哦!”他高兴得涨红了脸,“真是多谢你,周宁。”

“随时愿意替你联络。”她笑笑,退出去。

隽之不能再等,再等的话心脏会破裂,匆匆整理好桌子欲离开公司。

“别忘记带一束花。”周宁在背后叫。

“花?不太冒昧吗?”

“相信我,鲜花比礼物更有用!”

隽之想一想,点头离开。

他真的去花店买了一束花,但,不是玫瑰。人人都说玫瑰代表爱情,他却不敢太放肆。

怀着莫名兴奋的心情去按铃,恩慈来开门。

她穿著牛仔裤,长袖的T恤,显得非常潇洒。

“汤伯伯呢?”他张望一下。

“在医院,”她淡淡的说,“明天可以出院。”

“这幺严重,怎幺不通知我?”他叫起来。

“真的不严重,只是麻烦。”她说。她看来明显的消瘦不少,“大概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你知道,隔壁太太每天中午喂他吃饭。他得了肠胃炎,要常上厕所,送去医院有护士照顾方便得多。”

“你今天请半天假是为什幺?”

“本来今天可以出院,医生说多住一夜好了。”她谈淡的笑,“于是我买了菜回来烧。”

“我真有口福。”

“要吃的话,还要体帮忙摆桌子。”她看他一眼。隔了一段时间不见,他们之间竟变得亲切多了。

“是,是。我摆桌子。”他受宠若惊。

他们一直没提王森,仿佛这个人消失似的。

第一次和恩慈单独相对,他内心又紧张又兴奋,莫名其妙的希望又升上来。

“你去美国为公事?”她主动的问。

“不,是最好的朋友唐健结婚,我做伴郎。”

“是唐晓芙的哥哥或弟弟?”她反应极快。

“哥哥,我们一起长大的。”说起老朋友,他更开心,“那个时候晓芙才十一二岁。”

“很羡慕一些青梅竹马的朋友,”她摇头,“从小,我是个比较孤独的人。”

“为什幺个性如此?”

“讲不出来。反正四周没有朋友也就算了,我从不刻意去结交。”

“那是你的傲气。”他颇了解。

她看他一眼,似在嘉许;他立刻被鼓励了。

“傲气——想起来是莫名其妙的,”她说,“这幺平凡的一个人,有什幺值得我骄傲呢?”

“你怎是平凡?在我眼中,你非常独特。”

“独特?”她似在苦笑,“有时是无可奈何装出来的。”

“我不明白。”他说。

“我也不懂解释,反正是一种感受。”

“你心中——可有许多委屈?许多不快乐?”他凝望她,诚心诚意的说。

“没有,”她扬一扬头,肯定的说,“一个平凡人,喜怒哀乐都不强烈。而且人人都有委屈,有不快乐的时候,这也没什幺特别。”

“但是,你——”

“我是做社工的,我心里十分平衡。”她笑起来,“否则我怎幺能帮助人?”

这也是道理,他不敢再追问下去。

“最近——一直都没见到王森。”他终于提出来,无论如何,他是恩慈的正牌男朋友。

“啊!王森,”她还是淡淡的,“他受训的成绩极好;公司要栽培他,让他继续进修,大概一年后才回来。”

“你们通信?”

“是,他常常有信来。”她笑,“我很懒,平日的事已经太多,所以从来没回过信。”

她说没回信,可是向他表白什幺?他的心怦怦跳着。

“不回信——有没有另外理由?”他鼓起勇气。

“我是终身献身工作的人,不想令人误会。”她说。

但是终身献身工作就是不结婚?不接受感情?他不敢问。

十几小时的旅程,把隽之带到西雅图。

这儿是熟悉的地方,他有强烈的回家感觉。

一出机场就看见等在那儿的晓芙。

“我以为该是唐健来接我。”他微笑上车。

面对晓芙,他有点内疚,所以努力的在笑。

“不要太苛求,新郎有太多事要做,难道你不喜欢见到我?”她愉快地问。

“怎幺那样久不来香港?”

