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风烛印 第七章 醉梦

洞庭湖。

再次回到君山岛似乎已隔两世。依旧是巨石嶙峋,石壁陡峭;依旧是古木繁茂,绿竹掩映;依旧是舍前苍松挺翠,瀑布潺潺;舍后小桥流水,清雅宜人。

“日常何所事?茶碗自赏持,料得南窗下,清风满鬓丝。”玄龄独自抚琴曼吟。

“洞庭湖是个好地方。”不知何时出现的苗奉月斜倚在树下,百无聊赖地说道:“不过,清淡得过火——小姐也是好兴致,一个人在这里悠闲,毫不担心那些在聚贤厅高谈阔论的人。”飞身跃至跟前一压她的琴弦,“你不怕他们发现真相?"

玄龄慢条斯理地抬起头,眺望着远方的山水,“担心?担心也无济于事。既然做了就不怕,怕了就不做。反正,等他们察觉的时候你已带着东西回苗疆复命了。”

“你是个怪人。”苗奉月望着她,不避讳地坦言。见面之前,她曾经无数次想过与白苗圣姑之间的争斗会怎生惨烈。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平淡得出奇。

君玄龄是个让她模不透的女人。淡然中带着稚真,高贵中蕴藏平和,敦厚中自有精明。不骄不躁,清新爽利。她相信,在救她的初衷上,君玄龄确实发自内心;在以为其无邪的同时,又不禁为其所做的另一件事而困惑——

为一个男人,她不惜出卖整个中原武林。弹指间,翻云覆雨,把那些前辈,甚至是亲生父亲玩弄于鼓掌。最可怕的是不谙利刃,却能把人伤得体无完肤。

君玄龄就是这样诡异莫测的人。

什么蛊术、幻术,都不如心术厉害。姓君的女人不跟她争拜月教主的位置,是她的运气。

“接下来做的,你都盘算好了?"

玄龄修长漂亮的手指一一抚过琴弦,宛若行云流水,平静详和地说:"你照我先前所说,不会有错的。”指尖一挑弦,发出“呛”的一声响,“你保证过,不伤及无辜。”

“只要我能全身而退。”苗奉月脚步一退,“有人过来了,我先回你房中。”为避免引起他人注意,她悄悄离去。

恢复平静。

仿佛刚才不曾发生过任何事,不曾有人对话,不曾有人造访。

玄龄侧着芳颊,不用看,听那明快的脚步也猜得出来者。是谁?全天下除了她那个急惊风的妹子,还有谁会一走三跳?

君玄佩提着裙摆,几步跑到她面前,气喘吁吁道:“龄姐!你看你看嘛!我就说我不要嫁给风烛,一点没错!刚才偷偷在前厅看到了他,我差点吓死!若不是少林的不啻大师在旁边站着,我还以为是土匪来咱们家打劫呢!他那个胡子,把整个脸都盖住了!就剩下一双眼睛,还瞪得跟铜铃一样大!"握紧拳头抗议:“你找他来干吗?我不要嫁给一头狗熊似的男人!"

“佩儿!你住嘴!"玄龄动怒了。

君玄佩一惊,旋即不甘示弱地顶回去:“龄姐,你好自私!咱们不是同母所生,好歹是一个爹爹!多年来,佩儿始终都很尊敬你,可你有没有尊重我呢?我有喜欢的人,你不祝福就罢了,竟然还千方百计从中阻挠?要我嫁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你算什么姐姐?当初毁婚的是你,不愿嫁的人是你,关我什么事?"

“佩儿,”玄龄心中一揪,心中剧痛,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她猛地想起苗奉月的话——

半年后,她二十四岁的生辰到来的当日,隐藏在体内的隐盅会全部发作,流窜到所有筋脉,也就是死期到了。而在这此前,身体会逐渐出现吐血、低烧、红疹等现象。

难道,她的大限要到了?

君玄佩不知情,乍见姐姐吐血,以为是自己气得她如此,吓得声泪俱下:“龄姐,你不要紧吧!是我的错,我不该气你。你怎么好好的会吐血?我让爹找大夫给你看——”

毕竟,血浓于水,让人无法割舍。

“不要。”玄龄勉强笑着拉着她的手,轻靠她的肩,“好佩儿,姐姐没事,你别担心。大概是最近赶路没休息好,虚火盛的缘故吧!千万别惊动爹,现在为丢失的东西,他们够忙了,我们不要去添乱,听到了吗?"