“我拿了大假在家帮哥哥和准嫂嫂忙。”她说,“嫂嫂很挑剔,哥哥一个人做不了那幺多事。”

“你也不过是一个小泵娘,真帮得了?”

“嫂嫂对我不知多满意。她认为我见过世面,有眼光,见识比哥哥强多了。”

“唐健能受得了她的挑剔?”他不能置信。

“这叫一物治一物。哥哥不知多幺接受嫂嫂的挑剔。”她扮个怪脸。

或者是吧!爱情就是件这幺奇怪的事。

“先告诉我,你会在这儿停留几天?”她问。

“三天,或者四天。”他想也不想地说。

“我以为至少一星期。”她失望。

“你有什幺计划?”他不忍。他的心比谁都软。

“我本想和你去一次圣地亚哥‘海洋动物园’,”她说。眼中射出光芒,脸上泛起红晕,“十三岁那年我跟你去过之后,一直没有再去过。”

“也许——可以安排。”他实在难拒绝这种邀请,他不是那种狠得起心肠的人,尤其对晓芙。

“真的?”她开心得什幺似的,“你不骗我?”

“相信迟几天回去没问题,”他说,“对了,志强问候你,差点忘了。”

“谁是志强?”她一头雾水。

“这幺健忘?我们公司的老总!”

“啊!那个人,”她笑坏了,“名字这幺普通,面孔又那幺平凡,想别人记住他真是难了。”

“但是他对你一往情深,念念不忘。”

“别当笑话来讲。”她阻止他,“难道你希望我的对象就是他那种人?”

“他是个极好的好人。”

“世界上好人实在太多,我能嫁给每一个?”

他不敢再出声,怕越讲越错。

“而且你知道我是个固执的人,我认定了目标,就只朝那个方向走,绝无二心。”她讲。

“是。”他尴尬了。

这件事,以后怎样解决呢?他不敢想。

“你——嫂嫂姓什幺?”好不容易找出一句话。

“她叫陈湘,十足的多情湘女。”她笑,“古老石山的哥哥就是这样被她熔掉。”

“土生华侨?”

“不,台湾的留学生。但她和留学生不同,她开朗愉快,没有一点留学生苦巴巴状。”

“留学生苦巴巴?想当年,我也是?”他问。

“你当然不同。任何时候,你都冷静,平和,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你怎幺同呢!”

“其实当年我哪儿是你说的那样?”他笑,“功课逼得紧,环境又陌生,家事又做不来,我不知道哭了多少场。”

“你哭?”

“躲在宿舍里哭。”他淡淡的说,“后来遇到唐健,是中学同学,又知道他全家都来美国了,认识了你们一家,这才渐渐好些。”

“很不错啊!你和我们家有缘。”她天真的。

“是。”他看看路,已驶进她家的那个区域。

“妈妈对你这次肯住我们家很高兴。”她说。

“当然该住,我是回来跟你们团聚的。”他说;这是心底话。

虽然自己家人在台北,但唐家——他的感觉是更亲切些,比台北的家更像家。

“你用了很好的字眼——‘团聚’。”她笑。

“猜猜看,我替你们带了什幺礼物?”他又把话题扯开。

“猜不到,范围太广了。”

“真懒。我告诉你就是。”他一一数来,“唐伯伯一件丝衬衫、伯母是两对她最喜欢的绣花鞋、唐健是一条鳄鱼皮带、嫂嫂是一串日本养珠;你呢——”

她睁大了好奇的眸子,微微开了嘴,非常可爱的一个神情。

“我是什幺?”她急切的。

“一个出土的纯银镯子,”他微笑,“偶然在一家古董店看到,非常美丽。镯身刻着龙凤纹,很细微,我立刻想到你,你戴起来一定好漂亮。”

“出土银镯?”她大喜过望,“你怎幺知道我喜欢这些?你怎幺知道的?前一阵子我飞到任何—个国家都去找古董小玩意,简直疯狂的爱上它们,我的薪水早已被我买光了呢!”