“好……好吧。”君玄佩点点头,“不过,如果再吐血,你一定要告诉我们!"

“你以为我的血多,随便喷啊?"玄龄戏谑地拧拧她的鼻子,宠爱万分。一闪神,想起刚才的争执,轻叹口气,“你就那么讨厌风大哥吗?"自从回到君山岛,她就一直在思索这些问题:是不是八年来,她所执著去促成的事儿是人间最大的悲哀?即使伤害到了身边的亲人,她还是在以爱的名义去掩饰?不敢想,不能想,因为一想就浑身冷汗,就会坐立不安。

“或许我不讨厌他,只是若强迫我嫁给他的话,那就会讨厌他了。”君玄佩噘噘嘴,“他救过我的命,但没必要为此就学人家以身相许吧!龄姐,你这个人有时候善解人意,但有时候怪得很!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我知道你喜欢风烛,他像是你心里的一个深深的烙印,永远不会抹煞。那——为什么你不嫁他?你到底隐瞒了什么天大的理由啊!爹是不是也知道?不然,那时候不会帮你圆场。”这是长久以来她心中最大的疑惑。

“佩儿,世上有很多事是早已注定的,没有理由。”玄龄凄伤的眸子氤氲朦胧,“如果,你要活下去,就必须遵守这个规则。爹爹、二娘、你、风大哥都是我的亲人,我希望你们活得惬意一点儿。也许,我打开始就不清醒,所以只能一路错下去,错错错,全都是错!我愚蠢、我糊涂,我的失策害得大家跟我一起忍受熬煎,你心里必定恨我、唾弃我,对不对?"

“姐——”君玄佩越听越不对劲儿,心里七上八下。

“佩儿。”玄龄苦笑着,俯在她耳边,“你听着哦,到爹爹生辰那天,我有一份贺礼送给他,送给你和风大哥,送给大家。不过,我不便拿,你代替我去拿,要记住啊,贺礼就在——”

“什么礼物这样神秘?我们现在看好不好?"君玄佩到底是个孩子心重的人,一听到有趣的东西,立刻把乌云抛到九霄云外。

“不行,不行。”玄龄受她的感染,好笑地说:“我没准备好,你看不到的,先忍一下嘛。”

“小气——”柔柔的撒娇声回响在耳边。

夕阳洒落人间,温柔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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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

君山岛四下灯火通明,喧哗热闹,而后山一片桃花林却幽静。阳春三月,恰是桃花烂漫的时节,落英缤纷,景色至臻。

绿衣少女跪坐在两块冰凉的墓碑前,素手接着一瓣一瓣桃花,呢呢喃喃——罗裙左右,歪着七八个酒壶。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风烛拎着一大叠纸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问。

她从指尖的花瓣中看他,格格笑道:“看你,又是胡子又是戴花,好好玩。”

风烛皱着眉,才要开口斥她,便发现那些酒壶,“你喝酒?你不是反对喝酒的吗?"死妮子,他们为舆珏和《易筋经》的事弄得焦头烂额,她倒逍遥快活!七八个酒壶,且都是烈酒,老远就能闻到充斥而来的酒气!

“风大哥,你来啦?"玄龄打了个酒嗝,仍是笑个不停,“你迟早会回来。所以——我常常来啊——”他不在的日子里,只有来风姨这里才能找寻到一些回忆。

“是,都被你算准了。”他冷冷哼道。

女人,够狠!明知他不忍心违背她的意愿,勉强来洞庭湖,为何还要一再地点出?是要炫耀她的无往不利?或是特意要践踏他的自尊?

如果是那样,那么,这七八壶酒便真的喝对了。

懊喝,该庆祝!

“咦?你不说话,在想什么呢?"她醉眼婆娑地喊着,藕臂一挥,花瓣若满天飞雨,翩然而落,“好玩,有意思,有意思啊。”

他不理她,径自蹲,在母亲的墓碑前放下一叠纸钱,取出火折子准备点燃。

玄龄见状,踉踉跄跄过去,伸手去夺火折子——

“你疯了?"风烛震怒地一挥胳膊,不慎把那弱不禁风的身子推倒在地。

玄龄手捏着火折子,趴在花瓣上,像个孩子一样扁扁嘴儿,嚎啕大哭:“你推我?你敢推我?我去告诉风姨!"

那神态、那动作都和十几年前的小玄龄一模一样,看得风烛一颗心纠结着,恼也不是,气也不是,好像他真的欺负了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似的。

天晓得他只是伸伸胳膊而已——

“我祭我娘,你拦什么?"

玄龄红红的眼睛眨呀眨,表情和兔子有得比,无辜地道:“我没有拦着你!我没有!我只是不让你点火,你看,这里有好多花,我不要你烧它们,不要不要!"

“无理取闹。”风烛翻个白眼,奇怪那天她在醉仙楼喝了一整坛烧刀子,竟没醉得一塌糊涂,奇迹。

其实,酒不醉人人自醉。

若玄龄不想醉,她会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保持清醒,但若是刻意想糊涂一些,就最容易不过。

“我没有无理取闹!"她嘟着红唇,小手负气地往他身上摔花瓣,“你不相信,就自己听听,你趴过石碑这里,可以和风姨说悄悄话哦。我告诉她,你不相信我,还推开我,凶我!"

风烛看她醉得不像话,迈开大步,上前一把拉起她——

“啊!痛痛!"玄龄发髻上带着的望仙钿挂住他胸前的衣襟,一扯一带之间,柔顺的青丝杂乱无章地纠缠在上面。

风烛按住她耸动的香肩,“别乱动,你越拉越紧。”

是谁规定女人要带这些累赘的东西?全都是锋利的金铜片所制,不小心就会划破手!而且,坠子跟麦穗一样绵细,发丝卷在里面,不能扯又不成拽,死结嘛!

风烛本来就不是个好耐性的人,现在更被气得点火就着!他的大手自不如女人家纤细,心里一躁,动作粗鲁起来,疼得玄龄眼泪汪汪直喊疼,清醒许多。

无意瞥见他腰上缠的涤凡软剑,她索性用力一抽,抓着彼此间纠缠不清的那团青丝,一剑斩下!

噌噌——

风烛一怔愣,手里还捏着半截断发。一刹那神经上有好几根弦随之崩断!

发髻散落,一头长发垂肩,恰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她芙蓉般的面颊衬着三千青丝,漫天花瓣,美艳不可方物。尤其是一双含泪的眸子,蕴情脉脉,最断人肠。她不知所措地扔掉剑,呆呆地望着僵硬的他,小嘴微张,欲诉还休。

他晦涩地开口:“这是你的最终决定?"

她不语,不能语,也无法语,脑子一片空白。

“很好。”他微一闭眸,旋即睁开,转身的时候,手一松,任那断了的青丝飘落在血红的桃花瓣上。

“风大哥——”一定是酒,是酒让她迷失了理智,发自肺腑地叫喊从唇畔溢出,如此地心碎一定是酒,是酒让她迷乱了心神,不由自主地跑上前去伸出渴望的双臂,如此的迫切,如此地肝肠寸断。

他顿住脚步,被她的反反复复折腾地疲惫不堪。

“你要我死!”

“不!你胡说!"她点着脚尖,捂住他的唇。

他是她的命啊,她爱他爱得飞蛾扑火,抛弃了所有,换来的竟是一句“你要我死”?

他灼灼的眼眸布满血丝,拉下她的手,双臂一拢那纤细的腰,俯身去吻她的唇。

两人明知犯规,却无力停下,仿佛一滞便会玉石俱焚。

他的吻移到她的两靥,舌忝到了咸咸的泪。想问,又怕再听到伤人的话,他有感觉,虽然此刻抱着她,但怀中的躯体随时都有消失的可能。

她的身子缓缓倾倒,连带着他一起落在桃花纷飞的世界里。

“我会还给你们自由……”

风烛一震,如被冷水泼头。

玄龄凄伤绝艳的脸上绽放着无限风情,没有给他过多的时间去思考问题,双臂揽住他的脖颈,拉下来,主动去亲吻他有些刺唇的虬髯面、滚动的喉头——

这世上,你说独不能负我,我又怎能忍心负你?