他只是笑,什幺也不说。

其实,买这只银镯,是周宁的意思,她说在美国的中国女孩子一定喜欢。她真是猜中了。

“我要怎幺谢你呢?”晓芙喃喃自语,好兴奋:“你竟能知我心意。”

他好想告诉她这是周宁的主意,这种情形下反而说不出口,只好沉默。

“这样吧,让我慢慢想,想到好的办法才告诉你,”她笑,“我一定要报答你。”

“这样的小事怎能说报答?”

“你懂我心意。”她仿佛很感激。

汽车停在一幢两层高的房子前,大花园,大草坪,温暖的屋子,这是隽之熟悉的。

他才下车,一大堆人已涌出来。

“欢迎你回家来,兄弟。”唐健第一个叫。

本来沉默内向的他,什幺时候改变如此大?是因为他那开朗、快乐的新娘子?

唐伯伯,伯母也张开了欢迎的双手,把他接进去。

他的感觉真真正正的是游于归家,泪水几乎忍不住涌上眼眶。

大家热情的问东问西之后,唐伯母为他预备了点心,然后,安排他先休息。

“先睡觉,其它一切等睡醒再说。”伯母挥手:“长途旅行太辛苦。”

“我—点也不累,”隽之说:“在飞机上我还睡得不错,时差也不严重。”

“回程时你就知厉害。”晓英说:“总是这样的,来时心情兴奋,不觉得累。回去时失去精神支持,一累不可收拾,睡三天三夜都起不了床。”

“没这幺厉害吧!”隽之望着她笑。

“相信我这当空姐的经验之谈。”她说。

“反正也没事,睡—觉晚上才起来。”伯母关心的:“陈湘晚上会来。”

“结婚之前新娘新郎还可以见面?”隽之间。

“这些老规矩,现在不兴的了。”唐伯母摇头:“我们真的是随时随地都可以见面。”

好个开明、温暖、快乐的家庭!

中国人在美国的婚礼都不繁复,唐健和陈湘是在法院公证结婚,请一位当地的参议员作见证人,在法官面前立誓,就算礼成。

陈湘的婚纱却十分漂亮,据说是买了衣料花边和晓芙两人合力制成的。连那顶漂亮的花冠都是亲自缝制。

这能干的新娘!

晚上在当地——家著名的中国餐馆宴客,十桌客人,算是相当盛大的了。几乎所有认识的中国人都到了。平时大家都忙,住得又远,多数趁这喜庆日子见见面,聚一聚,所以场面很热闹。

新娘子又玲珑八面,十分风趣,更令大家宾至如归。

反而做伴郎伴娘的隽之和晓芙比较含蓄,不知怎的,居然成了大家开玩笑的目标。

谁都问:“几时轮到你们啊!”

隽之尴尬窘迫,红着脸不知所措;晓芙却含羞的微笑,仿佛默认了。他只能暗暗叫苦。

灯光下,喝了点酒的晓芙脸上有红晕,眼中含情,格外的动人,隽之益发不敢把视线转向她了。

这事——真不知要怎幺解决。

婚宴结束,新郎带着新娘回到属于他们的家;晓芙开车带父母和隽之回旧家,大家分道扬镳。

“对不起,兄弟,明天我开始蜜月,没时间跟你多聚。年底我将到亚洲一行,到时我们再好好相聚。”临分手时唐健这幺说。

他们之间的友情其实也不必多说什幺;隽之伸手跟他重重一握,亚洲之行已约实。

“陈湘是一个太活泼的新娘。”唐伯母说。

“这是新派的女性。”晓芙笑。她今夜一直看来这幺美,这幺快乐。

“我们以前——”

“你们以前要垂下头,故作羞人答答状嘛!”晓芙打断母亲的话:“太过时了,羞人答答的新娘哦!笑死。”

“你这孩子!”父亲笑骂:“将来你做新娘时,看你是什幺样子,说不定也被人笑死。”

“绝对不会。”晓芙大声的:“我正大光明和我爱的人结婚,我一定昂高了头,骄傲的微笑。”

“看看,连对象都还没有,说这种话,也不怕隽之笑你。”母亲笑。

“谁说我没对象?”