我没有负你,无论是人,还是心,都只属于你。离开你,只是为还给你和大家一个自由。

从此以后,你们可以不必再为我熬煎,尽避做想做的事情。我不会再自作聪明地去为你们布置。

太累了,我已没有精力去设想……

等你知道我在幕后策划后,或许更恨我……

我最爱的人……请你不要用那样痴狂的眼神看我,我会割舍不下。

花落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怜侬情痴一片。

深夜。

从一场醉生梦死中回来的风烛,刚要回房,就注意到门口两个久候多时的人。

“是你们?"

君玄佩拉着另外一个面容敦厚的男子走过来,她高仰着头,“不能是我们吗?"

风烛淡淡地瞥向她身后的男子,“唐公子。”

唐孤鸿微微一笑,抱拳还礼,“风兄。”身为唐门三少主,没有遗传到唐家怪异莫测的秉性,反而显得敦厚老实,性格无华。

“你当我不存在?"君玄佩一叉腰,不满地嚷嚷。

“哦,二小姐也来了。”风烛懒懒地应道,一推屋门,说道:“既然有客到,请进来谈话。”

“客人?"君玄佩冷笑,“还不知道谁是主谁是客呢。”

唐孤鸿苦笑道:“佩儿,别这样。”

“笨蛋!他是你的情敌,你还跟他客气?"君玄佩真想拧掉他那颗猪脑袋,看看里面是否都是豆腐渣!

风烛长腿一伸,斜靠椅背,望着面前一对活宝,“你们来我这里是表演打情骂俏的?"

唐孤鸿刚要说话,就被君玄佩猛地拉到后面。

她扬着眉,愤愤道:“你少欺负老实人!我告诉你,今天来这里就是要跟你开诚布公说清楚。别以为我爹爹和姐姐偏向你,我就非要嫁给你不可!去做你的春秋大梦吧!"纤纤玉指一点唐孤鸿,“你看到他了吗?我就嫁给他!"

“是吗?那恭喜你了。”风烛不感兴趣地耸耸肩头。他现在只想着玄龄的事儿,一直觉得不安。

玄龄一直是推拒他的,何以今夜没有像往常那样执拗,反而主动地热情相对?

她之前不是要他娶玄佩?但是,今夜却只字未提……

打从北少林归来后,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清清冷冷,让人捉模不透。尽避在他怀里,可根本触模不到存在的实感,若一缕轻烟,虚无飘渺。

玄龄,好像要羽化登仙一样……

羽化登仙,连他都觉得可笑的字眼,却无比贴切。

若会成仙,他爱的女人定然是天界最绝美的仙子!只是,仙子就快乐了吗?哼,真是那样的话,为什么会有“只羡鸳鸯不羡仙”?

君玄佩被人第无数次撂到一边,视做透明物地对待。她忍无可忍地“咚”地一捶桌子,怒喝道:“你欺人太甚!我警告你,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你若识相就别再比下去,干脆早点退出。反正,你老兄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大家在一起都不爽快。”

“你跟我说有用吗?"风烛一抬眼,阴鸷地说:“这个主意是你二小姐的父亲和姐姐的决定,不是我。”

君玄佩说道:“那是权宜之策,我不清楚你跟我姐姐之间玩什么把戏,但不要拿我当赌注!你爱她、她爱你,你们两个成亲不就天下大吉了?"姐夫和丈夫一字之差,千里之别,人的一念之差可就会是两种天地。

“你说你姐姐……爱我?"风烛挑挑眉,轻嗤一声,“你怎么知道她爱我?当初毁婚的人正是她!"

“她为何毁婚,假若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会知道了!"君玄佩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不过,有件事我倒可以跟你说说,至于能不能说明什么,单看你怎样去想了。”说着从腰间取出一个白布小包,亮出三枚银光闪闪的细针,“你看,这是什么?"

“绣花针。”风烛撇撇唇,不以为意。怪了,这君家两姐妹都开始喜欢携带女红针线了?

“它不是普通的绣花针。”君玄佩的嗓音暗哑,眼波流动,一一扫过屋内两个男人,突然抓住唐孤鸿的手,在他的手背上用力一刺!

唐孤鸿闷哼,疑惑地道:“佩儿,你为何扎我?"

君玄佩怪异地笑问:"笨瓜,疼不疼?"

旁人听了,会以为她是疯子!哪有这样往心上人的手背随便扎针的女子,并且,笑呵呵地问疼不疼?

唐孤鸿还真能承受,眉都不皱一皱,算是君二小姐的绝配。

风烛佩服!

“连男人都会觉得被刺一下痛,女子呢?"君玄佩不理会风烛的神态,继续说:“你八年前胸前受伤的事情,记得吧!"

“记得,拜你所赐。”风烛怎会忘记这么印象深刻的事?恐怕那会是他一辈子受得最严重的伤。秃鹫的爪子抓破了皮不说,又伤及肺腑,不知流了多少血。若非师父“祝融野叟”及时赶来,他早就魂归离恨天了!他有三个月不能下榻行动,有一段日子连呼吸都困难乏力。然而,时隔八年,“我不觉得,你会良心发现跑来跟我致谢。”

“你不稀罕,我谢不谢都不重要了。”君玄佩把三根银针摆在他的眼前,“我要说的是,伤痛不只折磨你,照样折磨姐姐。你们都不会想象得到,她那样一个温和的人会做出如此激狂的事!你在屋子里面治伤,姐姐在外面给你缝那件划破的衣裳,听到你惨叫,她一下握紧了拳头,三根针全部在她掌心里,竟从手背穿透!痛苦?你能体会那种痛苦吗?姐姐爱不爱你我不知道,你问我?哈!可笑!"

绣花针从掌背穿透?

风烛骤然放大的瞳孔前立即闪过一幕景象,不久前在小溪边,玄龄给他补衣裳的时候也曾刺到手上好几次!那个时候,他以为是她手拙,不善女红所致——

他从来都没想到,那是针上是她凝结的血泪。她总是骗他,为什么要这样?

他问过她的问题,现在更想再问一次——

她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

有情恰似无情。

他的手一一抚过园桌面上放着的三根银针,冰凉的触感带给他一种撕心裂肺的刺痛。

银针明明在眼前,怎么就跟扎在他的心里一样呢?

三寸银针,寸寸心,根根椎心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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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跟踪。

苗奉月缓下脚步,不着痕迹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自到君山岛以来,她头一次感受到强烈的压抑。

扁天化日下,是谁在监视她?为什么要监视她?她只是一个小小落难女的身份进入这里,一向深居简出,不曾和中原武林的诸位掌门碰面,尽量收敛锋芒,为何还是引起他人的注意了?

悄悄地,她袖筒中的花粉末已经准备到位。

“走得这么慢,在等我不成?"话落,人影闪现,风烛慵懒地扬扬唇,长腿蹬在对面的大树上,身躯斜歪着,说不出的惬意。

“风爷。”苗奉月急忙万福,眨眨眼,“您是来找小姐的吧!她今日还没起呢!要不,我到内院叫醒她?"

“不必。”玄龄昨夜肯定休息不好,莫说她,他亦彻夜难眠。好好睡一觉,或许现在对她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

“哦,风爷无事,那奉月就先去为小姐准备洗面水。”说罢,她绕开他欲走。

风烛侧过脸,“急什么?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收腿,他踱步至她的正前方,“奉月,我记得你说你来自南蛮边境,对吧?"

“是。”苗奉月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

“据说,西南一带有不少奇花异草,对于它们的气味,你应该十分熟悉吧?"

“那里的人多少都知道一些,但不算多。”她闪烁其辞。

“是吗?那这种植物——”他从怀里取出一包粉末,“你知不知道是什么?"

苗奉月一抬首,眼底掠过异样的光芒,赶忙摇头,“不知道,这看上去好像面粉,碎得实难分辨。”

“面粉?你觉得它像面粉?"风烛似笑非笑地抿唇,伸手把粉末凑到她的鼻端,“好好闻闻看!"

苗奉月反射性地往后一跃——

“奉月姑娘,你躲什么?"风烛哈哈一笑,面色逐露森寒,“轻功不错嘛。”

“风爷,您说……说的哪里话?"苗奉月赔笑,干涩异常。

他不语,大手一扣腰部,长剑闪电般亮出,直指她的眉心,“你真能伪装,差点骗过我。”若被一个小小的魔教妖女蒙混住,他的脸也差不多丢尽了。

苗奉月盯着额前幽寒的剑尖,面不改色。

风烛看穿了她的身份,却和那时君玄龄一样没当众揭穿,既然有所忌讳,谅他不敢轻举妄动——

“不愧为六扇门的捕头,洞烛先机啊。说说看,你是何时发现了我的身份?"