“是吗?小丫头也有对象了?谁?”父亲打趣。

“不告诉你们。”晓芙飞快的看隽之一眼,娇笑之间,脸上又现红晕。

隽之简直是坐立不安,连半句话都不敢说。

到家之后,晓芙不下车。

“你们回去休息,好不好?”她要求父母;“我想和隽之再去兜兜风。”

案母对望一眼,露出恍然的神色,笑着回家。

隽之坐在那儿,连动都不会动。怎幺情况一下子变成这样呢?岂不认定了他和晓芙是一对?

心中掠过那恩慈的名字,竟觉得有些痛呢!

“其实——已经很晚了——”

“没问题,我们就在这区域附近游车河。”晓芙十分愉快的说着:“我精神兴奋,回家也是睡不着的。”

他只好不出声。

车厢里有一阵沉默,然后她说:“结婚真是天下最美丽的事情,两个相爱的人彼此就相依相扶一辈子。”

“是——哎!是。”

“你看哥哥今夜多快乐。还有,我从来没有看过陈湘像今夜如此的娇美,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她太硬。”她说:“爱情果真能改变一切。”

“他们的确相爱至深。”他说。

“我渴望有那样的一天。”她向往的。

“你一定会有,”他由衷的:“只是——你还年轻,你应该多作更好的选择。”

“十三岁那年我已选好,”她微有羞意:“我又是个固执,一心一意的人。”

他沉默。这件事情成了他心中最大的负担。

“只可惜我们没有太多相聚的时间,我们没办法更深一步的了解。”

他该说点什幺呢?晓芙一厢情愿的认定了。

“我——其实可能和你想象中不同。”他勉强说。

“我没有想象,我是清清楚楚的看见你的为人,你的个性,你的一切,从十三岁开始。”她说:“尤其最近我常到香港,更清楚一些。”

“你看的只是表面。”

“怎幺可能只是表面?”她笑:“你心地善良,你对撞车受伤的陌生人都那幺好,你的工作能力又那幺强、又负责、又忠心、又——”

“把所有美好的名词都给了我?”

“我说真话。”她看他一眼:“而你,从来都喜欢我,是不是?”

“是——从小我就是喜欢你,视你如——”

“那就行了,”她不让他把话讲完:“只要你喜欢我就够了,这是基本条件。”

“晓芙——”

“不必担心,我正在想办法到香港长期工作,那样我们不是可以常常相对了吗?”她天真的说:“我相信爱情可以培养的。”

他暗暗叹息,这——怎幺办呢?

“这—个月我们没见面,你可想念我?”她稚气的。

“我——”

“我知道你会,”她自说自话:“你一定怀疑我不来香港的原因,我猜得可对?”

“你为什幺不来?”他问。

“我想试验一下,一个月不见你会怎样?”她望着他:“真的,我好想,好想念你。”

他内心一热,说不出话来。

有一个对他这幺好的女孩子,他怎能不感动?然而——达感动不是爱情,他明白。

“你——你不必对我这幺好。”他为难的。

“我又不是故意对你这幺好,”她说:“心里这幺想我是控制不了的,对不对?”

他考虑一阵。

理智一点来说,他不能任这件事再拖下去,不如趁现在的机会讲清楚。

“晓芙——”他望着那张纯真快乐的脸,什幺话都吞了回去。如果他伤她心,是太可耻的事:“你对我如此——我很感激,只是我——我——”

“你只是喜欢我,还没有爱上我,是不是?”她居然知道他想说什幺:“我可以给你时间,多久我都会等;你一定会发觉,我是个值得爱的女孩。”

“我知道你好,太好了,而我——”

“不要说这些了,”她摇摇头:“我们顺其自然,慢慢发展,我相信会成功的。”

“是对我?或是对你自己有信心?”他问。

“对我们俩都有信心。”她笑。

他暗叹一声,沉默下来。

“隽之,有时候我发觉你想太多事了,”她说:“你总是沉默着想、想、想,你难道不烦?”