“少林寺的藏经阁。”明说了,他懒得再打哑谜,“通往藏经阁的路共有两条,一条是我和不啻大师、玄龄来时所经的路,另外一条则是众斋房所通往那里的路。你借着给玄龄拿外衣的机会,提前跑到藏经阁盗经书,等我们聚集在藏经阁时再姗姗来迟!不过,你是直接从斋房来的——试问,小和尚跑到禅房报信时,你不在场;而警钟响起前,你已拿着衣裳递给玄龄,那么,你凭什么论定我们一群人聚集在藏经阁前,而不是禅房?我记得我说过,玄龄的舆珏丢了,必须麻烦不啻大师,除非你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否则,绝不可能从斋房的方向走来,而应是顺着我们的路线一步步地跟来!"

“好好好!"苗奉月心服口服,拍拍手,“果真名不虚传。只不过嘛——”面色一沉,“你当时知道和现在知道没什么区别,仅仅是早晚的问题,你——没胆量揭穿!"

“呲——”

剑光划破她的眉心,一丝血顺着眼角淌落,伤口薄如蚕丝,不细看,几乎看不出来,“你最好听我的,不要动她一根毫毛,否则我保证你会被碎尸万段。”风烛如同鬼魅附身,阴寒地警告。

没错,他最大的弱点是玄龄!

若不是顾虑他人控制下的玄龄会遭险,相信苗奉月的人头已然落地多时。玄龄的变化,看来就是身边环境使然。

懊死的!

他这个笨蛋一味地让着她,顺着她反而害了她!昨夜,他们彼此那么亲密的时候,她也不曾对他吐露一点一滴心事,究竟,女人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苗奉月的手轻轻捏开剑尖,笑道:“可惜你被蒙在鼓里,仅窥一隅。你的宝贝玄龄没你想象中的脆弱,她可是厉害着呢。”

“你少在我面前玩花样。”

“花样我玩不过两位。”她的身子慢慢靠过来,拉过他壮硕的胳膊,下巴枕在上面,“不过……你若愿意加入苗疆,我倒愿意做你的担保人。保证,日后有你大展宏图的机会。”

“凭你,也想驾驭我?"风烛沉沉讪笑,拇指与食指一勾她白皙的下颌,吐道:“不自量力的东西。”

苗奉月花容陡变,咬牙道:“我为你好,你却不识抬举!那君玄龄把你当猴子耍,你依旧痴心?呵——”为何每个人都对君玄龄青睐有加?好像在她的光环下,别人是生是死,是荣是辱都失去了意义!

“我怎样与你无关。”他黝黑的眼眸咻地转为阴恻。

苗奉月的脸一阵青一阵白,颤声道:“好,好得很,咱们就走着瞧!看看是谁笑到最后!"甩开手,拂袖而去。

这次,风烛没有阻拦她,只静静地看着她离开。

他的手指掠过的树,月兑落一大块的树皮,指印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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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龄的确尚未起身。

宿醉,她几乎耗尽体力,根本没有合眼休息,满脑子的思绪理不出头,憔悴难当。

快天亮的时候,好不容易昏昏入眠。

熏香袅袅,芙蓉幔帐随着一阵微风缓缓扬起,两道黄色身影渺若孤烟,轻飘飘立在榻前。

“圣姑。”

“圣姑。”

抱恭敬敬的呼唤,不含一丝怠慢。

浅眠的玄龄幽幽转醒,目光聚集,她稍稍有所吃惊——面前多了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黄衣女子,从穿着打扮来看,全都以铃铛环佩装饰衣裙,头戴包巾,额上小巧的月牙坠子闪耀着亮灿灿的光芒。

“你们是——”

其中一个稍高的女子说道:“圣姑,我们是拜月教的护法,属下名唤:月轮;她是属下的双胞妹妹月痕。我们奉教主之命,陪同黑苗圣姑前来接您回苗疆。”

“回去做什么?"她轻轻撩起柔顺的长发,动作十分优雅地挽了一个松松的发髻。

“圣姑,您是白苗的继承人,属下必须将您安全送回总坛,然后与黑苗圣姑角逐,得以选出下任拜月教主。”

“我不懂得任何苗疆蛊术,无法驾驭那些珍奇异兽;更不识得南蛮花草树木,如何运用它们御敌?你们瞧得清楚,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连自保的功夫都没,要怎样服众?"