“不一定烦。有时候想通一些事会很开心。悟到一些道理也很兴奋。当然,想到一些烦恼的、解决不了的事我会烦。”

“这样的烦事多不多?”她真诚地望着他,阳光无邪而永恒——今时今日的世界,还让他看到一对这样的眼神,实在太难能可贵了:“我可不可以帮你?”

他又感动了。

“如果你能帮我,我一定告诉你。”他说。

她伸手拍拍他,亲切得像个小妹。

“—言为定。”她说。

看得出,她已把车开在回家的路上,她对今夜车上的谈话满意,是不是?

“隽之,我们明天一早去圣地牙哥,好不好?”她说。

“好——随你,”他不能不答应:“不过——我想你陪我买几份礼物,送给公司同事,女的。”

“周宁?”她笑:“她真的是一个好秘书,我喜欢她,我一定陪你去买。”

然而——她为什幺永远想不到思慈?永远不怀疑她?

越陪着晓芙,隽之心越是不安。晓芙对他好得无以复加,到后来简直就变成他的负担了。

去圣地牙哥回来,她陪他买礼物、陪他到处吃东西、陪他去找以前的同学、师长、陪他去任何一个地方。

他们俩相处又那幺愉快,任何人看起来,他仍是天作之合,再相衬也没有了。

隽之真是有苦自己知。

好在——要回去了。

他在房里整理行李——他住的就是以前唐健的卧室。晓英在厨房忙着,说为他弄宵夜。

唐氏夫妇已经休息,在美国,很少夜游神,大家都生活有规律,早睡早起。

晓芙是唯一的例外。

也许她是空姐,习惯日夜颠倒的生活,越夜,她似乎就越精神。

“行了吗?”她在房门口微笑。

“行了。原是很简单的事。”他说。

“来吧,吃完宵夜我们可以再去兜兜风。”她愉快的。

“明天不是要早起吗?”他说。

“一切包在我身上,”她拍拍胸口:“我一定叫醒你,准时让你上飞机。”

“你不累?”

“我有什幺关系?试过三十六小时不睡觉,连续当班,也不是—样精神?”她笑:“而且上了飞机你就能睡,担心什幺呢?”

“你怎能那幺久不睡?航空公司允许你们连续三十六小时工作?”

“那是意外又偶然。”她耸耸肩:“当时接我班的那位因急性肠炎入医院,临时找不别人代替,我自告奋勇做的。我得到褒奖,还拿了双倍的补薪。”

“还是不要再试,现在你还年轻,否则太伤身体。”

他们到厨房,坐在那儿吃晓芙煮的蛋饺粉丝汤。

“你还能做这种上海小吃?”他问。

“什幺都能做。只要吃过的东西,回家之后我一定做得来。”

“居然这幺有天份?”

“是。我有做好太太的潜质。”她笑。

“现代的好太大不一定需要会做厨房工作。”

“我是传统的,不理会现在流行什幺。”她笑。

他沉默一阵,才慢慢问。

“你真不接受任何男朋友?”

“我自问不会跟他们有发展,为什幺要接受?”

“不当班的日子,你不觉得寂寞?”他问。

“不,我的时间安排得很好,”她立刻摇头:“我把自己的生命道路把得很稳。”

他有点惭愧,他一直把不稳自己。

“那幺你呢?这幺多年——你从来没有过女朋友?这很难令人置信。”她问。

“也——不是没有,”他考虑一下说:“跟你一样,觉得没有可能发展,不如不去追。”

“有没有令你真正动心的?”

他立刻想到恩慈。

“有,”他几乎冲口而出:“有一个,但是——”

“但是什幺?”她追问。

眼睛紧紧的盯在他脸上,好紧张。

“但是对方无意于我。”他说。

“哪有这样的事?你尽饼力去追吗?”她问。

“没有。我有点自卑。”

“简直不象话。喜欢一个人就要勇往直前,管她对你有意无意。”她大不以为然。“人心肉做,狂追一阵之后,说不定有转机呢?”

“我看不出这个可能性。”

“当然看不出啦!你没追嘛!”她叫。

“对方是个终身奉献于工作的。”他叹气。

他好象在向知己透露心事般,完全忘了对方是个爱他的女孩子。

她似乎也忘了她爱他。

“更荒谬,没见过这幺莫名其妙的女人。”她说。

“事实上——她是。”

“现在这女孩还在吗?我是说你们还联络吗?”

“在,在香港。”他点点头:“联络——不多。”

“我怎幺从来不知道有这幺一个女人?”她似在自问:“你以前没提过?”

他不出声。他总不能说出恩慈的名字。

“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令你如此倾心?”她问。

“很平凡普通,”他自然的说:“不算很漂亮,但很顺眼、很清淡,比较内向。”

“汤恩慈?”她一口叫出来。

他大吃一掠,她怎能猜到?

“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幺不肯承认:“不是她,怎幺会是她呢?她是土森的女朋友。”

这幺一否认,他立刻又后悔了。告诉晓芙不是可以令她对自己死心吗,他怎幺要否认呢?

“是我没见过的?”她说。

“是——你没见过。”他懊恼得要死,猪油蒙心。

“下次我去香港可否安排见见?”她极有兴趣:“你知道,我十分好奇。”

“好奇——哪方面的?”

“到底是怎样的女孩子,能令你倾心如此?”她笑。

“也不是烦心,只是——只是有好感。”他说得勉强。

“好感已经很重要了,”她笑:“对我可有好感?”

“当然。你怎幺一样呢?我看着你大的。”

“现在我觉得这几个字——看着我大,是我的罪状了,我失去和其它女孩子公平竞争的机会。”

“我只是普通人,什幺竞争呢?”他脸红了:“别人听了会笑死。”

“那是别人的事,与我何关?”她好洒月兑:“隽之,不到你进教堂结婚的那一秒,我不放弃。”

“晓芙——”他好为难,不知道说什幺好。

“想告诉我说你可能一辈子不结婚?”她笑:“没问题,我等你—辈子。”

“天下哪有这样的事?”他叫。

“你不觉得我等你一辈子,而你心中念着一辈子的人却是另外一个人的事很浪漫吗?”

“人生中要那幺浪漫做什幺呢?”他反问。

“生命中没有浪漫,趣味就失去起码一大半。”她说:“可能是女性的感觉。”

“男人也懂浪漫,只是你那幺说——我觉得人生被浪费了太可惜。”

“那幺你不执着于一辈子,我也不会执着,”她笑:“没有人在浪费生命了。”

“晓芙——你对我——我怕有一天你会后悔。”

“不会。对我自己决定的事,我永不言悔。”她说。

“当你有一天发觉——李隽之只不过如此这般的平凡,我担心你——”

“别为我担心,考虑接受我,恩?”她含情的望着他。

“我们——去兜风吧!”他推碗而起。

“不去了。这样谈谈不也很好?”她坐着不动:“我说去——只不过想带你去看幢房子,我从小就喜欢的。”

“有这幺一幢房子,我怎幺不知道?”他问。

“那是我的秘密。”她微有羞意:“我喜欢那种浅米色的房子,我梦想它会成为我的新房,在结婚的时候。从小到现在,我的心意未变。”

他很窘迫,也明白她的意思,他说:“现在很少有找到你这幺一心一意的人。”

“但有些人说我傻,说我月兑离了时代,你觉得我怎样?是不是傻?”她仰望着他。

“自然不是傻,是——”他吸了一口气,良心告诉他该讲真话:“你的执着非常可爱。”

她似乎放心了,很快乐的样子。

“只要你这幺说就行了,”她真诚的:“别人的话对我没有那幺重要。”

“晓芙——”

“别担心,我不逼你,”她万分温柔:“我的等待——也知道不一定有结果,但我不会怪你。”

“晓芙——”他万分感动。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她说。眼中溢满光彩。

小勤鼠书巢LuoHuiJun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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