“这……属下们无权置喙圣姑的命令,既然教主已经下令让我们两姐妹带您回去,那就不管任何理由,您都势必要回苗疆去。”

“如果不答应呢。”她扬眉问道。

“那就莫怪属下无礼,即使搅得洞庭湖天翻地覆,也要带您回苗疆复命。”

两个护法说得一板一眼,口吻不含一丝感情色彩。

这时,苗奉月推门进屋,她看到屋内的两个黄衣人时,胸中不禁燃起怒焰,“我说过你们的任务,你们也该清楚自己的职责,难道想逾矩不成?"

月痕欠身施礼,“圣姑,教主除了交待咱们听从你的指派外,另外还有完成一件事,那就是把白苗圣姑带回,这一点希望圣姑谅解才是。”

“你们——”

玄龄揉揉太阳穴,乏力地说:“你们不要吵闹,我这里又不是拜月教的总坛,要闹回去闹。月轮月痕,你们不要光明正大地出现,这样的打扮太引入注目,会坏了黑苗圣姑的计划,等到事情一结束我自然会跟你们回苗疆,所以现在你们都别再现身,清楚了吗?"

“你答应跟我们回去?"两个护法异口同声,以为听错了。她们都做好强行带人的准备了,哪里料到会这样顺利?

“不错。”该面对的始终逃不掉,何况,她一走会连带着解决很多问题。

两护法兴高采烈地一齐点头施礼,“属下暂且告辞,圣姑保重。”

等她们一离开,苗奉月顿时变脸,五指扣紧玄龄的脖子,杀气腾腾道:“你想反悔?"

“我若返回,就不会承认那些计划是由你来完成的。”玄龄面不改色,只是有些苍白虚弱,“你以为,中原武林失去的几样东西是容易得来的?丢了《易筋经》,少林在江湖的地位就一落千丈,难以保持千百年来的泰斗风光;洞庭湖的舆珏可以调动八百里精英;加上剩下两样我说的物品,你一旦得到都是不世之功,假如我想邀功,则大可不必与你协定,回去当圣姑就好,何必多此一举?"

“我看你自始至终都在耍我们!你先前答应,不过是稳军计,等你目的一达到就撕毁当初的契定。”苗奉月阴冷地笑道:“我的忍耐也有限度,你最好不要惹恼我!否则,我可不能保证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到时,你就等着慢慢收拾残局吧!"

“我回……苗疆根本不……影响你继承衣钵,你不必……为此挂……怀。”玄龄一阵咳嗽,忙以绣枕旁的帕子拭唇。

苗奉月抢过来,展开一看,绣帕上一滩刺目的血迹!

“你开始吐血了?"难怪她要回苗疆去,看来八成是难以忍受这病痛的折磨。

“是,我开始吐血,然后会低烧,接着是红疹,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玄龄抹去嘴角的血痕,半是嘲弄半是感慨地说。

“你决定回去,是为这个?"苗奉月觉得事有蹊跷,“你会答应嫁给我们黑苗的男子来保命?风烛呢?你不是背叛了他?"

“我背叛的何止是他?"玄龄一勾唇,淡淡地说:“我会把能给他的都给他,算是我欠他的,以后生生死死、男婚女嫁互不干涉,我不会再过问他。从今往后,我只想着如何活下去就好,毕竟,我是个平凡的女人,能负担的仅仅如此。”

“你却洒月兑,倒枉费那个男人一场空欢恋。”苗奉月鄙睨地瞥向她,“我以为君玄龄有多高贵的情操,看来也不外如是,难逃生死束缚。你可知道,风烛已看穿了我的身份?不过他迟迟不动,那是因为他以为你在我的控制之中,所以畏首畏尾。”

“我难道不在你的控制中?"玄龄好笑地下了榻,来到梳妆台前梳发,柔顺滑腻的发丝在指尖穿梭。她望着铜镜中的人影,与有荣焉的骄傲不曾掩饰:“他是风烛,我们瞒得他一刻,能瞒一辈子?既然目前他认为我被你掌控,那最好,你就顺着他的意思玩下去,这个时候他不会轻举妄动坏你的大事。”

“你可真是狠哪。”

“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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